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獲桃園文藝創作獎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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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常唸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不時胸前刻劃十字感謝上帝阿門，偶爾拒食豬肉以膜拜真神阿拉，但其實你根本是個無神論者，除出大自然的恩賜神蹟，心中並未常駐任何一名神祇。噢，當然也有信仰，柴米油鹽醬醋茶，以及吃喝拉撒睡。

      初訪宮島，是季夏；是季逸出正常軌道的夏，是趟例外之外的出旅；合乎常理的歸納總結較少，不可思議的成份參雜居多。

在你的生活範圍裡，「夏」是個禁忌，不宜思考不宜戀愛不宜運動不宜出門不宜遠行……，只宜靜止不動與深沉昏睡。每當夏輕輕躡足緩緩近逼，你就開始搞失蹤搞失聯，沒有滿臉橫肉的惡徒歹匪綁架撕票，沒有神秘外星人抽樣腦電波做實驗，單純只是一齣自編自導自演。劇本精采台詞經典演技高超，堪獲五等星評比標準，叮──。一顆星、兩顆星、三顆星、四顆星、五顆星……燦燦星斗於夏日夜布上繡刺一幅畢生難忘絕妙奇景，但你總是無緣得見，因你多半蜷在屋內橫臥被床臀陷沙發目黏電腦螢光幕高扯嘹亮鼻鼾與冷冽空調互搏感情。

你以為，出旅應當選在一季寒風刮骨凍徹心肺的冬，細雪紛飛裡浸泡暖湯療倦疲；或是一季落葉繽紛快意蕭瑟的秋，紅楓惹火撩情撥慾戀語絮；即便是一季百鳥齊鳴百花爭豔的春都好，粉櫻彩蝶蜂勤日煦草青香。總而言之，不該是一季炙熱悶酷的夏，因為臭汗黏答完全破壞了出旅的好心情。

揹包可以沉甸壓彎腰桿，但心情無論如何一定要輕薄、短小，這是你奉之為圭臬絕不輕易違悖的出旅原則（某種堅持）。所以當你意識到自己身在渡輪眺望景致竟是瀨戶內海目的地宮島（嚴島）就在前方不遠處，你一臉不敢置信你因震驚而抖顫你幾乎錯覺這不過只是夢一場罷。

當然不是夢！船駛輪滾浪花濺，鹹濕海風拂面掠，沒有慈眉善目的觀音山，也沒有喧囂吵嚷的老街串連，你非常肯定這裡並非有朝一日孵出文憑的淡水河岸；縈迴耳畔的日語帶有某種你不甚熟悉的地方腔，有時你尚能勉強聽懂七八分，有時你完全摸不著頭緒，但更多時候昏寐的你恍惚神遊根本忘了開啟聽覺。然後，你終於記起，在上一季的夏末秋初，你早已整裝行囊離開你二十多年來每夏必眠的涼繭，離開台北。不在涼繭，不在台北，夏於是不再是任何一項禁忌，可以思考可以戀愛可以運動可以出門，當然也可以遠行。

這趟旅程由京都出發一路往南行去，有時間限制，但沒有特定目標，胡亂圈畫地圖隨便抓座城市就進。下了電車拐出月台步離車站，找個乾淨盥洗室痛快解放，隨後轉進觀光案內所，蒐羅架上製繪精美的名所案內指南，一邊從古道熱腸的執班人員口中詢獲現出爐熱騰騰的即時情報。你在反覆不斷的迷路與問路中驗收過去一整年蟄居京都的學習成果，希冀在下一次的推開門扉能夠得見完熟揮別青澀；你在心得結論一欄裡選填有些陳腔濫調的「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刻意捨棄慣習的母語另用糾糾纏纏的日語書寫；你在馬不停蹄的景點轉換間瞬變各種不同的心情，不自覺褪去所有遮蔽衣物完全赤裸直接曝曬於，盛夏。

      「來到這裡你非去宮島不可！一定要去看嚴島神社哪！」「是啊是啊，要不就等於白走一趟了呀！」觀光案內所裡的七爺八爺是這麼說的。他們以一種斬釘截鐵不容質疑的口吻交互敘述並勸誘，你不禁懷疑是否時空倒轉回到了三年前，因為與三年前你在同一間觀光案內所聽見的雙簧台詞幾乎一致，差別只是在於敘述對象由黑白無常變作了七爺八爺。三年前的自助之旅太匆忙，你只草草參觀了原爆紀念館閒晃一圈和平紀念公園稀里呼魯幹掉一碗沾汁麵隨後急急趕搭新幹線回返東京池袋你父租賃的公寓一夜好眠，這趟你誓做乖寶寶順納諫言遵從指示不再瞎搞叛逆。然而事實上，什麼並稱日本三景（仙台松島、京都天橋立），什麼被喻神之島，什麼列入世界文化遺產（1996年），你根本不在乎，你只想驗證他們所言是否屬實，一如過去你一再挑釁不斷反抗體制的那種姿態。你告訴自己，無論如何恐水懼溺畏死……膽小怯懦的那一面必須暫時封鎖，大方開敞愉悅享受陶醉投入……勇猛無敵的另一面。

遞付不算低廉的船票踏上豪華渡輪，你試著睜眼眺視美不勝收（人云亦云）的海景，嗅聞鹹腥的陌生海風，仰望頭頂那爿熟悉的穹蒼，禁不住有些氣惱，根本不該逞一時之氣將不懂泅泳的自己推向這恐懼深淵的！骨子裡的這份倔硬到底是遺傳自父母？抑或是造物者另外恩賜予你的？若是遺傳，你大可粗俗狎邪地靠北靠母牽拖推諉；若是額外贈品，抱歉！除了認栽，那麼就只賸無語問蒼天了。你不由自主聯想到實驗室裡的小動物，面對自己即將被解剖被顯微被放大的命運，竟是毫無任何主宰的可能性。麻醉劑的注射無疑是種慈悲，但同時也是一種殘酷。說穿了，有情與無情其實哪有什麼分界，一如生與死，不過也就一線之隔罷。

      悅耳的廣播語音咻咻灌入耳壁，你即刻停下那些所謂的想太多，不疾不徐尾隨人潮輪排候等下渡輪，直至雙足穩踩陸地的那一刻，你忍不住拍拍胸脯吁鬆所有緊繃。呼，終於脫離險境了！你像是躺在活動病床上正被醫護人員從加護病房一路推至普通病房，但你心知肚明，回程時勢必還要再經歷一次手術室、加護病房的無奈輾轉。又或者，直接運抵太平間？跟著，你將觀光案內指南七折八疊塞進提袋，在這裡它不再被需要，因為人潮鑽動的方向已是最佳指南。

思維在渾沌冥海裡浮游載沉，冷不防一道醒目朱紅筆直射入你因淚腺分泌不足乾涸痠疲的雙瞳。你揉揉眼皮，關閉虛擬視覺重新開啟實體感官，認真捕捉。是嚴島神社的鳥居。朱紅鳥居巍巍然矗立於海面上，宛如夢國度的一處入口，神志盈輕騰空悄然穿越鳥居便能飛抵夢境彼端，無論何時、何地，未知是美或噩。無所謂，夢的本質是飄浮，你喜歡這種感覺，零重量無負擔。故，你無可救藥愛上了這座神社，就在方才那匆匆一瞥眼的瞬間。宗像三女神派遣神秘使者即時快遞「神之島」的傳說與由來，舊時皇族的曾經輝煌剎那掠過你腦海，彌山翠微話滄桑，雕樑畫柱甚華麗，卻難掩其莊嚴肅穆之美，恍若置身於一朵夢，一朵綻得恁地繽紛絢爛的夢。

你突然有點想念，蝸居京都某處僻壤鄉野一整年的寮（二層樓高）。打開陋室僅有的一扇窗，鄰旁醍醐寺沉沉鐘聲隨即不由分說掃進屋內重敲你面對教科書時的心不在焉，而放眼望去綠油油的田裡竟是三兩日式墓碑突兀穿插其間……。你歎息，因你深知再也回不去，於是只好收斂心神傾神貫注眼前、令你身不由主感喟自身渺渺如光粒如微塵的絕妙奇景。

重新調整鏡頭拉距遠近，你任由視覺浸潤在那片醒目朱紅，如閱兵點校那樣逐一欽點：迴廊、長橋、能舞台與本社。對，還有傻瓜相機的鏡頭。軟片菲林軸捲，緊附尾隨在略顯疲態的旅跡之後，面無表情喀嚓、喀嚓；你按下快門，或對牢鏡頭靜候路人甲乙丙按下快門，獨自踏上旅程的愜意自在轟地崩裂潰散，你極度渴求一個伴，哪怕是前一分鐘的豔遇對象都好；鏡頭巧妙剪裁參拜香客凝神的側影，與你汗濕妝糊的特寫一併拼組浮貼於司掌回憶的區域板塊上，以便在那之後，隨時隨地掀撩翻閱。

      你對天然楠木感到好奇，納悶它為何沒有在經年累月的海潮沖積侵蝕中腐爛損毀傾軋頹圮，更加無法理解如此新奇特殊的建築工法竟是出自那樣遙古久遠的年代──毫無任何妊娠跡象顯示高科技即將在滿三十八週後順利分娩。你開始忖想各種可能，模擬不同情境，架構層疊想像。也許，海並非如你所想那般可佈只懂吞噬捲襲？也許，海的口味比較挑剔堅硬木質恰好非它所鍾愛？又也許，「水乳交融」一詞根本錯得離譜，正確版本應作「水木交融」，海與木格外友愛其實是同一國的？但你又想，這世界無處不見同室操戈兄弟鬩牆，沒道理僅嚴島神社一處為例外。於是你再想，屢次祝融無情噬吻，幾度政亂動盪不安令其荒廢、衰敗，海皆未曾伸出援手便已是最好的證明。

你所知悉的建築相關常識實在貧乏的可憐，這裡沒有圖書館沒有網路沒有通曉你母語的耆老可供查閱詢問，除了憑空想像什麼都沒有。無妨。你一向非常習慣憑空想像（無中生有），又或者說這是你與生俱來的天份？你取出提袋裡吉本芭娜娜《廚房》的文庫本，開始虔誠膜拜。吉本芭娜娜當然不可能即時為你解惑，你不過是想藉著文字沉澱，沉澱在等候退潮鳥居現出全貌之前躁浮不安的慾念。在海的面前，你總是異常過動靜不下來，一絲片刻。所幸，揹包行囊裡荷包未必鼓脹，但肯定備有鎮靜劑（書本），方便你隨時注射撫平急躁焦慮。涉過字裡行間的諸則隱喻，你恍然大悟，所有恐懼其實源自你對海的一無所知，一如你對你父你母你的被孕育與誕生以及候在未來你們共同的死亡，全然地懵懵。

      坦白說，你常聽常哼莫文蔚與張洪量男女對唱的「廣島之戀」，但你從沒真心喜歡過廣島。這座城市三角稜尖太分明，不是戰火硝煙四處瀰漫就是和平鴿屎滿天飛；你也不喜寺廟與神社，純粹個人好惡，無關任何宗教信仰。這些年來旅跡由北至南踏遍整個日本，每每底片顯影後出現最多最頻繁的就是寺廟與神社，你永遠無法確切指出究竟是哪座寺廟的五重塔哪間神社的鳥居，只能由不同的角度旁敲側擊攀嗅蛛絲馬跡循線追緝所謂的真相大白；但你無法否認你的確愛上了朱紅楠木鳥居愛上了嚴島神社愛上了宮島，而你也確信此後再不必為指認寫真的攝錄背景所苦，因架構在海天一色下的夢國度入口已是最鮮明的標誌符號，渾然天成毋須費心指辨。

      你終究沒有耐心等到潮退，終究沒有盼到心心懸懸的鳥居全貌，終究還是搶在潮退前搭上豪華渡輪趕赴下一場的手術室、加護病房與普通病房間無奈輾轉的實境輪迴；而這正是你最最狡獪的地方，刻意餘留下一點什麼，以便將來可以冠冕堂皇充作為免遺珠之憾必須再度造訪的一項藉口。溫馴梅花鹿與彌山野猴怕是窮畢生之力仍無法參透這些深城府重機心的其中一二吧。思及此，你不禁感到有些得意忘形，渾拋矜持頗為煽情地在船駛瀨戶內海的短短十分鐘航程內為宮島送上臨別秋波的一份大禮──暈船嘔吐。船票票根因拽在掌心汗濕濡糊了印據的詳細日期，遠不及你揹包裡包裝精美的手製飯杓來得具體，但更實際的早已囊落你肚胃，美味可口的炸牡蠣與精緻不捨嚼咬的楓葉饅頭。可惜，在你一路強忍抵至JR車站的盥洗室後，最終還是盡數傾瀉還予了宮島。哪裡來便哪裡去，所謂的禪機語鋒原不過就這麼一回事罷。

下了棧橋離開渡口搭上JR，你突然有了股衝動想要提筆書寫。波光瀲灩晰明烙菲林，旅情情深羈絆你底心。過去，選擇裝聾作啞；現在，決定保持緘默；未來，下令全面噤聲。世界嘎然靜寂，唯一破綻僅餘，刷刷刷刷不停書寫。

1997年，你手邊沒有紙筆可供書寫，跨出車廂衝動片刻弭消；2009年，你有滑鼠鍵盤咚咚愉快指敲，建檔存檔追以無限懷念，懷念你曾於某季夏眠忽爾醒覺，剝開涼繭出旅宮島，並且，實實在在踏了一日細浪碎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