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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載有餘情
2009/02/20 20:34:48瀏覽1039|回應0|推薦0
千載有餘情

陳碧月

1
   
認識三年多,這是第一次正式和雨軒的母親見面,上次是在他父親的喪禮上。
我起個大早,特地化了淡粧,在精挑細選中,穿上一件新買的紅色格子連身背心裙,再加上一件黑色外套,然後在頸上繫一條尼泊爾風味的黑色紡紗絲巾。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除了到醫院探望雨軒的母親,還有雨軒的阿姨要請吃中飯。如此費心地妝扮只希望留給她們一個美好的印象。
雨軒停好車,我們走進市立醫院,搭上電梯,他握著我的手,在他的眼角我彷彿見到一絲隱憂,從他母親長期下腹痛住進醫院作檢查後,他每天總是律師事務所和醫院兩邊跑,幾乎忙得不可開交,看著他削瘦不少的面頰,真是心疼不已,如果不是學校功課忙,真恨不得能為他盡點心力。
「思涵,妳很緊張嗎?手心直冒汗--」雨軒慎重其事地看著我。
我輕輕地對他點點頭,其實我的手心裏,也滲有他的汗,他似乎比我還緊張。
雨軒把我介紹給他母親。
「伯母,您好。」我微微地彎下腰,關心地問候:「您有沒有好一點?」
伯母沒有回應,只是衰弱的雙眼無力地直視著我。我突然感到不安,夢想中並沒有這一幕啊,有的只是她握著我的手,頻頻對我點頭稱讚。
我突然變得笨拙。雨軒遞給我寬慰的一笑,他把水果禮盒放在床邊的櫃子上,然後說:「媽,這是思
涵特地去挑的水梨和進口蘋果。」
伯母終於開口了:「何必麻煩何小姐,讓人家破費呢?」
不麻煩的,伯母。」我連忙說,順勢將新鮮的康乃馨插在花瓶裏,然後打開水果禮盒:「伯母,我削蘋果給您吃?」
伯母表情沈重說:「不用了,謝謝。」
「澴是……」我把蘋果放下,換了一粒梨
子:「還是吃梨子,好嗎?」
「謝謝,我想休息了。」伯母深深地閤上眼皮。
. 我祝福她「早日康復」,然後離去,關上病房門,雨軒牽著我,把我的手握得更緊,我們並肩走在寂靜的長廊,不發一語,彷彿聽得見自己不規律的心跳聲,難道雨軒他母親不喜歡我。
我似乎很不得雨軒家人的緣,兩次見面都是不愉快的經驗,就像上個月中旬,說好星期假日載我下台中到亞哥花園走走,順便先到學校看看他弟弟。
「振欽這小子,從學校開學後就沒回家過,十月的假期那麼多也不見他回家看看我媽,上個禮拜打過電話後,就再沒消息了。我媽天天惦著他,不知寄去的錢夠不夠用,天涼了有沒有加衣服,晚上有沒有蓋被--哎,他總是教人放不下心--」記得雨軒說過,他們之間的隔閡,不僅是九歲之差的代溝,主要是在振欽十歲那年,無意間知道他最敬愛的大哥,居然竟是他同母異父的兄弟,從那時起他就認定,只有父親才是和他同一國的。
我們到宿舍找不到振欽,同學說他搬出去了,好不容易找到他租賃在外的房間,卻沒人應門,雨軒試著在門口的兩雙鞋子裏摸索,果然在球鞋中取出了鑰匙。
他的房間實在雜亂無章,堆積如山的換洗衣物,垃圾多得連垃圾桶都負荷不了,書桌上除了凌亂的書堆,還有一碗吃剩的泡麵。
我順手撿起地上的空塑膠袋,先將桌上的垃圾清理乾淨,準備將房間打掃一番。
雨軒在書桌前坐了下來,拿起相框,那是振欽考上大學那年,到成功嶺受訓,懇親會時和父親的合照。他望著那合照發呆,喃喃道著:「爸,你走得太快了,真的,太快了--我發憤努力考上的律師執照,現在不過是張廢紙罷了!從九歲和妹妹跟著媽媽嫁給了你,我看著你每天不管日曬雨淋,推著那麵攤子到處
作生意,只是為了想多賺些錢,把我們撫養長大,那時我立志努力用功,報答你的恩情,我發誓將來一定要賺很多錢,要買一問很大的店面,讓你賣你的王記牛肉麵,不再害怕颳風下雨;還要買一間寧靜的住宅讓你和媽媽頤養天年,沒想到如今店面買了,房子也在貸款中,而你卻不在了。」
我走到雨軒身邊,拍拍他的肩膀,要他想開些。
我把堆疊在書桌上的書一本本整理好,準備放回書架上,正好兩個保濟丸的空瓶跌落在地,我把它們撿起來,丟進垃圾袋中,對雨軒說:「振欽可能肚子不舒服,吃了不少保濟丸,有空叫他到醫院檢查看看。」
聽見上樓的腳步聲,雨軒起身開門。
振欽意外的眼神,不知是因為我們這兩個不速之客,還是煥然一新的房間。
經過雨軒介紹後,振欽客氣地向我打招呼:「何小姐,真謝謝妳,帶了這麼多吃的,還幫我打掃房間。」
「不客氣,你哥哥幫你帶了幾件毛衣和外套,我都幫你把它放在衣櫥裏了。」我的話才完,雨軒就接著說:「是媽要我帶給你的,你快兩個月沒回去了,媽很惦念你,問你什麼時候回家?」
「回家?回家幹什麼?看你們一家四口享受天倫之樂啊!我爸爸已經死了,媽媽也是你們兄妹的,你們滿意了吧!我--我是個有家歸不得的孤兒。」
「振欽,你講話一定要那麼傷人嗎?家裏那一個不關心你,都是一家人,為什麼要分黨分派,爸爸生前,最希望我們兄弟能和睦相處,你現在這個樣子,教他老人家在天之靈能安心嗎?」
「是啊!反正從小你什麼都好,我什麼都不好,無論我作多大的努力,爸爸的眼裏還是只有你,你是我的模範,我的榜樣--放屁--為什麼?為什麼?我才是他的親生兒子,但他卻疼的是你,連媽媽也是,她關心的只有你那個不正常的妹妹--」
「不准你這樣說雨晴。」我坐在角落,被雨軒的吼聲嚇了一跳。 我沒有見過他妹妹,卻因她有個美麗而矛盾的名字--雨晴,想早點認識她,但雨軒始終不曾提過她,幾次向他提議請雨晴吃飯,他總是欲言又止,後來才推說她很忙。
雨軒看了我一眼,我示意要他冷靜一點,好好和振欽談。
雨軒用和緩的語氣問他:「怎麼不住宿舍了,登記不到床位嗎?」
「宿舍太吵了,搬出來比較自由。」
「這樣一間不便宜吧?」雨軒把手插進口袋,拿出皮夾,掏出五張一千塊。
「便不便宜並不重要,我會自己打工賺錢,不會花你一分錢的。」振欽又變得不近情理起來,他走向窗邊,拒絕接受雨軒手上的錢。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媽--媽最近身體有沒有好一點?」振欽背對著我們用一種愧疚的口吻詢問著。他面對書桌,手裡忙著在筆筒裡不知找尋什麼。
 「藥吃了快一個月了,也不見起色,又不肯答應上醫院作檢查。」
振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你們回去吧,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離去前,雨軒把五千塊壓在相框底下。振欽終究沒有回頭道再見。結果,亞哥之旅不但沒有成行,連回台北的路上,雨軒的沈默竟凝結得彷彿真空裏的空氣。
救護車驚天動地的救命聲,把我拉回了現實。
雨軒問我在想什麼?我搖搖頭沒有回答。
「思涵,妳可別介意,我媽媽最近心情很不穩定,我猜,她可能也已經知道她得了子宮頸癌--」
「子宮頸癌?」我十分意外。
「昨天檢查報告出來,醫生說已經是第二期了,可能要作根治性的子宮切除或用放射線治療。」
十月的陽光,彷彿被鳥雲所遮蔽,那種無奈的心情,像是艷陽天突然下起了滂沱大雨。

2

中午依約,到雨軒的阿姨和朋友合夥經營的川菜館用餐,阿姨的福態大方、和藹可親,正如她的名字|--富美。我在愉快的氣氛中進食,心情一掃上午探病的陰霾,阿姨忙著招呼我,忙著肯定雨軒的眼光,直讚美我。我心中暗想:如果雨軒的母親有阿姨的一半該多好,阿姨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
用完水果後,阿姨說如果下午沒事,就留下來下午茶,她想多跟我聊聊......。
「以前你媽媽--含笑--每次來找我,我們都到這裏泡茶,有時一聊就誤了作晚飯的時間--」阿姨對雨軒說:「哎!當初要是不管含笑同不同意,都堅持送她到醫院檢查,現在也不會拖到第二期了。」
「含笑」,那是雨軒他母親的名字,但呈現在我腦海的竟是她的滿面愁容,我多麼想多瞭解她,為她分擔一些心事。
阿姨把我和兩軒帶回了五十幾年前一段塵封已久的往事--
民國二十六年,在基隆七堵的瑪陵坑,有戶林姓有錢人家的獨生女兒,名叫美嬌,才十二歲就長得花容玉貌、閉月羞花,有不少人象到家中說媒,更有許多年輕小伙子時常在林家門口徘徊。美嬌的母親擔心有一天美嬌會被拐走,於是向窮人家收養了一個兩歲大的女孩--招弟,給美嬌撫養,好讓她定下心來,另一方面也讓別人知道美嬌已有所屬。
在美嬌十五歲那年,父親為她招了隔壁村李家的次子志明入贅當女婿。一年後,生下含笑,含笑兩歲時,志明向岳父商量,說他大嫂又生了個女的,準備送給別人,他想把她抱來養,讓她姓他原來的「李」,岳父母答應後,於是李富美住進了富有的林家。又過了一年,在林家的期待下,美嬌終於生了個男孩。
民國三十八年,林家兩老,相繼過世,誰知禍不單行,戰爭結束不久,民生凋敝,連林家也日漸步向家道中落的一日。
美嬌從小嬌生慣養,吃不了苦,就在含笑十三歲那年,她決定把含笑賣到城裏去。一切都安排妥當,她叫志明把含笑帶到車站去。一路上含笑含著淚,不停哭訴著,只要不把她賣掉,要她做什麼都可以。
她說她已經學會種菜了:還有,以後一定不再貪睡,會比招弟還要早一點起來餵豬、餵鴨、煮稀飯;還要學招弟討媽媽歡心,不再惹媽媽生氣,她保證會好好照顧弟弟和富美,一定不讓他們再吵得媽媽煩心,她一直苦苦哀求著。
當每一戶的炊煙裊裊升起,志明又帶著含笑回家了。
晚上,含笑沒有辦法安心入睡,她又聽見父母親的講話聲。
志明說:「含笑卡才十三歲,什麼代都不知影,我看歸去叫招弟去,也是同款嘛!而且,各卡按怎講,含笑也是纜親生的。」
美嬌反駁說:「不行!自細漢阮就甲招弟當作親像
自己的囝仔,而且,伊也很會侍候阮,阮才不甘,要不然,就將你的富美代替含笑賣掉呀!」
志明啞口無言,美嬌正中他的弱點,富美是他生
命的全部希望,他把她看得比誰都重要,怎麼可能把她賣掉?
美嬌得意的說服他:「哎呀!.你不知影,算命仙仔說,含笑這個查某囝仔的命太硬,等候伊大漢,恐怕會剋父剋夫--」
隔天一大早,志明又帶著含笑往火車站的路上走上路上,含笑二話不說,不哭也不鬧,到了車站,志明把她交給一個歐巴桑,交代她要聽話後離去,含笑望著志明離去的身影,她想:「我走了,爸爸就可以活久一點了。」
四年多來,含笑從基隆的茶室被帶到台北的華西街,她早已學會認命。一直到文翰章把她從火坑中救了出來,又不嫌棄地娶了她,十八歲的她,才發現原來她也有重見光明的一天。
江西人,三十歲的文翰章,是個基層警員,原來薪資就不多,娶了含笑後生活更是艱苦。含笑住進了那個全是講國語的村子,一開始還很不習慣,好在隔壁有個好鄰居叫金鳳常來找她,她教金鳳說台語,金鳳教她學國語,兩人一下子熱絡起來。
翰章告訴含笑,金鳳的先生是他同鄉的拜把兄弟,長年在金門服務,一年難得回來一次。
含笑學著金鳳找了些手工回家做,以貼補家用,這樣的日子雖然苦,但卻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中秋節前夕,一舉得男的喜悅,教翰章每天把雨軒捧在手心裏,笑得嘴都合不攏了。
 過年前,家家戶戶特別忙,尤其是金鳳,她準備了好多她先生最愛吃的年菜和年糕,忙得不亦樂乎:然而,天有不測風雲,她先生因公殉職的死訊,竟在除夕一早傳來,金鳳哭得死去活來,傷心得幾乎要隨他而去。
含笑和翰章一再勸金鳳,翰章要她放心,他一定盡全力照顧她和他留下來的一雙兒女。
此後,兩家幾乎併成了一家,大家分工合作,相處得非常融洽。從含笑懷第二胎起,金鳳就一手包辦了所有家事,並照顧三個孩子;含笑閒不下來,索性在馬路邊擺了個香煙攤。
一天下午,有個客人一口氣買了兩條新樂園,含笑欣喜若狂的跑回家中補貨,在院子裏金鳳的兩個孩子玩成一團,他們說,媽媽抱軒軒到房間裏餵奶。含笑正要進門,看見翰章的鞋子在門口,這時翰章應該在分局裏的啊!含笑打開房門,竟發現金鳳和翰章正在她的床上;她衝進去抱起一旁哇哇大哭的雨軒,頭
也不回地衝出門外,不管床上那兩人的叫喚,她傷心欲絕,邊跑邊哭,幾乎忘了肚子裏那個八個月大的孩子。
含笑在醫院醒來,那女嬰已早產。富美從板橋趕來,抱著兩軒守在床邊,含笑要她把等在門外的翰章和金鳳叫進來。
翰章懷著歉意解釋著他的一時衝動,金鳳連說全是她的錯。含笑想起十三歲被賣掉的前一天晚上,媽媽說她將來會剋父剋夫,她覺得自己是個不祥的女人,算起來翰章是她的恩人,她又怎麼能害他一輩子呢?金鳳和他才是相配的一對啊!含笑決定要成全他們。
翰章苦苦乞求她的原諒,他說孩子還小,絕不讓她把他們帶走。
終究,含笑還是把孩子都帶走了,他們先到富美家住了幾天,但翰章天天找上門要接他們回去,含笑又跑到艋胛以前一個姐妹的住處避了起來,但還是讓翰章給找著了。雖然每次他都是連人帶錢給趕了出來,但他還是天天來碰釘子;終於有一天,他得其門而入了,但含笑母子卻不在了,那個姐妹說,含笑準備改嫁了,請他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含笑連住處也不告訴再三勸合的富美,這次,翰章是再也找不到他們了。
老陳是個年近半百的鰥夫,妻子早逝,沒有留下一兒半女。他娶了含笑後,向她保證一定把雨軒、雨晴視如己出,含笑為了報答他的恩情,讓他嘗到了老來得子的喜悅--振欽,這是他在夢中就取好的名字。
他為整個家更加辛勞奔波,有一天小樹長大了,大樹卻變老了;總算,也是功成身退了。

×        ×        ×

女服務生又為我們加了壺水,送進來。
富美阿姨說:「你爸爸昨天來看我了?」
「我爸爸?」雨軒問。
「是的,你親生爸爸,他一直很關心你們母子的生活,從你媽媽離開他,嫁給你繼父,他一直努力希望能透過我,把他對你們的掛念以及經濟上的援助轉交給你們,只是你媽媽一直拒他於千里之外--雨軒,再怎麼說他也是你的父親,你總不能記恨他一輩子吧
!」
「我能不恨嗎?當媽媽和繼父正在受苦受難時,他在那裏?他正和那女人一家子享受天倫之樂。如果不是從小無意間聽到媽媽對妳吐露的點點滴滴,又怎麼會了解媽媽的委屈。算了,阿姨,我們不提這些掃興的事。」
阿姨又說:「其實,把那麼古老的故事搬出來告訴你們,並沒有什麼用意,祇不過一時感慨,我一.直覺得是你媽媽改變了我一生的命運,當初被送走的應該是我,而不是她--;她被賣走後,我爸爸在一次傳染病中過世,十八歲那年,媽媽把我嫁給板橋的首富,幾年前,我先生也在意外中喪生--」阿姨鼻頭一酸,
紅了眼睛。
我遞了張面紙給阿姨,看了雨軒一眼,不知該說什麼安慰的話。雨軒說:「阿姨,我先送妳回去休息吧!」
阿姨拭著淚,轉而微笑:「是啊!是啊!我都忘了,雨晴還託人照顧著呢?」
「雨晴怎麼了?」我關心地問,但卻沒人答應。阿姨無奈地看著雨軒,那是一種令我不解的眼神。

3

星期五下午沒課,我到醫院去照顧伯母,本著過去護士的本能以及幾年的護理經驗,處理事情倒很得心應手。晚上,伯母說我陪她一天了,硬是催雨軒送我回去。
車子在環亞飯店等綠燈,正好見一對新人送完客人,走出門口,進入禮車。綠燈亮了,雨軒收回視線,我感染了喜氣對雨軒說:「你記不記得巧婕,就是我以前護專那個同學啊!她前天結婚,大夥鬧她洞房時,還直問我們什麼時候請他們暍喜酒......」雨軒笑而不答,那個笑相當勉強,勉強中還有一絲絲的隱憂,這隱憂時常籠罩著我,我並不陌生,我可以輕易地感受到他的眼神,彷彿表達著他所經歷的,並非我所能瞭解的!
護專畢業後在榮總服務,遇見雨軒那個下午,正好我值班,他扶著一位滿身是血的老婆婆掛急診,原來老婆婆被超速行駛的機車騎士撞傷,而肇事者早已逃之夭夭。我對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畢竟在這樣人心不古的社會,這種人已不多見了:第二次再見,是在市立智障協會,我陪醫生到中心義診,他說他來看看,多少作一點捐獻。
我們因「愛」而結緣續緣,從相識到相知,我在他的鼓勵下,通過了插班大學的考試,進入社工系就讀。我一直以為他在等我畢業,然畢業在即,我將加入榮總社工室的服務行列,但他對將來卻隻字未提,難道,他從沒想過要與我步向紅毯的那一端。
車子在仰德大道上加足了油門,他說想上陽明山看夜景。
我們在擎天崗下了車,他依然沉默,我看著那相憐的兩個影子,不知他心裏在想些什麼。找了地方坐了下來,他將我摟在懷裏,我把他急促的心跳聲數得一清二楚。
「雨軒,我知道這一個月來,你為了伯母的病操心極了,但除了這些,我看得出你還有其他的心事,我們彼此那麼坦誠相待,你說出來,讓我為你分憂解勞好嗎?」
「思涵,我求求妳,妳可不可以不要再對我那麼好--我--我根本沒有對妳坦誠過啊!」雨軒對我大聲吼著,像一顆爆發的定時炸彈。
我雖然嚇著了,卻深信從不發怒的他,一定是有原因的。「雨軒,我知道你心情不好,那麼就發洩出來吧!」雨軒把頭埋在雙掌裏,我體會得出他的痛苦,又苦於不知情,於是我開始揣測:「伯母的病情還算穩定啊!下午我才問過醫生--;還是你和振欽又鬧得不愉快了?」他用力的搖頭否定。「哦,那是不是雨晴
?上次阿姨說她託人照顧她,是不是她--?」
「是的,是她,就是她--」他失去理智般高喊著。
「是不是沒有人照顧她呢?我可以啊!反正我--」
他打斷了我的話,像有一團無名火自胸腔昇起:「妳可以怎樣?她--她需要人家照顧她一輩子,她--她從小就是個智障兒......」
「智障兒?」天啊!怎麼會--,我怎麼也會遇上這種事--
小學時候和我最要好的芳琪,她有個念啟智班的妹妹,每次她帶妹妹上下課時,總會引來其他同學的指指點點,甚至取笑她,她永遠低著頭自卑地走著。升上五年級,她學會向母親反抗了,她說她再也不要帶妹妹上學,連同學都笑她也是白癡。沒人願意和她坐在一起。
她的成績在五年下學期突然猛進,當上了小排長,和我坐在一起,我漸漸和她好起來,有時上下課順路就陪她去接送她妹妹,我慢慢發現啟智班的學生,並不像我們所想的那麼可怕,或者會作出傷害人的動作。
六年級開學前,傳出我們班將換導師,而那位老師竟是去年帶啟智班的導師,這個消息引起每位家長的極力反對;但畢業時,我們班卻得到畢業班的最高榮譽。
考上護專那年,我去參加小學同學會,見到了芳琪,她變得更內向了,藉著昔日的友誼,我們很快又熟稔起來,她談起她妹妹的近況,在一次白天的意外出走,黃昏時被發現在附近準備拆建的廢屋裏,當時的她,衣衫不整,裙角處還留有血跡。此後她的情緒極不穩定,尤其在生理期間,經過長時間的訓練,仍
不能自己處理月經,後來經由醫生決定,才做子宮摘除手術。
通過插大考試,意外地接到芳琪的電話,她說高中畢業後,因為家境的關係沒能繼績升學,現在在補習班的櫃檯工作,看見我榜上有名,特地向我道喜。事後我請她吃飯,聊起了未來,我問她有沒有合意的男朋友,她沮喪而無奈地說:「有中意的對象又怎樣,像我這種『條件』--家裡四個孩子全是女的,我身為長女,又有個智障的妹妹,有誰願意擔負這種責任呢?我幾次拒人於千里之外,因為我心裏相當清楚,我根本沒資格跟別人談戀愛,哎!我想,這輩子注定是要孤獨一人,終其一生了。」
當時我還衷心誠意的勸她,不要太悲觀:「芳琪,把心胸敞開,只要妳能遇到一個真心愛妳的男人,他一定能全心全意的包容妳的一切,並且願意和妳一起分擔所有的責任......」
勸她的一席話還在耳際,如今從事不關己到事到臨頭--如今面對眼前同樣有個智障妹妹的雨軒,這個我一輩子唯一的最愛,三十年來他竟獨自承受了和芳琪一樣的苦楚,而我呢?我能像自己所說的「全心全意的包容他的一切,並且和他一起分擔所有的責任」?
「思涵--」雨軒喚我時,我才發現自己的恍惚。
「思涵,我--我對不起妳,我不知道妳現在心裏怎麼想,但妳一定要相信我,我從沒有想過要欺騙妳,而是我的自私驅使著我,想把妳永遠留在我身邊,曾經有幾次想向妳坦白,但話一到嘴邊又縮了回去,原諒我--我實在害怕失去妳--」他緊緊的擁抱住我,這樣的溫暖前所末有,這樣的心悸,撼動不已。
雨軒說,雨晴那時候上完國中啟智班後,就無處可去,想學習一技之長很難,他們都很為她的將來憂心。
我建議他可送雨晴到北市啟智學校,他們那裡可以訓練學生自理生活,進而習得一技之長,比如有出任速食店助手、印製名片、栽培花木、水耕蔬菜,訓練有成後,可進入社會,賺取收入。不過,他們的老師說,學校方面曾寄出數百封徵詢需要何種人才,可代為訓練的推介信給大台北地區數百家企業,但結果蠻令人失望,僅有一、兩封回信,頗令人難過;我們一些社工人員和教師,為了學生的末來,準備到外面拜訪,希望企業能給智障者一個工作機會。
雨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如果不是親身經歷,永遠也無法瞭解家中有個智障者的悲哀。」
雨軒執起我的手,深深地說:「思涵,相信我 我--」我用手搗住了他的嘴:「雨軒,什麼都不
要說了,我知道你愛我的心,和我一樣--」
    
4

到榮總社工室上班後,雨軒聽了我的建議把伯母轉院到榮總來,一方面我和一些醫生、護士熟,另外又可就近照顧伯母,為雨軒分一些心。
週末,雨軒提早到醫院,我先回家。
「咦!你們都在等我吃飯啊!」飯廳裏爸爸、媽媽、哥哥和嫂嫂都在,他們面色凝重,像在討論什麼重大機密。
「是啊,等著妳呢?」媽媽應了我,那聲音教人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警惕,究竟是什麼事?這些天來我一直小心翼翼,深怕洩露了秘密。
等我上了桌,大家似乎還沒有要開動的意思,我不敢出聲,媽媽終於開口了:「雨軒不是有個妹妹嗎?」
「是啊!」
 「怎麼她都沒到醫院去照顧她母親?」
「她--」我看了其他人一眼,他們依然是張撲克臉。
「她--她怎麼樣,她是不是比她母親更需要人家照顧啊!」
「媽,妳在說什麼啊?」
「妳別瞞我了,有人看見雨軒帶著一個女的低能兒到你們醫院,口裏還直喊著『雨晴』跟著她跑,那個低能兒就是他妹妹是不是?」
我沒應聲,媽又問一遍:「是不是啊?」
「是又怎麼樣嘛!有問題的是雨晴,又不是雨軒,而且雨晴也不是妳所謂的低能,她只不過是輕度的智障,妳又何必大驚小怪--」
「你們聽她說的是什麼話,為了她好,居然說我大驚小怪。」媽媽不平地抱怨起來。
哥哥在餐桌下用腳踢我,嫂嫂也對我使眼色。
我看了爸爸一眼,想他平常最寵我的,一定會站在我這邊。
「思涵,從妳念護專到插大念社工,妳所有對社會工作的參與,義診、看護幼老,甚至定時探望各種啟智中心,爸為妳高興,從不怨妳沒有多放些心在家裏,但是以後你每天所面對的雨軒的妹妹,不是妳以前在學校所學的那些特殊教育的理論就能應付得來的,妳不能把她當作社會公益活動去作,那是一輩子的事啊!妳教我和妳媽怎麼放心把妳的未來託付給雨軒,而讓妳去照顧她妹妹一輩子呢?那我們又何必辛辛苦苦把妳栽培到大學畢業--」爸爸的話聽起來更是刺耳。
「當初你們不是都很喜歡雨軒,說他人品好,又有上進心,為什麼現在卻一概否定他呢?」
媽媽搶著說:「那是因為我不知道他有那樣一個妹妹。」
我悻悻道:「媽,妳不要那麼勢利--」
媽媽打斷了我的話:「妳說我勢利也好、自私也罷,反正我的出發點都是為了妳好,我不願意妳嫁過去吃苦、受罪。」媽媽起身離開飯桌,碗筷連動都沒動。
爸爸隨便吃了幾口,離去前要哥哥、嫂嫂多勸勸我。
哥哥表情凝重地說:「思涵,就現實的情況來說,哥也不贊成妳和雨軒繼續走下去,但我知道妳和雨軒的感情太深,現在硬要把你們分開,不但不可能,而且也太殘忍,但是哥希望妳能多體諒爸媽的心,媽絕不是妳所說的勢利現實,她只是愈想愈擔心,兩軒的母親還拖著病,弟弟還常常讓他操心,現在又跑出來一個智障的妹妹,這樣的婆家,妳教媽怎麼放心把妳嫁過去呢?」
嫂嫂握著我的手說:「這件事情媽正計較著,過一陣子我和妳哥哥再好好勸勸媽,看能不能有轉圜的餘地--」
我感激的看著他們,除了「謝謝」,說不出任何話來。實在慶幸在這條曲折的路上,我不是孤軍奮戰著。

5

一大早我就到病房探望手術後的伯母,伯母和我愈來愈有話說,她常對我提起雨軒小時候的趣事,近來更是喃喃唸著:「如果雨軒能娶到妳,那真是他一輩子的福氣啊!」這話我實在聽得心酸。
關上房門,走過長廊,護士長招手要我過去。
她說:「思涵,我上次不是告訴妳,常常有一對夫婦來詢間雨軒他媽媽的病情嗎?」
我點頭:「是啊!怎麼了?」
她把嘴嘟起來,朝向左邊的長椅:「就是那一對夫婦。」
那個男的滿頭白髮,女的雖已中年:但風韻猶存。我走向他們,他們看見我馬上站了起來。
「請問你們是雨軒的--?」
我的話未完,老先生反而先問我:「妳是何思涵小姐吧?」我非常意外,眼前這個人我並不認識啊!
老先生又開口:「我常聽雨軒他阿姨誇妳,又看過妳和雨軒的合照--」
我點了點頭:「那您是?」
「我是--我是文翰章--」
「文翰章......」我更驚詫了,富美阿姨口中那個故事的男主角,竟然就是眼前這位慈祥和藹的老先生,和我想像中的風流不羈完全不同。
我怔了好一會兒,才喚他:「文伯伯您好。」
然後我把視線轉向他身邊的女士:「您好,文伯母。」文伯母的臉上略過一絲不安,彷彿她承擔不起這個稱謂,勉強擠出笑容給我,然後看了文伯伯一眼。
我請他們到社工室暍茶。
文伯伯支支吾吾地間起伯母的病情,我把伯母開刀後的穩定情況告訴他們,他們才像是吃了顆定心丸。
「你們可以進去看看伯母嘛!」
文伯伯眉頭深鎖的說:「我們--我們沒辦法進去。」
「為什麼呢?」
「雨軒--雨軒要他阿姨告訴我,他不希望我去打擾他母親養病,他知道以他母親倔強的脾氣是不會想見我的。何小姐,我知道妳和雨軒最好,他也最聽你的話,我想冒昧的請妳幫我勸勸他,希望他能答應讓我見見含笑,如果含笑真不願見我,我一定馬上消失在她眼前,這麼多年了,就算再有天大的罪惡也該讓我和她一起承擔,尤其現在是她最脆弱的時候,更應該讓我和她見面。」
文伯母在一旁,一直不敢開口,終於我也看見了她贖罪的眼神:「是啊!就像雨晴,寄養在雨晴他阿姨那已經很久了,我們想把她接過來,阿姨卻為難的說沒有雨軒的同意,她不敢把雨晴交給我們。」她解釋說,最近她看了很多那方面的書,而且她兒子在國外念書,女兒已經嫁人了,家裏就只有他們二老,雨晴過去住,有最自由的空間,不用怕影響別人,或受別人干擾。「何小姐,希望妳能了解我們的用心,幫我們勸勸雨軒,讓我們能為含笑作些補償。」看見他們懇求的眼神,教我打心底決定要幫他們達成心願。
我送他們到醫院門口,請他們放心我一定會勸勸雨軒的。臨走前文伯伯說他差點忘了件大事,他說他前兩天到台中辦事,順便又去看看振欽,誰知沒碰著他,卻遇到一個自稱是他大一最要好的室友,他說自從振欽搬出宿舍後,整個人都變了,上課時間大都沒見著他人,他相當擔心。最近有一個租賃在外的大三學生,因為吸食安非他命導致心臟衰竭死亡,現在校方一直在調查,聽說振欽住的那一棟也有人在嗑藥,他擔心振欽也會受影響而染上惡習。文伯伯希望我把這件事轉告雨軒,請他多注意。
文伯伯說振欽的本性不壞,幾次和他交談,發現他心裏一直有個打不開的結,文伯伯希望能幫助他走回正路,以報答他父親對雨軒母子的照顧。
聽了這消息,再回想起上次打掃振欽房間時,所掉落的保濟丸瓶!天啊!難道真是這樣,報上不是說有人用保濟丸空瓶裝安非他命,我一頭亂,必須馬上找到雨軒。

6

隔天週末晚上,振欽回台北看過伯母後,雨軒把他叫回家問話。
振欽一副不以為然地說:「又沒什麼大不了的,前一陣子準備考試用來提神的,你們不要小題大作好不好?」
我急著糾正他錯誤的觀念:「振欽,你錯了,安非他命之所以被列為禁藥,是因為它會引起腦出血,產生急性心肌病變造成心臟衰竭死亡,而且,服用後還會產生攻擊行為及被害妄想,現在甚至有很多人免費提供給人吸食,只是『放長線釣大魚』的作法。」
「是嗎?可是我覺得吃藥可以讓我覺得活力充沛,忘掉現實的壓力苦悶--」
雨軒怒斥他:「你真是不求長進--你口口聲聲不向家裏伸手要錢,要自己打工憑本重賺錢,你該不會像媒體海報一樣,吃久了,成了中盤商,一瓶賺個四、五百元吧?」
「是啊,反正我在你眼裏就只是一個『爛』字,你從來就瞧不起我,沒把我放在眼裏,從爸爸在世就是這樣,我永遠比不上你,可以了吧!」振欽拿起了行理袋想掉頭就走。
我留住了他,向他解釋:「振欽,你哥哥不是那個意思,他只是恨鐵不成鋼,他擔心你一時不小心染上惡習,會造成一輩子的遺憾--」
振欽抬頭,遞給我一個抱歉的眼神說:「其實我已經很久沒碰那東西了,有一陣子,我甚至每天吃安眠藥讓自己入睡......」他將行理袋放下,低著頭對雨軒說:「哥,我到阿姨家看雨晴,再到醫院去陪媽。」
「這兩千塊帶著吧!你不是最愛吃士林夜市的廣東粥,順路去吧!」雨軒拍了拍振欽的肩膀。
門被關上了,屋裏只剩下我和雨軒。雨軒拉著我坐到他身邊:「思涵,鸞謝謝你,幫我勸振欽,每次我的麻煩總要妳來分擔,實在不知該如何感謝妳?」
「其實,你該感謝的是你爸爸,如果不是他及早發現,到時候我們恐怕連想勸都勸不動了。」
「好啦!我們不要提他,妳晚上想吃些什麼?」
我告訴他,我吃不下,我只要一想到他們兩位老人家一直在伯母病房門口徘徊,那種不得其門而入的焦急,我就感到痛心,因為,那也是我自己的切膚之痛啊!
「雨軒,我媽媽阻止我們兩個相愛的人在一起,那種得不到認定的痛苦,只有你我能體會,但我們還有幸能天天見面;可是你呢?你卻比我媽還殘忍,你狠心地阻隔了文伯伯和伯母的夫妻之情,也擅自斷絕了文伯伯和雨晴的父女之情,你憑什麼讓他們不能相見、不得相認,你知道你現在的作為在我看來,像是
一個殘酷無情的劊子手--」
他沒有作任何解釋或辯駁。
我激動的情緒漸漸平緩:「我想,你一定是很愛文伯伯的,否則也不會恨他恨得那麼深,畢竟再怎麼說他到底還是你的親生父親。所謂『一生情、一生還』,你把決定權留給伯母,看她怎麼決定好嗎?」
我要他好好想一想,希望在伯母出院前,能得到他的好消息。

7

星期天一大早,在伯母的病房,發生了最感人的一幕--
文伯伯滿是皺紋的雙手緊握著伯母的手,兩人的眼眶都是紅的。
伯母說,其實她從沒恨過文伯伯,當初離家只是覺得緣盡了,她不想強求,再加上她一直記得她的命會剋父剋夫,而文伯伯是她的救命恩人,她怎麼忍心置他於死地,也許上天安排文伯母的出現是在警告她。於是伯母改嫁了,她一直不願意見文伯伯是要他完全死心,好好的對待文伯母一家三口。
文伯母從富美阿姨手中接過雨晴,然後把雨晴帶到伯母床邊,對她說:「含笑,妳委屈了二十幾年,現在可不可以請妳答應我,讓我有機會照顧妳和雨晴,不要讓我一直活在罪惡當中好嗎?」
伯母終於點頭了,她把雨軒和雨晴叫到跟前,雨晴跟著雨軒喊文伯伯:「爸爸。」三個人抱在一起。
伯母伸出一隻手,給振欽握,她說:「振欽,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媽媽從來沒有偏心於誰,媽對你的愛和雨軒、雨晴一樣多,因為你們同樣都是我十月懷胎所生下來的啊!」
「媽,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不會再像以前那麼不懂事了。」振欽低下頭去,聲音哽咽地說。
文伯伯從警界提早退休後和朋友台夥作房地產,賺了不少,現在在振欽他們學校附近,還有一棟三層樓的房子,他租出兩層了,決定讓振欽搬過去,離開原來那個混亂的環境。
雨晴伸手摸伯母的額頭,口裏唸著:「媽媽發燒、感冒、流鼻水,要打針、吃藥--」這話逗得大夥都笑了。
看見這一幕,心中竟有幾分炫然欲泣的哀傷,也許是因著和雨軒那份顧盼流連、聲浪不已的命運吧!

8

媽媽知道雨軒他們一家人團圓後,就不再嘮叨要我多出去結交別的朋友,也許她是聽了哥哥、嫂嫂的勸,知道我和雨軒的感情太深,動搖不得的,反而近來常問:「雨軒怎麼不常來電話了?」
雨軒已經整整兩天沒有任何消息了,打電話到事務所沒找到人;CALL他,也沒回;家裏更是沒人應。 我知道文伯伯接伯母和雨晴到內湖靜養去了。難道雨軒也跟著去了嗎?不可能,他手邊還有好幾個CASE要處理,但是,他實在沒有理由不跟我聯絡啊!難道他正享受著天倫之樂而忘了我的存在。
我的一顆心像是被撕裂掏空了。
原來習慣才是最可怕的毒癮,一旦上了癮,簡直無可救藥:習慣了每天晚上等著接他的電話,彼此傾訴一天的得失和心情,而今又過了九點鐘,我卻聽不到任何鈴聲,心中的失落難以言喻。日子像一潭沼澤,我置身於內,浮不起來,也沈不下去。
我回到房間,打開化粧台的抽屜,把懷爐拿出來,打開蓋子,把杯子的尖端從供油口插進,將油慢慢注入,再用點火器點燃,最後用檢示片檢查是否點著,點火後,再將懷爐裝入紅色的絨布袋裏--。
這個懷爐是去年冬天,在一個下著毛毛雨的晚上,雨軒交給我的。
那天,受以前護專同學之託,去代她的班,充當特別護士,下班後居然看見撐著傘等在樓梯門口的雨軒,我好意外,他說特地送東西來給我,我們撐著傘並肩走著,寒冷的冬風夾著雨奔竄進來,他把手伸進口袋,叫我伸出手來,黑暗裏,他交給我一個用絨布裝的圓形懷爐,那溫暖立刻暖和了我冰冷的手,我的心亦是滾燙的。
雨軒說:「思涵,在有我陪妳的冬日裏,我可以溫暖妳冰冷的手;但當我不在妳身邊時,希望妳帶著懷爐,就像我和妳在一起一樣。」
那時,我聽見自己心底的聲音,期待在往後的每一個冬日,都將為他守候。畢竟,兩個人的日子,冬天會特別的短。
而現在懷爐又溫熱了,但我的心卻像是無法融化的冰,凍結了,也似縱情綻放後,卻傷心枯萎的蓓蕾。
等候與思念,竟成了我輪番交替的心情。

9

下午四點多,接到媽媽打來的電話,說是晚上有客人,要我下班後早一點回家。我追問著訪客是誰?媽媽卻神祕地推說:「總之不會讓你失望的。」
到家門口,我打開皮包找鑰匙,平常我一定是按門鈴,要全家都知道我回來的,但今天不可,我必須在有心理準備下見人,可不要一開門,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到我身上。
我走過前院,在客廳的窗外,看見熱鬧的屋裏,文伯伯和伯母正和爸、媽談得有說有笑,坐在一旁的有富美阿姨、振欽,還有雨軒,我心中又喜又怒,他來幹什麼,等會兒進去後,一定不理他,讓他嚐嚐被冷落的滋味。
我推開紗窗進門,向大家一一打招呼,唯獨故意對雨軒視若無睹,富美阿姨看出我的心思,她起身示意有話對我說,其實,我也正須找個人問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告訴媽,我進屋換件衣服,馬上出來。
「思涵,妳誤會雨軒了--」
「我誤會了?阿姨,他兩天來不給我任何消息也就罷了,他根本存心躲我,妳知道我這幾天是怎麼過的嗎?」
「他也並不好過啊!甚至,過得比妳還要苦,妳說,要他狠下心去拒絕一個他所深愛的人,是不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呢?」
「怎麼說?」我的心情平靜了下來。
「這幾天他一直落落寡歡,經過我們再三追問,他才說出心裡最深處的話,他說他想和妳結婚,可是又怕結婚後會生出那樣的孩子--」
我感到一陣心痛,原來我誤會了他,我告訴阿姨:「可是現在醫學發達,已經可以知道造成智障是因為先天遺傅或者是後天的傷害--」
「就是因為這樣啊,所以,雨軒他爸爸帶他到醫院兩人徹底地作了各種檢查,取得了不會造成遺傳的書面報告,今天,就是特地拿這些報告當面向妳父母解釋清楚,妳文伯伯還要我再三叮嚀妳,將來結婚生子,還是要特別注意,多作檢查--」
此刻的心情像春天杜鵑的枝楹上,顛動著些微既驚又喜的生命。我走出臥室,再見雨軒,感覺恍如隔世,兩軒迎我而來,拉著我說:「思涵,對不起,兩天來委屈妳了。」
我才露齒微笑,媽媽的聲音就接了腔:「我們家思涵啊!可好久沒見她笑囉!」
「媽,妳別這樣嘛!」我羞得不知所措,感覺整張臉又更紅了。
屋子裏成串的笑語,此起彼落。
振欽更是笑得嘴都合不攏了,他對伯母說:「媽,我看還是早點把『大嫂』娶進門,好讓我們每天都能看到美人展眉啊!」
伯母說:「你也要看看你哥哥是不是有這個福氣啊!」
我把眼光轉向爸爸媽媽。
爸爸說:「人家振欽都喊妳大嫂了,妳可別白擔了這個名啊!」
我輕輕地點頭,笑意更濃了。這個笑不但為振欽,也為我自己。振欽終能面對真實的自己,在文伯伯的幫助下,走出煙毒勒戒所,重新出發;而我在踏上紅毯另一端的路上,儘管比一般人艱辛而無奈,但也因此多了一分珍惜與期許。
經歷了這些成長,終知歲月沈澱而來的情分,不只是愛,更不只是情,而是比愛更凝斂,比情更惺惺相惜的執著。
(原載於《明道文藝》,一九九五年四月,第二二九期)
( 創作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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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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