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正儀◎作

每次來到養老院時，黃老太太總在宿舍門口屋簷下，很專住地用竹片編織著鳥籠，然而她的手非但不是很巧，甚至顯得很笨拙；但日出至日落，她從不停歇地編織著。同時，她幾乎不跟其他任何老人打交道的，不論周遭發生了什麼喧鬧悲喜，就算地震震得天塌了，人們驚慌奔逃，她都習慣似的投以冷漠的眼神。但這一次，當我在幫她量血壓時，發現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有一種熱切與熟悉的期盼，於是我逮到機會，想要多了解一些關於她的事，就順手的握住了她佈滿雞皮且已略有變形的手骨。

「黃婆婆，編竹籠子是您的興趣嗎？」

「不是，我的興趣是養鳥！」她的視線從我身上轉移，低頭望著她的手，手顫抖地握著竹片。

「那您為什麼不養鳥呢？」我好奇地問，我真的從來沒看見她養過鳥。

「我都已經在這裡靠國家養了，拿什麼養鳥呢？你沒看到鳥都在空中飛嗎？」她又開始非常專注地看著我，令我不得不尷尬地把視線瞥開，望著那樹梢上的麻雀。

「那你編著這些鳥籠，是不是希望能賺些零花錢啊？」我想當然爾地問著，帶有應酬式的對白，盼望能打破那僵持在我與她之間，被歲月冰凍的凝滯空氣。即使我是那麼地確信，她編的這些竹籠子是賣不出去的，因為非但不適合現在的寵物鳥，還根本相當地不牢靠哩！

「賺錢？不用啦！也沒這個希望！」她語氣停頓，沉思著，彷彿已不想再講，但我總是好奇。

「那麼您的希望是……？」

我這一問，但見她的手更緊地握住竹片，死命地將目光瞪得斗大，這讓我有些怕，心裏打了個寒颤。正想結束話題，又看到她的嘴角顫動著，我無法從她的嘴形中讀出言語，只能等待，等她努力奔洩而出那沙啞又斷斷續續的聲調：「……我……的希望是………，早一點……再……跟我女兒，在一起，我……只有一個，……一個……女兒！」

她手中緊握的竹片忽然從掌中鬆落，我即刻幫她撿起時，不假思索的緊接著問：「那您的女兒在哪裡？我幫您把她找回來啊！」

她兩隻手掌伸展開，十隻手指微微顫抖著，以微弱的目光深深地望著我。我感到不再是那麼地恐懼，但卻有點擔心她的身體狀況，因為她的上眼皮逐漸下垂而至閉合，頭稍稍仰起，幾根手指在凝滯的空氣中，似乎要撲抓什麼似的；之後又砰地身子斜傾倚著牆柱，臀下的小板凳差點翻落。我趕緊上前扶著她的雙肩，但她卻突然反過來緊抓住我的手，雙眼卻還是緊緊的闔著，久久令我不知所措；直到聽她嗯了幾聲後，才突然又放開我的手，雙眼閉得更緊，口微微張開，喃喃地說：「我女兒……，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在家裡的頂樓，十二樓高，……飛……了下來！」

我望著她，她突然又睜開眼，目光瞥向樹梢上的麻雀，麻雀倏地飛起，飛離我們共同的視線，但她仍然望著麻雀的蹤跡。我在豪無意識的感覺裡，拾起一支她編好的竹籠子，靜靜地擁在懷裡。我想，這世界對她而言也許是個籠子，而我也相信她曾經養過、愛過，一隻會飛的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