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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你平安
2010/02/24 12:13:23瀏覽375|回應0|推薦0

本文獲受刑人暨家屬徵文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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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些年來,我一直不停在書寫,書寫那些虛構的、寫實的各類故事,但我從未嘗試書寫,你。

        是不經意地忽略?還是刻意的有心迴避?抑或兩者皆非?

答案其實很簡單,只因我對你,根本一無所知。所知有限,尚能勉強鍵敲不成篇幅的隻字片語,但一無所知,除出瞪著電腦螢光幕發呆,我真想不出究竟還能杜撰何種想像。

        自小,最恨填寫表格,特別是那種必須備註父母資料欄的表格。姓名簡單明瞭,反覆誦記練習筆劃即可;年齡只是一組數字,勉強計算虛構偽製尚可;唯獨職業一欄,最為棘手,只能憑空想像。

        母親是這麼說的,就填自由業吧。但我嫌它單調無趣,不夠色彩繽紛,總是擅作主張胡亂填寫。開頭是經營一間布莊,後來莫名其妙變成一間餐館,到更後來的銀樓連自己也已混淆。莫可奈何,只好籠統歸結作制式化選項,做生意的。

一再填寫,覺得太沉悶,索性返璞歸真,一律誠實做答。

        父親職業欄:黑道。

一看,老師馬上臉綠,斥責不該隨便拿正式表格惡作劇開玩笑,命令我用修正液仔細塗白重新認真填寫。

我才沒有亂寫咧!我爸他真的是黑道啊,我爺爺他是角頭老大耶,金馬影帝陳xx在還沒紅之前也是混黑道的,那時候他還是個小卒仔每次見到爺爺都趕緊鞠躬彎腰遞菸遞酒什麼的……我馬上出言反駁。老師光火,拿起鐵尺重重一拍,掌心迅速通紅一片。我覺得很委屈,我疼得眼眶紅,但我始終倔著沒讓眼淚掉下,無論如何堅持不肯修改。然後,母親風火雷電般被電話急召來學校,平白無故失去該月的全勤獎金。

母親很少責罵,從不體罰,她只懂用眼淚控訴。老師的鐵尺我不怕,但我討厭看見母親的眼淚,受不了藏在晶瑩淚光中的無言控訴。所以我只能乖乖認錯,用修正液將「黑道」二字塗白端正填寫「自由業」。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

原來,做人不可只是一昧坦白誠實,必須懂得巧妙運用謊言適當潤飾。我終於明白懂得,終於諦悟,也終於學會了如何貫徹執行。

        關於這些你全都不知,你當然不知,你根本不可能會知道!因為你由始至終都在我的生活圈之外,在我的世界之外,壓根不曾步入我的生命,涉入我的人生。你與我唯一的交集,只有當初卵子與精子結合的那一刻。在那之後,永恆平行。

        我底心盼望是這樣,也的確以為是這樣,卻忘了命運慣喜惡意擺佈人們,且不論他們是順從還是叛逆。

        深夜急促的電話鈴響如桃木劍上的符咒。急急如律令,定!你被鐵牢困囚無法自由脫身。急急如律令,召!我拋下工作火速趕赴日本。急急如律令……兩條平行線再度交會了,笨拙地點描出一個空心圓。

        是東京的JR山手線。

我討厭環狀線設計的JR山手線!討厭擁有JR山手線的東京!但也許其實我真正討厭的是與你再度產生交集!

        沿途為你細碎採買,在搭乘JR山手線前往律師事務所的路上。有稍微體面一點的正式服裝(上庭用),有一般日常生活用品(裡面太貴),以及一疊你吩咐要厚厚但我只能給你薄薄的日幣──方便疏通?你在信件裡插了這麼個字眼,因不明究理只好草草略過,一如你略過我的童年略過我的成長略過我的出嫁略過我的生子那樣。

        那年,你突然心血來潮邀我去你在東京池袋租賃的公寓消磨漫長暑假,以誇示炫耀你在日本打拼多年的「事業」。你與你所謂的事業夥伴多半廝混新宿歌舞技町,出沒東池袋附近音樂震耳欲聾的柏青歌店,流連在那種氣氛裝潢恁地古怪的咖啡廳裡窸窣咬耳……關於上一樁與下一樁的交易買賣,往往在此成立取消,或被迫中止。這些影像鮮明如昨,穿梭布莊與餐館的客影大多面目模糊話語神秘,進出銀樓的是浸泡過漂白水的鈔票……幾乎與過去烙印我底心與你繫連那僅存的片段回憶完整重疊了。

        你寫,你辯駁,你泣訴。關於,你被指控的罪名;我讀,但更多時候我只是放空什麼都不想,如機械人按著信中各項吩咐去做,盡可能在告假的短短三日內掏空所有我能給予你的,不足微道的一些什麼。至於那些你反覆一再書寫的無辜冤枉,只能選擇假裝無視,任由酷夏的黏答汗水氤氳若干文字,但我相信你已從我消極的姿態嗅出了一點端倪,因為你非常聰明,而你的自由之所以不幸被囚禁也正是因著這份聰明惡意錯誤引導。

賺更多的錢讓孩子們過更好的生活。一直以來,你習慣用物質生活享受去豢養所有關係,父母兄弟姐妹、戀人與親子……或許,連朋友也不例外?但你對自己卻很苛刻。你給孩子們五百元乘計程車,孩子們卻從後玻璃望見你步履蹣跚朝公車站牌行去,一路掏點褲袋裡僅餘的幾枚銅板;你讓情人穿戴高檔名牌服飾泡在高檔咖啡館裡無所事事,而你一身路邊攤舊衣衫續杯免費提供的白開水;你擲散千金為亡父在風水寶地架蓋豪華座墳,而你自己許或將來連座孤墳也無。奈何法律講求公平公正,從不理會什麼初衷多麼美好,出發點原是如何良善,否則你該不必遙在陌生異鄉揹負十年漫漫刑期。

也許,那年暑假正是開啟我後來背棄歷史系轉投日文系勤學苦讀順利考取交換留學京都的某種契機吧。我總是這麼想這麼以為著,直到在兜繞兩三趟迷路滿身大汗好不容易才找到事務所與律師正式會晤面談後,我方才明白,原來那些不過只是暖身的前戲罷,這齣才是真正的壓軸主戲。

冥冥之中自有主宰。

你該是頗覺遺憾的吧。飛抵日本為你奔走的竟不是你自小疼愛的大女兒,而是向來與你保持適當安全距離情感配額有限慣於冷漠自私的小女兒。但你心知肚明,大女兒被你寵得太嬌貴,完全不懂世間險惡,不曾獨當一面處理過任何事,更何況是你這樁!於是,你只能在遺憾中等待,等待自小到大不曾開口喚你一聲爸的小女兒,說:「爸,沒事了……」。

        律師事務所空調冷冽燈光明亮,我伏案閱讀那疊不厚不薄的資料,沒由來冷汗涔涔爬滿整個背脊。這是我平生第一次閱讀你的個人資料,你的出生年月日恁地刺眼扎進我因配戴隱形眼鏡乾涸不適的雙瞳,像管針也像枚釘。我竟不知你已這麼多歲數了!到了這麼一個歲數卻沒有在家含飴弄孫享清福,反倒遠在異鄉等候宣判,宣判加諸於你身的銬鐐枷鎖究竟是幾多層、幾多道。

        實是太過震撼與衝擊,無關什麼警方順利破獲中日跨國走私販毒集團,亦無關法官鐵面無私宣判你即獲十年牢獄,而是在於閱讀,閱讀你的個人資料,閱讀你的人生,閱讀,你。閱讀完畢,返台後在飛狗巴士上我真是睏極累疲,盹了一覺醒來,赫然發覺我竟在眨眼間又忘了你的出生年月日。

        也許,我應該考慮接受那個男孩的追求?男孩的父親是高階警官,處世原則只有一項,那就是「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好就是好,壞就是壞;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如果當初嫁作他家媳婦,會否直接就在台灣上演一場現代版的官兵捉強盜,好讓你不必流浪至日本?我想。

又也許,我不該嘔氣與那個男孩分手?男孩後來攻讀法律,立志成為一名出色的法官。男孩天生擁有游走於正邪邊緣的獨特質氣,彷若年輕的你徘徊於第一志願與承繼父業(黑道)那般。如果當初與男孩繼續交往結婚生子,你的訴訟會否比較順利?我想。

        但我必須告訴你,我太習慣為自己著想,所以我選擇的是完全屬於我自己與你毫無相干的人生,這些終究只是「我想」,我既沒嫁A男也沒嫁B男,我選擇了另一個男孩。他來自一般正常家庭,父母務實平凡,弟妹乖巧和順。還有,我們的女兒剛滿三歲很皮很聰明,跟你一樣。

        我從不覺你的十年刑期有多沉重,亦不覺身為受刑人家屬有何困擾,甚至還可以很KUSO一派無所謂地自嘲,我老爸他混黑道的,混很大喔,現在在日本蹲苦牢,噢,因為販毒。

        轉眼間,十年已匆逝。我不知你何時能重獲自由,亦不知你究竟是生或死是囚或釋,我唯一能做的只有悄悄為你祝禱。

願你平安。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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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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