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開車,正好看到點燈節目,娓娓的講述著梅遜的創作生命,當下將車停在路旁,一口氣靜靜的看完,他的執著,他的勇氣,他的理想,讓自己感動莫明,流著眼淚看完全部,即使目前寫出心得的同時,仍舊心情非常的激動,昨天我就想著,今天一定要把梅遜的資料,與大家分享,而且一定要買他的書,仔細品讀,好好的對這位作家致上最高的敬意.
梅遜談文學
序 他在黑暗中為人們點燈
我為梅遜先生這本書寫序,似乎是一份莫明所以的「緣」!
緣,都屬偶然;但是,卻也有其或然,並非完全無跡可尋。
封德屏熟識梅遜先生,也熟識我,而我們都熟識「文學」;這就是可尋之跡了。人間有些緣分,起滅之間,也不盡然是無端可解的荒謬!
前些天,封德屏從電話那一頭,告訴我梅遜先生的故事:民國六十九年,他因白內障開刀,卻引起視網膜病變而失明。從此幽閉在黑暗的世界中,一時萬念俱灰。民國七十四年,一種從內在生命湧動的力量、從文學而來的呼喚,促使他在黑暗中,開始摸索寫作長篇小說《串場河傳》,幾經增補、修改,歷時六年,定稿六十餘萬字;那真叫人震驚與敬佩!近幾年,他又陸續出版長篇小說《野葡萄記》、中篇小說《紅顏淚》,以及思想性著作《新為我主義》、《孔子這樣說》;這絕非「常人」所能做到!
如今,這位「非常人」的老作家,又前後費時十七年,幾易其稿,終而完成這本《梅遜談文學》,字數超過二十五萬言,可以說是他一生文學體驗與解悟的纍纍果實。
梅遜先生的故事,我早已聽說過了,當時就很感動;如今,再聽德屏以溫煦而略帶蒼涼的聲調說了一遍,感動更為強烈。雖然,我也曾聽說他如何克服失明之苦而繼續寫作;卻還是很難想像,從七十四年開始,這二十幾年間,他在黑暗中,不斷的創作小說、談思想、論文學,寫了一百多萬字;而這一百多萬字的心血,究竟如何從他黑暗的世界中,顯現在我們光亮的眼前?即使明眼人,這也是幾近不可能的任務。
我突然體悟到,梅遜先生根本就是為文學而誕生而存在;對他而言,「生命即文學,文學即生命」;抽掉他所創造的文學成果,「梅遜」二字便只是空洞的名詞。而有了這麼多的文學成果,「梅遜」就如同施耐庵、羅貫中、吳承恩、曹雪芹,或魯迅、郁達夫、巴金、沈從文等一連串的名字,標示著某種自我實現而別人所不能取代的生命價值。
「我覺得你最適合為梅先生這本書寫序;願意嗎?」德屏很誠懇的說。
「書稿寄給我!」我連「願意」二個字都不必說。除了感動,我也渴望諦聽這樣一位「生命即文學,文學即生命」的作家,會如何用他的生命來「談文學」!
我一向認為,從文明的起源觀之,「宗教」、「詩」與「哲學」是人類三盞照亮世界的「智慧之燈」。詩,是文學的母體,逐漸繁衍眾多的子孫;因此廣義來說,「詩」這個名稱可以概指「文學」。那麼,梅遜先生雖然失去肉眼,但是他的心眼卻比常人還要光明;不停的文學創作,正如同在黑暗中,為人們點亮一盞「智慧之燈」!
「文學」是梅遜先生這本書談論的對象,而文學的總體情境包括了世界、作家、作品與讀者四大要素。每個作家也都是讀者,甚且想要做為一個好作家,必先做為一個好讀者;作家與讀者從事文學活動時,都出於內在性情及心理的感思。而不管作家或讀者,同樣是大眾的一分子,生活在大自然、文化與社會的客觀世界;所有文學活動也不可能脫離這個世界。而文學創作最終都必須以特定的語文形式表現出來,構成各種不同風格的作品,並傳播到讀者面前,接受閱讀及批評。因此,任何文學知識,都是在談論這四大要素及其彼此交涉的關係,對「文學」的起源、構成、變遷以及本質、功能、美感、風格,會產生什麼決定性的作用?眾聲喧嘩的文學理論,於焉而生。
這本書從「什麼是文學」,也就是文學的本質、起源等基本問題開始,一路談到文學與民眾生活、文學與民族文化;談到寫作、作家的成長與修養等等;談到文學的語言及風格;談到文學的欣賞及批評;談到詩、散文、小說、戲劇四大文類;最後談到當代文學的商業化,為「正統文學」的沒落感到惋惜。然而,梅遜先生畢竟不是悲觀主義者,他非但對自己的人生永不向命運屈服,對文學也是如此;這本書最後一節的標題:「文學的復興」,真像一盞長明的燈火,照亮著「文學不死」的希望。就這樣,我們傾聽梅遜先生對文學娓娓道來,世界、作家、作品與讀者,沒有一個文學要素被忽略,可以說面面俱到,體系相當完整。
不過,其中最精采的還是談作家,畢竟梅遜先生自己就是歷經時代動亂、顛沛流離,而終身以文學在關懷社會、詮釋人性的優秀作家;只有作家最了解作家。因此,聽他談作家的成長、修養、天才、靈感、文思、想像,以及寫作、眼高手低、修改等,真可以說是當行到位;我們只要細心閱讀,就能感受到很多精闢的見解,都出自梅遜先生深切的創作體驗及解悟,字裡行間流動著他的性情、生活歷練、存在感受、人文素養與哲思。閱讀之際,彷彿可以聽得到他的呼吸、心跳,感覺得到他在歡喜、他在憤怒、他在憂慮、他在惋惜、他在悲傷。雖然,他談論的是客觀的文學知識,卻灌注了自己一生在文學世界中的存在體悟。這絕非純做文學理論研究者那種冷硬的抽象言語所能比。
梅遜先生談文學,原本就不願把它寫成學院式、一般讀者看不懂的「文學理論」。他站在文學創作者的立場,深切體驗到「文學創作沒有一定的文法理論」;因此,他不認為那些缺乏個人創作體驗而只是堆砌著抽象概念的「文法理論」,對文學創作能有什麼直接的幫助。這的確是出於深切創作體驗的慧見。中國古代的大文學家都明白,「法」有死、活。獨創性的作品必出於「活法」;「活法」全無格套化的理論可循,端看「如何」表現其創意而隨機變化。至於「死法」則都是格套化的理論,寫作就如依樣畫葫蘆,終究「死在法下」。因此,梅遜先生談文學,希望一般人都讀得懂,以啟發他們,能善體「活法」,寫出創意的作品;至少,做個能欣賞作品的優質讀者吧!
梅遜先生做到了,這一本「談文學」的書很容易讀懂,的確沒有學院式「文學理論」那麼艱澀。我創作文學,也研究文學;文學理論是我的專業,在大學中文系教過一般性的「文學概論」及專題性的「文學理論」課程。我所讀過這方面的著作非常多。對於當今文學科系的學生而言,這些著作的確將根源於人情、貼切於生活的「文學」,說得太抽象、太深奧、太遙不可及,缺乏切實的生命存在及創作的體驗,讓人覺得「文學」難以感知、不可親近。
我曾經想過,寫一本「談文學」的書,讓那些剛踏進文學世界的人們都讀得懂,並因而喜歡親近文學。我還在想著,梅遜先生卻已經寫出來了。
容易讀懂,不表示內容淺陋。「內容」是寫什麼,「形式」是怎麼寫。容易讀懂,也可以是因為作者使用很淺白的語言形式,卻表達了很深刻的主題內容;這就是所謂「深入淺出」。想要寫一本讓剛踏進文學世界的人們都讀得懂的書,「深入淺出」是不二法門。
將某種專業知識說得很艱深,其實並不難;反而「深入淺出」者,難矣哉!我們經常誤以為某些專業知識的「導論」、「概論」、「入門」之書,略有研究的人都能寫。其實,這種書應當由既「博」且「精」、能「融通」而又出於「己見」之士來寫,甚且最好能寫得「深入淺出」,才是當行到位之作。市面上的「文學概論」幾十種,能如此當行到位者並不多;往往混雜、堆砌著許多未經「融通」也缺乏「己見」的理論材料。
作家論文學,很容易流於個人主觀的創作經驗談;然而,文學要談得當行到位,個人主觀的創作經驗固然是重要的基礎,卻還須經由豐富的學養,才能開拓深廣的視域。梅遜先生是優秀的作家,他談文學,最讓人感動的是其中灌注了自己的生命存在及創作體驗;不僅如此,其廣徵博涉的學養,也讓我訝異!他一向並非專業的文學研究者,寫這本書時,已無法閱讀,即使有人從旁協助,也很難臨時消受那麼多的文獻。那麼,他如此廣博的學養應該是雙眼未盲之前,讀書幾十年所累積的成果吧!現代作家「好學」如此者,實不多見。
梅遜先生談文學,融通了自己的創作體驗與廣博的學養,讓這本書有了「深入」的主題內容;然而,這本書的可讀性,更要緊的卻是「淺出」的語文形式。梅遜先生主要的文學觀念之一,對於語文形式,他一向主張:自然、簡潔而不刻意雕琢。這本書正是此一文學觀念的實踐,他用非常自然、簡潔,如話家常的筆調,既不搬弄抽象概念的術語,又多舉具象而富含理趣的文學故事做為實例,以啟發讀者,體悟而「自得」於心。這樣「深入淺出」的「談文學」,不但適合一般讀者,連我這種專業的文學研究者也被吸引住,興味盎然讀完,果真獲得不少的啟發。
閱讀這本《梅遜談文學》,時常產生「於我心戚戚焉」的感動。梅遜先生比我父親還大一歲,是我所尊敬的前輩作家。在現實世界中,我不曾見過他;但是,在文學的世界中,我卻見過真真實實的梅遜先生,彼此之間沒有世代、族群的隔閡。經由文學,我對梅遜先生竟然有一種忘年而知音的熟稔。那麼,我為梅遜先生這本書寫序,當真是一種雖屬偶然卻又不完全無端可解的緣分哩!
二○一二年六月十日
顏崑陽
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博士,曾任教高雄師範學院、中央大學、東華大學,現任教於淡江大學中文系。著有《莊子自然主義之研究》、《李商隱詩箋釋方法論》、《蘇辛詞》等書以及創作《顏崑陽精選集》、《小飯桶及小飯囚》等書。
在黑暗裡摸到光的人
請問你,如果你是視障,你敢進廚房,自己煮東西吃嗎?
敢?真的?
在請問你,你知道你家廚房的橄欖油、醬油、鹽、麻油、醋……放在哪裡?你可知道洗菜的盆、炒菜的鍋、盛湯的碗……擱在何處?
菜刀、削皮的刨刀,還有砧板?瓦斯爐的總開關呢?防燙的手套、夾子、急救箱(萬一被刀切到手指,被油燙到……)?
盲父獨立養兩子
做飯炒菜自己來
好了!別鬧了!還是來聽故事吧!
沒錯,這也是真人真事,沒有半點杜撰!對年輕學子而言,他是爺爺輩的大作家,筆名是梅遜,本名楊品純。
先不提他詩失明前有何著作。事實上,他失明三十年了,卻用了十年的時間剛剛完成二十六萬字的新書《梅遜談文學》。在此之前,他寫的六十萬字長篇小說《串場河傳》曾得過新聞局「金鼎獎」與「中山文藝獎」。
他曾是非常認真的雜誌編輯,在那個年代也是位響叮噹的文人,後來積勞成疾,視網膜剝離的手術失敗,成了全盲。偏偏晚婚的他,在六十歲生下次子後,妻子無法面對拮据窘迫的日子,拋下盲夫與兩個嗷嗷待哺的兒子,絕塵而去。
剛碰到變局的梅遜,當然也有沮喪與怨恨,但是,他隨即轉念,不去抱怨他「失去」的,而是著眼於他已經「擁有」了什麼!因此,他一邊摸索著做飯炒菜,一邊照顧著兩個稚齡的兒子!每當夜深人靜,兒子睡著之後。唯一能夠撫慰他的就是「寫作」。他說:「對文學的愛,只要一息尚存,至死不渝。」他告訴自己「眼會瞎,心不會瞎;人會老,筆不會老」。
與寫作相比,炒菜煮飯似乎簡單得多!
你們知道眼盲的梅遜怎麼寫作的?
他使用三個錄音機,邊唸邊寫,只要重聽後覺得不滿意,就在錄在寫。
第一部錄音機是錄初稿,第二部則是修稿所用,第三部便是定稿專用。他每修一次就得重謄重錄一次,經歷了三十個黑暗無光的年頭之後,他已經寫了超過五百萬個字了。
你們一定很好奇,錄音可以懂,但是盲人如何寫字呢?沒錯,我本來也很難理解,後來看到他摸索著用一把尺在紙上遊走,一旦尋找到適合的角度,就開始順著尺振筆疾書,這才恍然大悟!
順著尺振筆疾書
黑暗中摸出希望
用筆也是學問一樁,鉛筆易斷,不好操作,於是只能使用原子筆。但是原子筆的墨水不是長江之水天上來,總會乾掉啊,這也難怪梅遜的抽屜裡躺了許多只有筆跡沒有墨色的稿紙了,不過,這也阻斷不了梅遜追求夢想的毅力與決心,他已然摸索出經驗來,知道一支原子筆大概書寫多久之後就沒有墨水了。
你們一定也會奇怪,我是如何知道梅遜的故事的?其實很湊巧,我是剛好在臉書上看到《文訊》雜誌封德屏社長的一段文字。封社長感嘆道,梅遜以十年時間寫出的二十六萬字著作《梅遜談文學》,沒有得到國藝會的補助,眼看著這位影響了不只一代文藝青年的老園丁,屆臨八十八歲高齡了還得面對澆薄世道的打擊……
於是,我由委頓的老頭頓時又變成了熱血澎湃的「憤情」,當下決定,要糾合好友,好好管一管這位在黑暗中摸到光,摸成文采,摸出希望的老作家的出版大事!
大夥兒見面的當天,梅遜的小兒子祖光來了,年輕時曾經受過梅遜多方薰染的出版人隱地先生來了,封社長當然也來了!清醒但健談的梅遜雖然耳力不佳,卻豪氣萬丈地說,他已經開始著手下一部著作的作業了。
他不停地說著,兒子祖光的手輕輕撫著他的手,提醒他何處該打住,也適時給了他定心的溫度,讓他知道,他一點都不孤寂無助。最終隱地允諾,他要以自己的出版社出版《梅遜談文學》。
這個故事還沒有結束,畢竟雄心大志壯闊無垠的梅遜還有許多夢想要追求,要實現!
—文╱張光斗 原載於2012年7月11日聯合報繽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