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時光隧道的一封信

親愛的時光隧道（我的秘密）妳好：

多年不見，最近突然在一堂課上提起你。猛然發現你已經滿頭白髮，有一番歲月痕跡了。仔細看看你的臉孔，好像慈祥許多，少了一些冷酷與犀利，有點像是失憶的祖母。

我知道我把你的形象跟祖母悄悄的對號入座了，在盛世時期盛氣凌人、生病時令人厭惡、死後不勝欷噓。

我多麼想把妳的白骨重新組合好，好好地跟妳吃頓飯聊聊過去那些日子、那些事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沒看見的事情，妳是怎麼處理的？我的爸爸、媽媽、叔叔、姑姑、兄弟姊妹們都好像被妳深深影響了？到底妳是不是個「失敗者」組成的惡魔？

最近上課時提到「餐桌上不能談的事」，我從來沒用過這樣的詞句形容你，如今，倒是滿貼切的，妳好像悄悄以這樣的方式存在。

請問，妳還記得嗎？

我上次提到有一個姑姑罹患了精神分裂症，當時大約五十歲，只聽說家庭長期發生問題，外遇、爭吵不斷，直到姑姑四十多歲高齡懷孕，生了第五個孩子以為可以挽救家庭，但是，以每次回到娘家的狀況來看，實在是越來越糟。直到醫師診治宣告「精神分裂症」必須住院治療。印象中，我看到的姑姑外表冷漠、兩眼發直，眼眶發黑…總之怪怪的。

媽媽說：「姑姑會拿東西打自己、尤其是胸口，每次打得怦怦作響，非常嚇人」。當時我大約國中，就要遠離家園北上去求學了，真沒想到，這就是妳在我心中的雛形。

我一直看不清楚妳的完整樣子，我應該再次找媽媽、爸爸求證才對，因為這一切的發展，使妳在家族的每個人心中逐漸無限制的擴大。

妳記得嗎？

我從小所看到的姑姑（還沒生病之前），是與我們鄉下人完全不同的雍容華貴、美麗高尚的，每一次當她從台北回娘家的時候，我們當時還住在人煙稀少的山上，沒有馬路無法通車，住在台北西門町的姑姑一家人每次回來，一定是大包小包、穿著時尚的喇叭褲，踩著「三吋麵包鞋或者高跟馬靴」爬著山路上山，雖然坑坑疤疤、顛顛頗頗，照樣衣錦還鄉！表姊弟們與我們在家三姊妹的年齡幾乎差不多。


大姑姑中年生病之後，「精神分裂症是否有基因的遺傳？」這個話題在我大姊家流傳開來，我大姊夫常常拿這句話來質疑大姊，我才突然感到事情的嚴重性。難道我也會被遺傳嗎？所有的疑問，隨著姑姑發病不願住院、四處找親人求助，卻意外地被所有人拒絕，直到被她的親娘（我的祖母）趕出去之後，好像問題就此暫時銷聲匿跡。


當時妳的黑暗彷彿已經悄悄成形長大，盤據在我們的心中，但我們都不想提起妳的存在，表面上的平靜蒙蔽了我們家庭的溝通，所有的成員在這個事件上卻默默學到「家庭不幸福不必回家講」、「不必自取其辱」的家風，那是妳早期的樣子。


沒想到，「無力感」讓妳的影響力可以無限大！

回顧過去，這個人一直都處在模模糊糊的狀況外，排行老四，又是四個女兒之一，理所當然在傳統家庭裡不會受到重視，獨自在台北異鄉坎坎坷坷地半工半讀地求學過日子，最後迷迷糊糊過早遇上了家庭的地雷「婚姻問題」，那其實是妳的黑暗勢力範圍。


這個人在妳的黑暗隧道中，不知不覺盲目地瞎走，層層疊疊不斷創造新的失敗、越陷越深、焦慮沮喪、生氣憤怒，其中撞牆的創傷紛紛擾擾，我默默奉守著你的指令「不幸福不能回家講」，只能以時光累積，不斷地成就妳黑色的力量。


包括「未婚懷孕」，一定不能講，忍到孩子八個月大了才第一次帶回娘家，直到二十年後的今日，回想起來，我一向只跟隧道中的自己共處，完全不瞭解所有人在這個隧道裡面是共生的，我一直看不清楚所有人的位置與處境，尤其是家中男性與女性所被賦予的高度傳統期待，特別是我的媽媽，我們這些女兒們的離家求學原本是不被家族允許的，因此，我媽媽必須在家中背負更多的責難與屈辱。


我們沒有人知道，妳讓我們這樣的家風繼續下去，對家族的延續只有傷害。


一代一代被傷害的人不知不覺學到最不喜歡的言行。關鍵人物祖母過世數年之後，這個魔咒似乎還未完全解開。並且在幾年前姑姑的大女兒突然跳樓自殺，成為悽慘的社會新聞，分散在四處各地的我們心中，每個人都有一番警醒。我只知道，這似乎挽救了我，我認為我家所堅持的「家醜不可外揚」、「道德傳統勝過一切」的堅毅作風，沒料到會有「自殺死亡」這一招，這簡直是王牌中的王牌。


妳是無敵黑暗的，除了妳最擔心害怕的，就是我沒有使用過的王牌「自殺」。


我自從青少年國中時期就不斷地幻想自殺的招式，以反抗家庭嚴苛的箝制，卻從沒有勇氣去作到，這下子我看到一位家族的勇者實現了，也應驗了我之前的預感「人死亡之後，只會讓愛你的人傷心哭泣，你的仇敵並不會消失，而且你會逐漸被人們遺忘」。

我想，如果我選擇用自殺絕招來終結妳的黑暗，妳就再也不能控制我了，但是我所愛的、活著的人，妳卻會繼續加深對他們的傷害。


於是，雖然「姑姑的大女兒自殺」此事在有限的親友間蔓延開來，我們姊妹在電話中達成共識「低調、保密」不要讓爸媽、爺奶知道。不過，自此我好像悄悄在黑暗的隧道中點燈，我承認對自己鬆綁，我不再用嚴苛的家族眼光那麼自責、減少把自己陷在不幸的家族觀念、黑暗隧道當中。

我寧願家裡的「大人」們都已經知道了，即使遺傳的是我們家族長壽的體質，但是個別還是可以選擇提早解決生命，大人的責備不是絕對必然的，逆來順受也不是應該的，如要維持家族的表面風光，最好不要讓問題發生，其中之一，就是不能把人逼上絕路。


自此，得救最多的就是我，因為，我是個家庭問題的綜合體，如果把我逼急了，下一個自殺的可能就是我。


解決黑暗的方法就是讓光進來，

我不會一下子把妳這個黑暗的隧道秘密炸開，我決定要多找一些專業人士一起來開通、討論，使用最保險安全的方法，讓這個工程最艱困如同雪山隧道開採過程的不畏艱難，打通妳，變得明亮暢通又對人們有益。


其中，必須要見光的、吞吞吐吐講不出來的就是這些天殺的秘密吧！


這些見不得人的事講過之後，妳就見光了，以往，我一直保護妳，越是神秘，妳變得越趨向黑暗與邪惡。

我一直擔心承擔不了讓他人知道、讓妳現形的勇氣，因為，以上這些歷史，怎麼可能讓我的家庭、讓大家欣然接受呢？更何況我號稱是個專業人士，妳可以想像我是如何一再隱瞞、不溝通、不回家來讓天下維持表面的太平。其實隱瞞越多，就是讓妳越壯大，我說妳像是個最長的隧道，如今我親手幫妳加長了、挖得更深更黑，而且常常電力不足、燈光忽滅忽暗。


以往我習慣處理你的方法，不外乎是「嚴禁參觀、嚴禁討論」。也就是「警告我的姊妹回家時不可以說」、「我自己回家時盡量不正面回答，只說老公太忙、出國等來掩蓋離婚的事實」、「工作上絕對不談」、「在外面不要與人談此話題」。只因為，我相信妳那黑色力量我一定抵擋不住。


更何況我一直深信，我的家族都不是溫馴的小貓，只要一有問題就會不知不覺狠狠地落井下石，例如「跌倒了→教訓一頓」、「打破碗了→大罵一頓」、「動作太慢→質疑你的能力」、「生病了→嘲笑你的身體不如人」、、，所以我的青春期總是在哭泣中度過，我不知道為什麼，每天好像都在犯錯。

全家人有樣學樣，個個嚴厲又殘酷。如此，我最為厭惡的言行、卻也學習得很快。可以想像，我在婚姻中、人際關係裡不會很理想，甚至結果是孤僻難耐也是正常的。


或許妳已經默默地注定了我的命！以為很多人，包括我一輩子都逃不過妳的手掌心，但是，如今被我發現了妳的存在。


妳一定萬萬沒想到「我的危機就是轉機」。

當我還活著，我就還抱著希望要面對妳，別以為我說笑，妳親眼看到我與女兒的關係改善，其實就是個奇蹟！因為狀況實在是太惡劣了，幸福婚姻所需要的要素，「性格成熟、經濟穩定、支持系統穩固」我都沒有。


妳知道的，一個家庭選擇離婚結束婚姻關係之後，孩子就要面臨被迫改變與選擇，當時，男方的家人不認為我可以看小孩，我的家人、我的父親堅持擁抱著黑暗的妳，說「當作沒生過吧！」，堅持我不應帶女兒回去。


可是我的七歲女兒已經聽的懂了，她該何去何從？在這個變化多端的社會裡，經濟生活不夠富足的中產階級，孩子遭遇家庭問題很容易被邊緣化、發生偏差，很慶幸地，我一路走來，我們母女曲曲折折終於沒有走入你的失敗者行列，這真是奇蹟！


其中，有個重要的關鍵，就在我的自我反省自傳中，「我決定必須讓妳見光」。

以往，我面對女兒時，心中其實是充滿了「滿溢的歷史情緒」，很多情節糾結在一起，變得兩人相處不是那麼純粹，有時候有外人在不能盡情地醞釀相處的氣氛，有時候，重要家人的意見會深深地影響彼此，各有心事的人想要排除萬難快樂地相處是那麼地困難。一次又一次與女兒不歡而散、轉身就走的為難，往往烙下無法撫去的傷痕。


一般家庭面對家有青少年已經如此，破碎家庭的問題更不同凡響。


你以為「母親＋女兒＋青春期＋叛逆＋破碎家庭＋其他＝無解的親子問題？？」

妳一定是暗地裡在偷笑，我絕對拿妳沒辦法，我曾經是的…直到，我摸索到一些好方法，我發覺女兒並非不想和我相處，只是，她需要幾個前提，例如：

一、    醞釀時間要長一點。

（我必須保留較長的時間給她，全心全意和她單獨在一起，假如可以的話，特別為他準備一個房間、隨時歡迎她來住。）

二、    不需要訓話、教育。

（可以彼此享受沈默、平靜地品嚐美食或觀賞電影。）

三、    要主動保證永遠愛她、支持她，不管她做了什麼事，請孩子相信妳。

四、    即使對方冷漠或沒有立即回應，也不要放棄親子關係，主動面帶微笑給她零用錢，不管她怎麼花，相信她是用在需要的地方，每個月設定一個基本基金，用完為止（停損點），不談任何條件。

（可以容許孩子犯錯的機會，也會贏得孩子日後的敬重。）


記得，有一次，

我與女兒約在天母見面，兩人見面照常沈默，我配合她安靜地走著，我提議去吃個晚飯，她不置可否，我們慢慢沿著天母東、西路漫無目的走了很久，沿途欣賞無聊風光，直到，看到兩人都能接受的餐廳時，我刻意不看價格欣然就坐，即使不太會點餐，但是飢腸轆轆之下，覺得真是人間美味。


慢慢地氣氛比較緩和了，兩人酒足飯飽捨不得離開，於是自然地開啟了一個話題，

我說「妳能想像媽媽年輕的時候嗎？」女兒搖搖頭。

「妳相信爸媽以前戀愛的樣子嗎？」還是搖搖頭，

我只能描述一下才子佳人是如何令人稱羨，

女兒問「那後來為何會離婚？」，

這是個敏感的問題，所以我笑笑、四兩撥千金地說:「相愛容易相處難」啊！

一些簡單的對話，其實是像兩個好朋友一起用餐。

女兒突然問我「妳會不會覺得我口才很差？」、「會不會覺得我很難搞？」，

我會心的一笑，我想這是青少年都會遇到的課題，孩子只需要一個肯定的答案，就會多一些面對「學校」「同學」「人生」的勇氣，

我回答：「不會啊！你已經比我以前同齡的時候好太多了，記得以前我差不多也是這樣，每天都在擔心同學之間友誼不夠穩固，渴望更多同學的喜愛，常常覺得自己很孤單….」


我成功地沒有帶著我的女兒走進黑暗的隧道，

我們是在準備好、無憂無懼的心情之下，並肩攜手提燈參觀的，只要我沒有害怕，我的孩子就會跟著真的相信並且收到我對她的肯定，兩人之間就會如願建立友誼，此刻妳反而是促使我們在歷險患難之後最佳情感促發因子，一念之間時光隧道頓時有了方向，我深信「世上沒有任何關係比朋友關係更為有力」，尤其是親子之間又加上朋友的角色之後感覺會更加倍的無敵。


母女之間無疑的是一對最值得珍惜的伙伴，也是人生中絕好的匹配，我們可以母女聯手PK打敗妳，也可以成就妳，我們正在嘗試中，我們已經默默努力要聯手更多人，讓妳在安全中見光變成我們家族的天使力量。


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