跛腳阿蘭

蕭正儀◎作

每當有人問我：「當人生到達沮喪的極點時，會不會選擇跳樓？」我的答案會猶豫半响，然後告訴你：「我想，應該……，不會吧！」接著我會提起，比如怕自己太胖摔下來可能壓死別人，或者死相會難看到嚇死人，等等搞笑的理由；但其實，在我腦海裡，一直忘不掉阿蘭的影子。

阿蘭曾是我照護的病人，患有精神分裂症，經常會聽到聲音，有人叫她去跳樓。所以，她的腳一拐一拐，肌肉骨頭都變形，每次住院進來，行走站立狀況就更嚴重，因為她又跳了一次樓。

但她怎麼都沒摔死呢？因為她都從自家三樓陽台跳下，每次又都撞到樓下的遮雨棚，所以頂多是骨折，尤其是坐骨及腿骨。我也一直以為，一定是她媽把她關在家裡，根本沒有機會到別處高樓大廈往下跳，直到她最後住進療養院的那次，我逐漸找到了一些線索，明白事實真相。

阿蘭在醫院裡，脾氣非常暴躁，經常情緒不穩，時而自言自語（可能是聽到有人跟她說話），怎麼看都是一個個頭小、又醜又令人討厭害怕的中年女人。但是，無論如何，她是需要被照顧的病人；我只要想到這一點，就覺得她的可愛；雖然我比她小很多很多，但是她的心需要我的撫慰，我覺得自己很重要。

經過一段時間對她的了解與溝通，知道阿蘭是獨生女，從小個性驕縱，雖說應當受盡父母家人疼愛，但她那作為公務員的父親，對她期盼很高，且是個要求仔細、非常嚴厲的人。一方面，她敬仰父親；另一方面，她非常懼怕父親。

大三那年，系上來了一名新的教授，這名年輕的教授，不同於以往的教育理念與思想，尤其是那親切的關懷，打開了阿蘭原本非常封閉的心靈，漸而展開了一場師生戀，這件事被學校知道傳開，且讓阿蘭的父親知道，十分震怒，甚至把阿蘭關在家裡鎖在房裡，根本不讓其出門。

就在這時候，阿蘭的父親遭陷害被檢舉貪污，這對一向要求完美的人而言，是個莫大的恥辱，他受不了鄰居同事的冷言冷雨，輿論窮伐追究，終於在某天晚間，服了大量安眠藥，從自家陽台跳樓自殺身亡！當時，他們還住在十樓的華廈。

「不－－！」阿蘭狂吼，整個人崩潰了！她開始聽到聲音，像父親的聲音，叫她也要一起跳樓……！並且，她不斷地覺得自己是個骯髒污穢羞恥，根本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又出現妄想，認為自己是某種充滿毒害的生物……！

母親看見阿蘭這情形，再也無力承擔！一方面，把阿蘭送進醫院；另一方面，舉家遷離到市郊公寓。

接著的十幾年日子，阿蘭就在療養院裡來來回回，在家跳樓骨折，腳傷稍微點就被送進精神科；不然就是好了沒幾個月，在家裡又病情復發，鬧自閉，母親沒有辦法，只好再往醫院送。

有一年夏天，母親知道阿蘭病情有不穩定，關在家裡可能有危險，所以買完菜後急忙趕著回家要送阿蘭去醫院，不料卻在回家途中的路口，一時不注意，竟被疾駛而過的轎車撞倒輾過，送醫急救後不治死亡。

從此，阿蘭的餘生沒樓可跳，就住在療養院裡最安全，一跛一跛地，用藥物控制著病情。醫護人員，成為她唯一且最可靠的家人，也是她病情好時唯一可傾訴的對象。

我永遠也忘不了跛腳阿蘭的身影，她的憤怒、她的傾訴、她的情緒！我相信，疾駛在我離開護理工作許多年許多年以後，我也不會忘記；我會默默為她祈禱，希望她能有一天真正康復，重拾青春歡顏，活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