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尚早，又無睡意，一人沿著玉屏樓上的小路徐徐而行。我是專為看黃山雲海而登臨此境的。偏不巧天氣不好，暮色夾著煙氣，而霧早就來了，濃濃重重，鋪天捲地，簡直是獨霸天下。

暮色有甚麼好看的呢？我一向對暮色有一種懼怕的心理，總以為它是一天中最黯淡無光的時候，給人的又總是淒涼、孤獨、衰老的感覺，況且今日又早早而來，無情地蓋住了那一片迷離多姿、蔚為壯觀的黃山雲海。

此刻，站在山頂，除了暮色竟別無他看了。返身回走時，眼前一閃，那峰頭最奇險處的鐵欄旁站著一個人，是老人瘦削的背影，微微向前傾。這背影一動不動，雖然看不見他的眼臉，但我知道他的一顆心已經融浸在這暮色之中。我不由思忖著：他莫不是在追思自己的過去，歎惜遲暮之降臨？被急切的探究心理驅使著，我向他走去，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又停住了：素不相識怎好冒冒失失地驚動他呢！但就在這時，我終於看到他眼前的一切。

蒼茫的呈著微微青光的暮色，把蒼穹和群山混為幽邃深遠的一體，放眼望去，一片迷濛隱沒了遠處的蓮花峰和天都峰，就連周圍那些眾小山峰也一並被它收了進去，只有稍近點的山巔，才隱隱露出尖尖的峰頂，被一圈淡淡白光圍著，而那清晰地呈現在遊人眼前的，則是貼近的峰巒細部：那被雨霧染成青灰色的土石，那被暮色浸得格外凝重的松柏，那蒼茫中分明現出的點點殷紅，是初秋的風裏早紅的楓葉。這個時刻，也只有這個時刻，靜默取代了紛繁，幽深取代了險奇，天地才顯出一天中從未有過的深沉和莊重。這時我看著暮色，心裏蕩起的不再是傷感、淒涼，而是一種從未領略過的氣魄，仿佛正在進行莊嚴壯美的檢閱。

暮色愈來愈濃重，老人還是一動不動。我走到他身旁，「伯伯，看暮色嗎？」老人看了我一眼──發黃的但並不迷離、倒有幾分清澈的眼──點點頭，「年輕人，你也對它感興趣？」他的聲音聽來蒼老深沉卻絕不含糊。「它具有一種莊重的美。」「莊重！嗯。」他沉思了一會，「還不止於此吧！你看黃山的暮色並不灰灰沉沉，它很有點像一個人的晚年，將要走到生命之路的盡頭，還有發紅生輝的東西。」

這幾句話出自老人之口，卻又像是從暮色蒼茫的天地間發出，蒼勁的話語和蒼勁的群山融匯在一起，使身臨其境的我立即悟出話裏的含意。是呀！黃山的暮色時分的確是一天中最光輝燦爛的，它將薄明的晨曦，絢麗的雲霞，燦爛的陽光全收進自己的懷裏，這正如一個人的晚年，收藏了童年、少年、青年的美好時光，因而它才顯得莊重、深沉、含蓄、燦爛。

我竟不願離它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