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不是慈祥、愛孩子的爸爸,他因戰亂逃到台灣,年紀輕輕就結了婚。對他而言,能得衣食溫飽才是人生大事;親子關係,唉!用一根棍子或一條皮帶「交代」即可。 從小,我就最怕爸爸,我怕「顧店」時看書沒注意到客人;我怕和哥哥姊姊吵架被他知道;我怕用水、用電忘記隨手關掉;我怕偷吃店裡的糖果餅乾被他發現…… 「爸爸」這兩個字,令人聞之喪膽;我最快樂的時光,就是他不在家的時候了! 然而時間卻像魔術般,把一個威嚴、暴躁的男人變得安靜、溫和。一次,在探訪療養院回程的客運車上,我看到一位在街上踽踽獨行的老者,那曾經受傷的右腳、稍稍跛行的身影,不正是我的父親嗎? 原來爸爸老了。 當時間毫不留情的帶走四季時,也順便把爸爸的年輕氣盛帶走了;當無常把媽媽的癡呆症弄得像植物人一般時,也順便把爸爸的孔武有力弄走了;當我輕聲唱著搖籃曲,把小寶貝一吋吋餵養長大時,也順便把一絲絲白髮添在父親頭上。 兩年前,母親因為肺部感染住院,在加護病房病危時,爸爸騎著十幾年的破舊摩托車,在每天固定的探病時間,獨坐一旁念經。他還告訴我,他要捐一百萬元給慈善單位,為母親植福,我不禁紅了眼眶。 這個周末,我和先生、孩子去探望他和媽媽。離去時,孩子們應我的要求,分別和他擁抱,他臉上寫滿驚喜的表情。 下了樓,我上車前抬頭看看窗戶,竟看見他站在窗台前,低頭俯視我們。當四目交接時,他立刻轉身入內,留下熄燈後的黑暗。 我一路哭回家。 【2003-08-08/聯合報/E6版/繽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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