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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創]母難之日憶母親
2009/03/20 20:00:26瀏覽494|回應0|推薦1

母親是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她的上面還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母親是家裏最小的“老丫頭”,比哥哥姐姐小十幾歲。聰明俊俏,家庭經濟條件又優越,眾人自然倍加呵護,從小就嬌生慣養。
母親從小就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從“國民初等”、“國民遊擊”,一直讀到“國民高等”畢業。據說當時是殖民教育,日語叫國語,國語叫滿語,母親能說一口流利的日語。滿族人家庭,女孩子自小要接受刺繡、裁縫等女紅教育。記得母親有一手刺繡的好手藝,繡出的枕頭、門簾、鞋面,常被嬸子大娘的收藏,不舍得使用。母親作出的衣服,是嬸子大娘作針線活的樣本,——這是後話。
大姨家是資本家,條件比姥姥家還要好。大姨比母親大十幾歲,沒有子女,大姨就讓這個老妹妹住在她家。大姨夫是一個比較開明的資本家,喜歡和各界人士交往,尤其喜歡和中國的軍人交往。因為日本投降後,八路軍首先進入了東北,東北人誰還管你是“國軍”還是“共軍”,反正是中國人的部隊,一般人都很“擁軍”。
母親18歲那年,八路軍(當時在東北叫民主聯軍)有一支部隊要在安東(後來的丹東)辦一期“軍政大學”,沒有校舍,恰好大姨夫家有一處閑置的院落,就借給他們做了校舍。
校舍緊鄰大姨家院落,母親作為房主家的千金小姐,和這些“土八路”少不得經常見面。在學員中有一個26歲的山東漢子,大高個,長相帥氣,一身好武功,在老家念私塾出身,寫得一手好字,操著一口濃厚的膠東口音,入學前職務是團參謀。
這個山東漢子也許是和我大姨夫投脾氣,也許是另有所圖,和大姨夫關系極好,談天說地,東西南北都能聊的很投機。就是因為這層關系,和我母親也就熟悉了,一來二去的就有了好感。
姥姥家和大姨家盡管比較開明,但還不至於開明到把自己家的千金小姐嫁給一個窮當兵的,所以全家上下極力反對。但其中只有一個人同意,那就是大姨夫。
母親受過高等教育,但沒想把自己的一輩子設計成養尊處優的貴婦人,也想走出這種家庭環境,這個山東漢子又是母親很中意的人,所以也想和他一起從軍。為此,母親通過大姨夫找到了“軍政大學”的負責人,又通過這個負責人找上級,同意了母親從軍的要求,自此,母親作為軍人暫時為“軍政大學”服務,做些文秘工作,但姥姥家不明白母親已經從軍,還以為是為這些“土八路”幫忙。
半年後,“軍政大學”結業了,部隊也要開拔了,母親也要走了,姥姥家才知道詳情,當然不會同意,據說姥姥又哭又鬧,姥爺發狠話:“如果就這樣走出家門,今後永遠不要回來,家裏再沒有你這個丫頭!”
但母親已經是軍人了,再說走意已堅決,姥姥家再生氣也奈何不得,還有大姨夫在暗中相助,母親就這樣和部隊一起開拔了。據說走的時候姥姥家不知道,過後才告訴他們的,如果他們知道走的時間,一定是走不成的。
從此後,那個山東漢子就是我的父親了。
從此後,母親走上了他雖有思想準備,但沒有想到是那樣曲折、殘酷的人生道路。
“軍政大學”畢業後,父親由團參謀升為工兵營長,母親在團部做文秘工作,在部隊期間,父母爬山涉水、東征西討,艱苦自不必說。幾年後生了我的大姐,到47年通化解放時,父母作為有文化的軍人,留在了地方鞏固政權,父母同在江東區委工作。
此時父親名字改名,用一個字“凱”,母親改名也用一個字“旋”,大姐取小名“勝利”,亦即全家離開戰場“凱旋勝利”,從此過上平安生活。從理論上看,這應該是我母親最安靜的一段生活。

但是,轉業到了地方,就開始清查每個人的出身歷史,這一清查,才知道我父親在老家山東出走前竟然有家室,有孩子!
幾年的軍旅生涯,作為一個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如何經得起南征北戰?母親的身體已經不太好了,父親在老家有家室的現實讓母親難以接受,精神受到很大的打擊,從此患了“肺結核”病,據說那個時候母親每天咳血不止,後來搞到幾支“盤尼西林”才救回一條命。
還有更糟糕的事情,在清查過程中還查出我父親在參加八路軍前,在國民黨軍統系統幹過,那是很嚴重的歷史問題!對我母親來說這簡直就是禍不單行!
這樣的日子持續到1953年,父母工作調動來到了承德,在華北冶金地質勘探局五一四隊工作,來承德後又有了我。
地址勘探隊的工作性質決定了我們家和所有地質隊的人家一樣,搬家是家常便飯。從記事開始,總是在山溝裏轉,大廟、黑山鐵礦兩地來回的搬,一臺蘇聯的卡斯汽車可以裝好幾家的人和家庭用品。其實誰也沒有什麼用品,不過是幾床被褥和鍋碗瓢盆,最多有一兩個用公家閑置的巖型箱上的舊木板做成簡易箱子,糊上報紙就得了,有個別家庭有一兩個“柳條包”——那是很豪華的,誰家也沒有自行車。
這時母親為了照顧我們姐弟,已經不再上班,成為全職家庭主婦。搬家到各地後經常租賃當地老鄉的房子,有的時候還要和老鄉住對面屋。
母親似乎是天生的潔癖,家裏再窮,也要一塵不染,我們的衣服再舊,也要幹幹凈凈,整整齊齊。對母親在河邊洗衣服的印象最深,每當母親在河邊洗衣服的時候,也是我們心驚膽戰的時候。因為這個時候母親一定要把我們兄弟三個叫到身邊等候,不準遠走,等母親衣服洗的差不多了,就輪流把我們叫到身邊,不管天氣涼熱,不管水溫高低,一定要把我們按在水中,從頭上到腳下洗個透!天熱的時候倒也無所謂,記得有的時候是春暖乍寒,有的時候是秋分嗖嗖,在冰冷的水中渾身被打滿肥皂,用手巾使勁的搓,那真是活受罪!
多少年後母親病臥在床,我曾笑著“審判”母親:“媽,你那個時候咋就那麼狠呢?為洗冷水澡的事我們哥幾個背後可沒少數拎你”。母親笑笑說:“第一是為了鍛煉你們意誌嘛,第二我為了幹凈,你們幹凈了我就感覺自己幹凈了”。
從我記事開始,家庭就一直陷於“內戰”之中,對家庭最大的印象就是父母經常吵架,甚至動手。我母親最不能原諒的就是我父親在山東既然有家有室,為什麼要騙她,讓她舍棄了優越的家庭條件,東奔西走,整天鉆山溝過苦日子還不算,最後還落得給“有歷史問題”的人做“二房”的下場!
父母都有文化,吵起架來也很少使用臟話,但話語中似乎“刀刀見骨”。比如,母親聽說什麼人在外面做了對不起老婆孩子的事情,回來講給我們聽,或許是語帶玄機吧,父親認為在諷刺他,一定會回擊:“你少指桑罵槐,含沙射影!”
母親會接口:“我還借古諷今,旁敲側擊哪!”
父親:“你不要總是敲山震虎!”
母親:“你也別拍桌子嚇唬耗子!”
父親:“你是究其一點不及其余!”
母親:“我不就是說他梅開二度嗎?你心虛什麼?”
父親:“就你這樣,我只能和你畫地為牢,咱們楚河漢界!”
母親:“我是為了孩子才忍辱負重!”
父親:“你少來劉備摔孩子——收買人心!”
母親:“你也少來貓哭耗子——假慈悲!”
父親:“你是得理不饒人!”
母親:“你是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
父親在舌戰的時候往往不是母親的對手,著急的時候會出現口吃:“你、你、你不就是靠伶牙俐齒嗎?!”
這個時候母親也不會放過:“你那是詞窮理盡!”
一場唇槍舌戰最後經常演繹成肢體戰爭,每當這個時候我們都特別害怕,似乎有天塌地陷的感覺,但也能從他們吵架中學到好多詞匯。
再後來,父親因為工作中的其它問題,牽扯到歷史問題,被治以重罪,連帶高血壓、心臟病復發,最後折磨死了。留下母親和我們姐弟五個,全家生活陷入極度困苦中。
姥爺曾發狠說不讓母親再回家,母親也自感無顏見江東父老,無臉面對回娘家人,多少年來和姥姥家一直沒有來往,但到了絕境的時候,迫使母親厚著臉皮經常回娘家求救、乞討。
雖說已經解放了,但姥姥家和大姨家的家業都改造成“公私合營”企業,日誌過的還算不錯,在遭到冷眼和數落之後,母親每次從安東回來,總能拿回一些錢和金銀首飾。
姥姥家是滿族人,規矩特別多,媽媽叫“吶吶”,爸爸叫“嫲嫲”,姥姥的頭發盤在頭頂上,大煙袋整天不離手,坐在炕裏頭可以把一口痰準確的噴向預定的地方。滿族人家姑娘出門子後,娘家人不再稱姑娘名字,用夫家的姓“老X家的”代替。
我一直感覺滿族人和漢族有些差異,滿族的男人在生活中似乎很悠閑,不愛管閑事,用滿族話說像“秧子”,但女人比較強勢。姥姥脾氣就很大,說話特別的尖刻。
我隨母親去姥姥家討要過一次,那也是母親最後回娘家的一次。記得那天姥姥當著母親的面,一手捏二尺多長的大煙袋,一手點著我的頭說:“老X家的!嘖嘖~嘖嘖~你看喲,你看喲!我早就把他爹一碗涼水看到底了,你看還孩子這個德行多像他爹!保準沒出息!老X家的,你活該呀你活該呀~”
母親聽這話滿臉通紅,脖子上青筋明顯的暴起來對姥姥說:“訥訥,你可以罵我打我,你不能瞧不起我孩子!你可以不給我不救我,你不能數拎我孩子!訥訥,你記著,我再也不會回來了,你看著我怎麼把孩子帶大,讓他們出息了給你們看!”
從此,母親再也沒有回過安東,記得好像是70年代中期,安東(改名叫丹東了)來信,告訴姥姥去世了,母親默默的坐在炕上流了一會淚,擦幹眼淚後對我們說:“你姥姥再活幾年多好,我要帶著你們讓她看看!”——這是後話。
為了供養我們姐弟五個生活和讀書,母親白天在外打工,每天一塊三毛二的工資,夜裏為別人家作衣服,刺繡,記得我小時候半夜裏醒來撒尿的時候,經常看見母親還在燈光下做活計。日子實在過不下去的時候,母親就拿出一個從娘家討來的金溜子(戒指)到銀行換回15元錢,接濟一下生活。
再後來鬧起了“文革”,全家陷入政治、經濟雙重困境中,最落魄時還放到了“茍營子”幾個月,這段往事我曾在《春節的血淚》中有過大概的描述。
從“茍營子”被我家的“貴人”原熱河省委書記王國權的弟弟王德軒叔叔解救出來後,全家搬到了承鋼所在地——灤河。為我們家找好了房子,為我找好了學校,甚至連家裏的柴米油鹽也買全了,這樣的“義氣”之人這個年頭大概是找不到了,前幾年我還特地去邯鄲看看這個王叔叔,——這也是後話。   

到灤河後,母親依舊是白天打工,到運輸部“倒貨位”,夜裏為別人做針線活。有一次母親拉癩痢,躺在家裏幾乎不能動了,我說要替母親去幹活,母親說:“孩子,你幹不動呀,你知道那是什麼活嗎?”
母親強支撐起來堅持要去幹活,我只好和她一同去了,到了那裏才知道那是什麼樣活計,比地面高出一大塊的鐵路路基上,工人們頂著刺骨的寒風用鐵鍬,把煤炭換一個地方,我幾乎連那個沈重的大板鍬都舉不起來,而母親帶著病搖搖晃晃的還在揮鍬幹活,看了那個場面,我才知道我們家的吃穿是怎麼來的!
多少磨難後,讓母親從一個大家閨秀變成了吃盡人間所有苦,流盡人間所有淚的女人。巨大的人生落差鍛煉了母親堅強的性格,悲憤時母親嚎啕大哭,剛毅時母親緊咬牙關,三十多的歲數就守寡,但沒有讓我們更名改姓,把我們撫養成人。
母親靠什麼意誌力把我們撫養大?多少年後,母親在病中對我們說:“那個時候,看著你們漸漸長大,一個個水水靈靈的,學習成績都不錯,懂事,街坊鄰居向我誇你們的時候,就是我最自豪的時候,我最大的願望是領著你們到姥姥家,讓他們看看,我的孩子長大了,看你姥姥誰再敢瞧不起我。”
但,等到我們長大了,該成家立業了,母親卻撒手人寰離開了我們······
母親的人生是悲劇式的人生,她有著富足的家境,為了追求自由,追求愛情,得到的卻是痛苦和失望。母親原本纖細柔弱,為了兒女她必須挺起身板挑起大梁。母親低下頭還可以經常得到娘家的支援,但母親為了自身和兒女的尊嚴她咬緊牙關撐過來了······
今天,有好幾個人又在串聯為我過生日,我都找理由回絕了,因為這一天我會想起母親。獨自一個人靜靜的寫下這些東西,以對母親的懷念來過自己的生日。

( 心情隨筆心情日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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