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這件事，早已忘記是在那一年發生的了，但它卻一直烙印在我的心底，即使我很努力地要從這個夢魘中走出來。

那一段日子裡，原本計畫是要到花蓮去渡假的，目的只是為了呼吸一點新鮮的空氣，但是出發之後，我卻並沒有到花蓮去，原因不可確知。然而無從浪費的時間，對生命的僅餘性來說是極其寶貴的，因此我獨自來到這裡，投宿在這個不知名的地方。若說它不知名，其實每逢假日，還真有一大群穿著名牌休閒服的人駕車來此，小住幾日賞玩山水，再留下一堆堆垃圾後揚長而去。

雖然如此，但它的名稱對我而言，實在已不復從記憶中挖出，只道在經過了一所佔地狹小，建築古樸的國民小學後，有一座架於溪上寬約五公尺的水泥橋，穿越過橋再前行約莫四十分鐘腳程的泥地山路，即可看到這一幢座落於山腰下的旅店，它是屬於四、五○年代的兩層樓老式建築，在木造的牆柱上，俱可見到被白蟻蛀蝕朽落跡象，尤其冬風襲來，更平添了盎然古意。

在我剛抵達山莊時，黃昏即將落幕，並沒有看見其他旅客，當然在我之後也未見有人繼續進來，這或許由於在我身旁一直沒有感受到他人的存在，就單單一個人在這個小世界中，所以我十分確定在這裡是僅僅只有自己獨自一個人的。

當我跨上門檻，雙目掃視過四周後，走到服務台旁，那正埋首於飯盒的老闆娘，這才抬起頭來，以一種冷異的眼光打量著我：

「一個人啊？住宿是不是？」

我確確實實是一個人的，雖然這是她冷漠而殘忍的無聊問話，但我仍低下頭說：「嗯！麻煩妳一下。」

她打了一個哈欠後，似是無奈地從抽屜裏拿出鑰匙，接著領我去看房間，由於天色已漸暗，颼冷的山風又一再刺痛面頰，所以實際上我並沒有看得很清楚，只知道一樓有幾間是榻榻米通舖，而大部分都是簡陋老舊的套房。在繞了一圈後，我終於選擇了二樓靠右的邊間住下，因為也許明晨走出房間站在陽台上時，可以瞻望旭日之東昇，沐浴在晨光中，遠眺雲天而懷抱青山，讓步入中年的我，感受到一點點朝氣。

房間一入門就可看到一面梳妝鏡台，鏡中雖可納照半身，鏡面卻已有些泛黃，時而看到的竟是一種扭曲的形象；而梳妝鏡台的右邊，有兩張皮面脫裂的沙發；在沙發的對面是懸吊於壁上的十四吋電視，電視可能由於天線受到干擾或者老舊之故，常顯出跳動不清的畫面；在沙發旁隔著深藍色的屏風簾後，就是一張雙人床，床上雖沒有明顯的塵灰屑物，但在黃色床罩的一角，有一個被撕裂的破洞，以及在白色床單上，也有一個被縫補過的白線痕跡；在雙人床的後面，是一間溫泉浴室，這使我躺在床上時，不斷地聞到濃厚的硫磺味；再張開眼睛，就是斑駁脫落著淡綠色油漆的牆壁。

一晚上，沒有任何的人聲，只有山中鳥鳴蟲唧的呼喚，與洗澡時撲簌起落的水聲。於是洗完澡後我只好打開電視，坐在沙發上一手夾著煙，一面觀看那模糊不清的畫面，這樣我竟在冰寒的山風不斷地從窗口襲進裏，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當我睜開眼睛時，已是翌日清晨五點，披了外套走上陽台，看不到一絲絲陽光，天空是一片慘淡陰灰，一切景物俱被籠罩在凝重的山嵐中，再加上曉晨中的山寒之氣刺骨逼人，我已無力揮動霧層，只能呆兀獨立於蒼茫中一會兒後，在躡足瑟縮地走下梯階，來到服務台前，但見那拖著肥胖身子的老闆娘，正從房間裡走出來，撐著一臉慵懶的容態，相當不悅的望著我：

「這麼早，什麼事啊？」

「對不起，請問你們這兒有早餐嗎？」

「沒有沒有，要吃早餐等七、八點時到山腳下去才有。」

我重回房間佇立於陽台上，眼望茫茫天色已漸顯明，才看清楚原來這房間外的右處，是窪陷的山坡，坡邊有一棵枝葉茂密向下彎的大樹，彎下的枝頭幾乎已可觸到佈滿青苔的小池塘，池中有無數優游的大小魚兒。而在天色更為明亮時，我進入房間在透明的玻璃窗裡，即見到那蒼勁的老樹與形單影隻的我相互輝映，這讓我更癡癡的望著，望著那佈滿塵埃的窗，等待風一動，外頭的景面就起了變化。

這個時候，我不是凝神於那片玻璃窗，就是專注的面對著梳妝鏡，從泛黃而有裂紋的鏡面上，可看到斜對角的那扇玻璃窗，及窗外綠中帶枯的樹葉，在鏡中見那已盡枯黃的葉片緩緩隨風飄落。

是在這玻璃窗與梳妝鏡裡，因為風因為空氣因為自然，一切舞動的影像，頓時成了這靜謐的空間裡，唯一僅存生命的活動，於是我始終在玻璃窗與鏡子間遊走，看看到底我會不會走入窗裡，或是鏡子中。這樣迷恍的思索中，渾不知時間後移了多久，也許天空已整個放明，也許仍渾沌不清，我都已不在乎不知道了，而於模糊的鏡面中，逕自掉入時間的深淵裡。

忽然，冷風吹拂起葉搖影動，就在鏡子裡，鏡子裡我的左後方，出現了一個年輕女孩，再靠近鏡面仔細觀看，不！不是在鏡子裡，是在窗口，在樹下的窗外。不知道她是怎麼蹦出來的，也許是順著陽台邊壁的石階攀緣至窗口，但她的出現著實並沒有讓我感到訝異，反而說來我是蠻欣悅的，因為我看到了一個人，而且即使在鏡中也愈看愈清楚，愈看愈熟悉了。同時她也在對我微笑，只是這微笑中彷彿有些探索的意味，這居然激起我許久未現的好奇心，當我回轉身來走向窗口時，我更確定我對她的熟稔了。

我對著窗外的她伸出一隻手，意思是要與她握手並請她進來坐，而她也同樣對我做了這個動作，但是我們卻隔著這道玻璃窗，絲毫不能有所碰觸，於是只好相互頷首致意。但也由於年齡與經驗的關係，使我對人有了多一層的提防，所以我並未先開口，只堆起滿臉的笑意等待著，等待她迫不及待地先說：

「嗨！請問妳是誰？」

「敝姓蕭，蕭正儀，請多指教，妳呢？貴姓芳名？」我本欲遞上名片的，但發覺竟沒帶在身上，不過也好，相信這對我對她而言都不算什麼的。

「哎呀！真的，我也姓蕭，我就是蕭正儀耶！」她似乎在驚訝中帶著許多興奮。

我卻不徐不緩地答著：「哦！那麼妳是在民國53年11月14日出生於台北市，妳的父親叫蕭崇寬，在榮總做了二十多年的醫生，妳從小就有皮膚過敏的毛病，一直到四十多歲都不會好，並且妳自小就……。」

「嗯！對的對的，妳怎麼知道？」她連續點了三次頭，慣性似地打斷了我的話。

「妳自小就愛好文學，但因為國中時數學不好，所以妳選擇了唸護理，希望藉此體驗人生，了解……。」我不理她的疑問，只顧繼續自己的言語，但卻又被她打斷了。

「真的，妳竟然全都知道！」

「妳希望多了解生老病死，探索生命的本質，尋求人性與人生的真意，已創作出好的作品，妳真正的目標與志趣是在文學。」

「沒錯，我要體驗生命，我最愛的是文學，我要……。

「算了，妳根本不該去體驗什麼生命，生命是不需要體驗的，它是自然的發生，自然的來去，妳以為妳會得到些什麼嗎？算了，這根本只是一場虛幻。妳愛文學，只是因為妳一無所有，因為妳別無所長，因為……。」這居然激起了我壓藏許久的強辯性格。

「不－！不是的，妳是誰？妳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啊？」

「我只是蕭正儀，只是一個，妳－。」當我說到最後一個字時，湧起一股要過去擁抱她的慾望，而她居然也向前傾張開手臂做出欲擁的動作，但是我們彼此的臉，彼此的手，卻只能貼在冷冷的玻璃上。

在透明的冷窗旁，我們彼此相依，卻無法相觸，我們的心，完全處於冷熱交雜的激撞中，這樣的情況，竟讓無奈的我升起了無比的憤怒：

「為什麼？妳不該在這個時間出現的，現在是民國99年啊！」

「不！妳才是不該在這裡，在民國79年出現的。我來，因為我有太多的計畫要實行，太多的理想要完成，我還有好多好多的事要經歷哩！而妳，妳是來做什麼呢？」

「我不為什麼，也不要什麼，只想呼吸一點點清新的空氣，找尋一點點純真的夢想，我想我是該真正的休息了。」我這樣想著，有太多太多的話要告訴她，告訴她真象，告訴她一切事情的無意義性，不要像我，累了，不想再在不斷失落的浪潮中翻滾，我決心要拯救她，不管我的話她是否廳得進去。

「休息！？妳難道沒有一點點進取心嗎？妳難道對生命失去了一份熱愛嗎？我不相信，妳不可能放棄的，告訴我吧！妳現在正做些什麼事呢？妳一定還在寫作吧！寫些什麼呢？」她以一種挑釁的眼神望著我。

「我什麼都沒做，只想告訴妳，妳一生的努力可能只是個荒謬的笑話，妳所努力的不過是因為妳必須活著，而且活的讓自己感到舒服，其實妳根本不該……。」

「活著是嗎？不！文學必須是一種救贖。」

「妳錯了，文學是一個荒謬，一個虛空。」

「不是的，我有大好的前途，我要寫作，現在寫的一篇小說叫『在窗口的女人』，可能會刊登在一本家庭婦女類的雜誌上，是他們跟我約稿的哦！他們說不限我寫什麼，只要作者是女性，所以我要寫一篇關於一個女性作者的故事，妳要不要先看一看這篇小說呢？」

「哈哈哈……！這是幸抑或不幸呢？」我對著自己說，然後再突然地抬頭看她：「哼！我根本不用看，因為每一個字我都比妳清楚，妳不必寫了，妳只需要做一個讀者，跟每一個女人一樣，有一份感情，有一個家，一個愛妳的人，去編織跟每一個女人一樣的，一個綺麗的夢吧！因為妳不過也只是平凡中最平凡的女人罷了！」

「哦－！那麼妳呢？妳又是什麼？妳的感情在哪裡？妳的家呢？妳心愛的人呢？」她以一種咄咄逼人的語氣對我說。

我忿懣地反駁她：「那是我的事，不用妳管，哼！妳這個平庸無知的女人。」

「不！我不要平庸，是妳，是妳不了解我。」

「妳又何嘗了解我呢？即使是妳，我們之間的距離竟也是如此遙遠。」

「是妳需要我，並不是我需要妳啊！」

「唉！妳來，又有什摩差別呢？我不要再見到妳，妳走吧！走－！」我別過頭，快捷且用力地拉上了窗簾，在暗紅色的窗簾下，看不到透明的玻璃窗，看不到那個年輕而有衝勁的蕭正儀，只有獨對那一張斑裂鏽黃的梳妝鏡，讓它伴我日漸蒼白老去的容顏。

這樣一整天，除了偶而步上陽台，看看群山環抱中的蒼翠老木，看看滿山滿野的落葉飄飛；在黃昏的時候，步出山莊，看看了無人跡的小橋，看看溪上潺潺的流水。而這大部分的時間，都是我一個人，一個人在這間套房裡，躺在這張雙人床上，癡癡地仰望天花板，等待時間在歲月中無情的流逝，等待每一絲絲的光線從窗中抽離遠去。

始終面對著那扇被窗簾覆掩著的玻璃窗，始終不敢去揭開一點點。

等到黑夜偷襲般地逼入，百鳥萬物淺淺低唱，或哀鳴，或懽悅，卻總有湊不出一個人聲，只有那颯颯山風揮動著葉片，將寒氣從門縫中伸入，深入到我心底，讓我在一個顫抖後，揹起滿腹強烈的企盼，盼待那窗外的蕭正儀重新回來，回到我的身邊，於是我立刻跳下床，一個箭步似地去扯開窗簾，但是，窗口沒有任何光線的折射，沒有任何影兒，只有一片壓壓的黑幕。

一整夜，我失眠了。

其實在睜眼與閉眼之間，並沒有什麼差別。這樣直到晨雞初啼，將東昇之旭日，所帶來的微渺光芒，灰亮灰亮地映照入窗，讓我連衣服都忘了披，就逕自走入曉寒的霧中，但才踏入階梯沒幾步，萬千種捨不得驀地湧上心頭，我要探尋，尋求那鏡中窗裡的答案，於是再度回到房裡，直立於鏡前，一手的手掌壓貼著梳妝鏡桌面，一手扶起面頰，但見在一夜裡，臉龐的紋路竟又多加了一條，而且毫無色彩的面容，顯出那般的蒼黃。這令我的手已不自覺地由臉頰輕移到唇，覆著張大的口與削薄的下巴。感到彷彿溪中的水，全都一古腦兒湧進我體內，欲奔騰欲衝裂；而那濕冷的小水滴卻早已流動在我體內神經，體外的每一寸膚容。

儘管如此，我仍僵立於鏡前，完全感受著在鏡裡窗前所有光線的折射，感受著自己在鏡裡被扭曲的人形，彎幻的影兒。一遍遍呼喚著那站在窗口的女人，等待蕭正儀再次地出現，終於當光線又多深入了一寸時，在恍恍然中的我，已逐漸從鏡子裡看到，那個叫蕭正儀的女孩又從空茫的霧中緩緩走進窗口，她在陽光下的面容，紅潤而有生氣，一雙黑眸顯出深銳的樣子，卻又似乎在深望著什麼，是望著我？抑或鏡中？但我想是望著鏡中的，因為她那張臉顯得自信十足，而我，我望著鏡中的她。

面視鏡子的我，對著她說：「妳還是來了，終於，我等了好久。」

「我來，是為了我，為了我的小說，並不是為了妳呀！」

「沒關係，妳原不是為我而生的，但妳能與我相依相伴嗎？」

「不能，我有我的生活，不能跟妳在一起。」

我回過身走上窗前：「那妳能讓我抱一抱嗎？」

「好吧！」她貼近了玻璃窗。

但再一次地，我又觸摸到那冰冷的玻璃窗，雙手趴在冰涼的窗上，頹喪地垂下了頭。

「唉！算了，連妳，也對我這樣冷漠。」

「不是我願意的，其實我是充滿了熱情。」

「熱情！？熱情能夠做什麼呢？最終妳還是一樣，要一個人站在窗外，忍受冷風的吹襲。」

「但是熱情能夠推動我做很多事，每一個人在做每件事的背後，都需要充沛的熱情，與一顆真誠的心，救贖的胸懷。」

「哈哈哈……，妳以為每一個人都跟妳一樣是傻瓜嗎？哼！熱情、真誠，都不過是讓妳現在活得比較好一點，讓妳活得有一點希望。」

「或許妳可以聽聽我的計畫。」

「我不要聽，妳能有什麼計劃呢？寫小說嗎？妳以為妳寫的每一篇作品，真有人了解？真有人與妳產生共鳴嗎？沒有，當妳啃蝕完妳的心、妳的腦之後，妳仍是孑然一身，一無所有。」

「不管如何，我仍然要盡一份在文學上的責任。」

「是嗎？妳以為妳能嗎？哦！我倒忘了，妳那篇『在窗口的女人』寫到哪裡了？」

「快要寫完了，所以我來找妳。」

「找我有什麼用呢？我既不能幫妳刊登，又不能替妳評論一番，妳的一切，莫不是操縱在天之機遇，與人的緣由上，我，是幫助不了妳什麼的。」

「我不是來求妳幫助的，而是要來救妳，我要拯救妳。」

「不！我不需要，我太清楚妳的一切了，妳所做的並不是我所要的，我們的相遇，對妳對我，竟然都沒有產生任何意義。」

「或許對讀者而言可能有意義。」

「那將是個永遠懸宕的大問號。」

「妳難道不能放棄妳的想法嗎？」

「我不能放棄，一如妳也不能放棄。」

「但我還是要拯救妳，妳能告訴我，妳現在正在想些什麼嗎？」

「我在想窗口的女人，妳可以走了，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的交點。」

「妳不後悔，我走了，這裡就只有妳一個人。」

「不後悔，因為從最初到終了，妳、我，不過都只是一個人。」

「妳真的不後悔！？」

「不－！妳走妳走妳走。」我斜低下頭，伸出食指，狠狠地往窗外一指，就是一陣強風，吹飄起窗簾，再猛然一抬頭時，卻真的看不到在窗外的那個女人了，我內心翻攪起悔恨，翻攪起無限的悵惘，便拼命地奔衝而出，嘶喊著：「不！妳不要走，妳給我回來，回來－！」

我飛奔的腳步與疾速的冷風相撞，一直跑一直跑，任是讓山風像刀子般地刮入皮肉，只求尋到一個影兒，但卻始終只有婆娑的樹影，一直跑一直跑，終於在一口無法喘上的氣息中，我停下了腳步，輕輕地回頭，想看看立於山嵐中的那座山莊，但是整座山莊卻已完全沉入霧中，完全看不到一絲影兒，只有疊嶂的山巒，與層層的白雲，這座深山讓我已然迷失在其中。

（蕭正儀/作/   刊登於「家庭與婦女 女性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