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病的過程, 到了最後, 就是要讓病人滿意甘願地回家, 這大概是最困難的一步. 以前有老師跟我們說 "收病人住院很容易, 但要讓病人回家, 才是最難的." 這個說法, 在如今醫療糾紛頻繁的時代下, 更顯得是真知灼見. 每一個病人在症狀改善, 要放回去前, 我們都會確保自己有跟他們解釋清楚這次是甚麼疾病或甚麼狀況, 把有可能的後遺症說明白, 總是要確定病人 "在回家後, 即使有併發症, 也不會回來找我們算帳", 才能在心中放下一塊大石.

        所以遇到上腹痛的病人, 即使已經很確定他就是胃炎而已, 我們還是會提醒病人和家屬, 回家要注意盲腸炎的徵兆. 頭暈的病人, 在回家前, 一定要說明, 什麼時候要考慮是真正的中風而來醫院複診. 發燒的病人, 要仔細解釋之後的病情變化, 以及在什麼情況下, 需要再來醫院. 這些所謂的 "衛教", 除了告知病人外, 一定要跟家屬講; 因為萬一病人發生了什麼不測的後遺症, 會來告你的, 通常都是家屬, 尤其是那些平常根本沒有出現, 沒有在照顧病人的家屬!

        雖然我們算是很努力在做好 "衛教" 這一環, 可是有些情況, 還是讓人很挫折.

        曾經有個年輕人, 以喉嚨痛, 發燒 2 天來到急診. 抽血, 做流感快篩都正常, 於是在退燒後讓他回去. 第二天來, 說有咳嗽, 且繼續發燒, 便加照了 X 光, 再驗一次白血球, 還是都正常. 因此在退燒後, 給予再一次的衛教, 讓他回家. 不料第三天又來, 這回說咳嗽咳到胸痛, 加做了心電圖, 看起來有問題, 便會診心臟科做心臟超音波, 懷疑是心肌炎, 於是收住院. 不料, 2 天後就過世了!

        可想而知, 家屬絕對無法接受 (我們也無法接受), 好好一個年輕人, 只因為沒有事先診斷出心肌炎就過世! 但是, 心肌炎的早期症狀, 跟感冒幾乎一模一樣; 而在發病後, 除非是變成重症, 需要打很貴的免疫球蛋白, 否則也是支持性治療. 這道理在醫療界都知道, 但是, 民眾不會知道. 尤其有人因此而死亡, 家屬的瘋狂提告心態, 是可以見諒的. 然而, 前面幫他看過病的兩位醫師, 卻也因此要寫報告, 甚至上法院, 其實也很冤枉! 套一句我們私下說的 "這種 case,  誰遇到誰倒楣!"

        至於小孩子的發燒, 最挫折的情形, 大概就是你跟家長衛教了半天, 把例行性用藥和臨時性用藥都給了, 也都仔細地說明什麼時候使用; 結果, 回家後, 只要小孩一發燒, 家長就又帶過來了! (有個學長曾經很生氣地跟我抱怨 "我跟他們衛教了半天, 都是屁!" )  我曾經在某個晚上遇過一位家長, 小孩發燒才第二天, 他已經看了 3 家診所. 於是我跟他說 "如果你是那種 '小孩一發燒就要去醫院' 的家長, 我直接把他辦住院好了!" 果然, 家長立刻喜孜孜地告訴我, 他打聽到哪個醫師很不錯, 要指定收給他!

        我可以體會家長的焦慮及不捨, 可是, 打著親情關心的招牌, 卻一直表現出無知, 代表我們的醫療教育很失敗. 然而, 我更懷疑是因為 "有醫療保險" 和 "可以卸下照顧責任" 的關係, 讓家長產生 "只要小孩一感冒, 就住院算了" 的渴望!

        很多家長來到醫院, 抱怨說她小孩都不肯吃藥 (卻可以吃飯, 喝養樂多!?), 退燒都只能使用塞劑, 所以要來醫院打點滴住院. 其實現在兒科的藥都是甜甜的, 不難喝. 我記得我小時候發燒, 如果不肯吃那很苦的藥, 往往就是 "趴" 一聲, 換來我娘的一巴掌, 然後我就會在嚎啕大哭中, 乖乖地把藥吃下去 (因為再不吃, 就是第二掌; 把藥吐掉--> 霹靂連環掌)!

        在急診還有兩種病人, 是別科看不到, 而我們怎麼樣衛教都沒有用的狠角色, 一個是藥癮患者, 一個是酒鬼.

        我們曾經有藥癮患者, 在護理站咆哮威脅, 只因為我們不肯幫他打嗎啡針劑. 這種情況, 在全台灣的急診都有; 經過多年來大家的抱怨後, 政府終於做了點事情, 就是讓醫院可以自行 "列管"; 於是, 我們可以大方地告訴藥癮患者 "你看, 電腦把你的名字鎖住了, 只能打一般的止痛針, 不能打嗎啡!" 幾個月下來, 那些常客們終於逐漸減少; 但我在急診醫師的臉書上, 還是會看到各地醫師彼此告誡 "某某人似乎從南部到了中部, 請 xx 醫院注意一下"! 我相信如果沒有適當的輔導, 這些藥癮患者很可能會走入黑市去獲得毒品, 沉淪於更悲慘的下場; 但站在醫療立場, 我又不希望用健保的資源, 去滿足他那不該有的癮頭! 有時候卸下醫師的白袍, 我覺得我是一個滿殘忍的人!

        至於酒鬼, 如果是酒品好, 在急診乖乖睡一覺的人, 我倒還滿歡迎的 (才怪~ 最好還是不要來)! 但非常討厭那種會發酒瘋, 還會站在病床旁拉屎拉尿, 弄得我們要請清潔阿姨來打掃, 還要挪開別的病人, 甚至要用手術服, 換掉他那已經沾了尿液和嘔吐物的衣服! 不消說, 這樣的病人來, 對護理人員就是一場災難, 因為醫生都會躲遠遠的, 護理師這時候就是 白衣天使 了. 最倒楣的一次, 是有個病人尿在床上, 我們兩位護理師去幫他清理和換衣服, 把他的髒衣服用大袋子裝起來, 塞在床底下. 不料, 第二天, 他竟然說他皮夾不見了, 跑去告我們護理師偷他的錢! 兩位白衣天使, 差點兒氣的變成白髮魔女, 因為還要去警察局做筆錄.

        對藥癮患者和酒鬼是不用衛教的, 講了半天, 他們也不理你. 尤其酒鬼, 常常在醒來之後, 會自己拔掉點滴跑掉; 倒楣的是他們的家人, 會被 call 來繳錢或補證件, 雖然很多家屬都會 "突然手機不通", 或是變成 "我不認識他啊!"   如果我們問 "他說你是他太太啊!"    "我們離婚了啦!"   "砰~" 的一聲掛掉電話!

        當然, 每個病人都施予衛教, 便也會常常遇到很有禮貌的病人和家屬, 他們會點頭道謝, 甚至還問我有沒有在看門診, 以後要掛我的診. 有時候, 病人一句謝謝, 我就會感到很高興. 行醫多年, 看到病人在我眼前滿意地離開, 那種成就感是無法言喻的. 他們甘願了, 我也甘願了; 儘管有時候, 治療中間有許多酸甜苦辣, 但他們平安出院, 我也就安全下莊. 一些家屬離開前的 "微笑點頭致意", 常常是我能繼續待在急診這種惡劣環境的動力.

        至於我每次滔滔不竭的口述衛教, 到底病人聽進去多少? 我自己腸胃炎時, 其實還是會忍不住吃辣食; 我這次開完刀的第二天, 就請 Gary 幫我買咖啡來喝. 套一句我跟護理人員說的 "這些衛教內容, 其實我們自己都不見得能做得到, 因為, 這是人性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