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返家，車行駛於高速公路上，車窗外一片暗沈，在那幽黑中是無限的蕭條，彷彿莽莽大漠，地老天荒，令人覺得世界己然頹圯，盡成廢墟；而在斷瓦殘垣中，高速公路像一條大地的臍帶般曲折隆起，通向遙不可及的彼方，台北市就在其下困倦思睡，在亂世中苟且偷安，任零零星星的燈光一盞盞意興闌珊的亮著。

　　亮著的，只是地上的人間煙火，敷衍潦草的應著景；至於廣漠的夜空中，竟尋不見一顆星！這城市的烏煙瘴氣早已謀殺了天空的生靈。白天與夜晚，舉目所見並無兩樣，一倂是灰濛濛的慘澹顏色，像一個憔悴老婦灰白的頭髮。藍天白雲，已成想像，滿天繁星，更是歷史陳辭。夜裏偶然抬眼，間或看見一兩顆不肯屈從的小星星還在天邊力挽狂瀾，總要好生感激這奇蹟似的好運──這年頭竟還看得見星星！

　　車子繼續穿越這夜的城市，此刻所有屬於這城市的煙塵都暫時隱退，等待明日隨同日出一起再度復活，污染每一個尚未淪陷的角落。今夜是見不著星光了，我倚在車窗邊，極目遠眺視線的極限，希望能見一兩顆遺世獨立的小星星，但我註定是要失望的。我沒看見星星，只看見一抹紅色的模糊微光，有氣沒力的懸在前路上方，像一道曖昧的謎題。那是什麼？我張大了眼睛看著，它或許是某棟建築置於頂樓的燈光吧？！但車子隨著公路曲折蜿蜒的急駛前行，那道微光依然固守在盡頭彼端。許久之後，我才忽然明白，那並不是燈光，而是月光。

　　那月，彷彿是被畫上去的，畫工的手法顯然十分拙劣，筆尖沾了太多的水，以致於渲染得亂七八糟，那夜色的灰黑就是這紙月亮的底色，月亮的邊緣被那底色浸蝕得難分難捨，竟是一般灰黑了。

　　我不願相信這令人傷心的事實，但這半昏不黃的微光，正是先民崇拜過歌頌過吟詠過敬畏的月亮。古人在不同的時空中，擁有相同的皓月清波，造就了一篇篇優美的詩歌和動人的傳說；而今，這月，人類最後的夢想，亦將淪落於難堪的現世之中。

　　我們已經謀殺了星光，總有一天，月光也會成為古代的神話，總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