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政治犯的外孫女,與外公外婆的故事:
四歲那年,陪外婆去看醫生,公車上的座位剛要客滿,只剩分開的兩個座位。外婆腳痛,把自己安插在司機身後的空位,留我自動自發走向車尾,跟一個卷髮的男子同座。
涼爽的春天,風徐徐吹。男子摸摸我的臉,說妹妹好可愛,妹妹妳幾歲,妹妹要去哪裡呀?一切都很正常,大人逗小孩一定會有的、無聊的舉止。
車行兩站之後,他開始摸我的手。往下一站,摸我的脖子、耳朵。再往下一站,滑進我的腋窩。然後,掀開我的裙子……
我站起來,遠遠向前喊道:「阿嬤,我要跟妳坐!」起身走向車頭,站在外婆身邊。
「憨孫ㄋㄟ……」阿嬤笑我寧願守在她身邊罰站,溫柔地將我抱起,放在她的大腿之間。
春風徐徐吹拂,公車上恬適的午後。一切都很正常。牧歌般諸神午睡的時光。我沒有告訴阿嬤男人做了什麼,彷彿不必經由大人告誡,我自動就知道這種事情不可以說。阿嬤也沒有說,沒有說她此行,其實是去墮胎的。
我只記得與阿嬤坐了好久好久的車,從松山的福德街,坐到萬華的西藏路,下車時剪了兩段票,天空出血似的暈開一片鮮紅。
四歲的我並不預知,我即將擁有一個未曾謀面的外公。蔣總統變成先總統蔣公,第二個蔣總統頒布減刑令,遠在綠島的外公,已經移監新店軍監,夏天就要回家了。
外公1951年被捕,二十四歲。1976出獄,已經四十九歲。那年春天,四十二歲的外婆暗自拿掉一個孩子、一個私生子。剔除了一個髒東西,人生依舊不可能乾乾淨淨──假如外公不曾入獄二十五年,外婆會幸福一點嗎?可以免於憂鬱症嗎?那種將人生徹底癱瘓的、腐蝕的力量。
外公回到家,穿著那套二十五年前的舊衣服,像個從遠古走出來的土人,開口用日語問道:兒子呢?我們的兒子漢民呢?
死了,外婆說,在你入獄隔年病死了。外公入獄時,那個我未來該稱之為舅舅的人,僅僅九個月大。
親生兒子死了,卻多出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兒(就是我媽),還有一個外孫女(就是我)。我媽當時二十一歲,出生於外公入獄之後。
「裡面的日子很難過吧?」外婆打開衣箱,翻出一套全新的衫褲,說,「歡迎回家,這是我送你的禮物。」為了這套新衣,外婆在三十燭光的夜燈下,裁裁縫縫一個月。她在有錢人的家裡幫傭,每日從清晨工作至晚餐過後,就連丈夫出獄這一天,也不敢請假去接送。她不敢向僱主提起自己的身世,她工作地點出入的都是大官。
「裡面的日子很難過吧?」外婆說。
外公看著外婆的女兒,這個他入獄四年才出生的,陌生人,靜靜地接受了她。
裡面的日子很難過吧?──外公對這個問題的回應是:外面的日子也不好過。謝謝妳沒有離開。
就這樣,我擁有了一個外公。一個沒有血緣的,親愛的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