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身上有病痛時, 到醫院去看病, 通常前幾句話所講述的, 就是主要的不舒服, 也就是醫療界所說的 "主訴". 一般急診常聽到的主訴, 不外是 "我肚子痛, 拉肚子好幾次", "我頭好暈, 一直想吐", "我胸口悶, 呼吸不順, 有點兒喘", 或是 "我好像發燒了, 一直很冷, 而且全身痠痛". 到了晚上, 就比較會出現 "我皮膚好癢, 有起疹子", 我睡不著, 又失眠了", "我一直咳嗽, 都咳到睡不著" 這一類主訴.

        這些都算常見的主訴, 但有些人的主訴會比較奇怪. 我在台北榮總工作的時候, 常常會有榮民老杯杯的主訴是 "我吃不下飯!" 前幾個 case 我都忍不住地說 "北杯, 你要強迫自己吃啊! 吃不下飯就跑來急診, 太濫用急診了啦!" 可是, 經過幾個病人的洗禮, 發現這所謂 "吃不下飯" 的背後, 竟然有一半是敗血症, 還有不少人是冠心病發作!

        那些單身榮民老杯杯滿可憐的, 年輕時跟著國民政府來台, 因為戰爭的關係, 大半生涯都奉獻給國家; 年老時沒有家人照顧, 又一個人住, 所以一旦 "我頭發昏, 走不動路啦!" 對他們而言, 就像世界末日般地恐怖, 因為沒有人可以幫他買食物, 遞茶水.

        如果以為住在榮民之家的單身老榮民就比較幸運的話, 那又錯了. 我就遇到好幾次從榮民之家送來的老杯杯, 跟我抱怨說他無法走到餐廳去吃飯, 餓了兩三天才被輔導員發現, 也才送到醫院來! 甚至遇過幾次被送來的老杯杯, 張大了嘴, 一臉呆滯地躺在床上, 沒有人跟我說他發生了甚麼事 (找不到輔導員), 沒有主訴, 只能從電腦中去查過去病史, 然後小心地做身體檢查, 一步一步去琢磨他可能是得了什麼疾病. 這過程有時候滿驚心動魄的, 因為就在診察的過程中, 他的血壓突然掉了, 一副敗血性休克或心因性休克出現, 當場挑戰我們的抗壓性!

        我曾問過輔導員, 他們也是一臉無辜地說 "我們每天有好多榮民要照顧, 不可能每個都盯地緊緊的呀!" 單身老榮民, 是戰亂時代下的不幸產品; 也因為他們的特殊經歷, 除了他們的主訴之外, 若為了拉近感情而問東問西的話, 往往就會發現他們開始幫你複習八年抗戰的歷史. 我記得侯文詠寫過一篇文章, 他問了一個老杯杯的頭痛問題, 沒多久, 就驚覺自己已身陷蘆溝橋事變!  這個故事, 我可是緊記在心, 不敢輕易啟動老杯杯的話匣子!

(照片中這位病人的主訴非常清楚確實, 受傷過程簡明扼要地描述, 連空腹幾個小時都主動說出來, 省下醫護人員不少時間; 所以大家都很高興, 可以看到每個人都愉快地笑了出來 )

        而鄉下小鎮則很不一樣. 我在羅東多年, 除了常見的主訴之外, 有些鄉民來到急診, 就把大包小包行李帶來, 主訴是 "我要住院"! 再問他為什麼要住院, 答案往往是 "郎閒閒, 某拉" (覺得疲倦無力). 這些無力的鄉民, 經診察後, 有許多其實只是感冒, 甚至是跟家人不和, 沒有安全感, 所以不想待在家裡, 但也有少數是真的有厲害的感染或是貧血. 不過, 基於服務鄉民的精神, 這些主訴是 "我要住院" 的病患, 大多數都可以如願以償地住到院.

        不知道是鄉下地方空氣好, 還是人民的勞動多, 我覺得這裡的老年人, 大多數的身體都很不錯. 有幾位超過 90 歲的人, 自己走進醫院來, 跟我說他頭暈, 或是咳嗽好幾天等等, 讓我驚嘆於他們到這個年齡, 還可以自己來醫院看病, 不需要家人陪伴!

        但這裡精神病患之多, 也是台北市都會區望塵莫及的. 曾經有個常客, 一坐進來就開始說她頭暈, 胸悶, 雙手麻麻, 雙腳也無力, 尿尿又不大順......., 基本上, 聽了她的主訴, 你會認為她從頭到腳 "整組都壞了了", 應該是病入膏肓了. 可是, 我就直接問她 "其實你是睡不著, 對不對?" 她低頭笑了一下, 說道 "對啦, 我吃了 3 顆安眠藥, 都還是睡不著啊, 現在全身都很不舒服!"   以前老師教過我們, 一般正常的病患, 主訴只有一個或兩個系統 (譬如呼吸道, 腸胃道, 心血管等等......); 若是超過三個系統以上的, 第一個就要想到精神病.

        我曾遇過一個 6 歲的小朋友, 自己把主訴和疾病過程簡潔俐落地描述, 聽完那一剎那, 我差點要為他鼓掌. 也曾經跟一些病人在 "主訴區" 就糾纏不清, 直扯到賓主盡不歡, 花了好多時間, 才弄清楚原來他就是講一堆主訴, 看看哪一個可以讓我 "心動" 而給他住院!

        沒有接受過訓練, 要說好主訴是不容易的, 但我們不可能要求每個人都能簡明扼要地說出自己的不舒服 (又不是職業病人). 有時候我聽了病人一大堆主訴, 會直接問一句 "那你今天最主要的不舒服是什麼?" 其實病人只要問自己一句 "今天主要是什麼問題, 讓我想去醫院看病", 這就是清楚的主訴了. 千萬不要忍不住地把家裡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夾雜進來, 或是把幾百年前跌倒的故事, 當作是 "最近幾天有受傷嗎" 的答案.

       你哪裡不舒服? 怎麼受傷的? 我想很冷血地麻煩你在三句內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