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傑仗著隱身之術，在宮中穿梭自如之便，短短幾個時辰內就找到其他三人，也把夫子從大牢救了出來‧當晚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小傑的護翼下，一行人抵達了昭陽殿貴妃寢宮門外‧為了刺探虛實，他且讓大家等在外頭，自己先推門溜了進去‧

越過珠箔銀屏和芙蓉帳，直接映入小傑的正是妝鏡之中雪膚花貌，玉容寂莫的簇眉女子‧她粉頸細長，雲髻半偏，一張豐腴卻憔悴的臉上，晶瑩雙目隱然泛出淚光‧小傑躡手輕足從各角度仔細端詳，發覺唐代審美標準果然和現代不同‧她美則美矣，卻和長恨歌、清平調所訴的傾城之色不大相稱，也許白居易和李白把她包裝地太精美了‧他開始有點擔心這專輯將來的銷路‧略感失望之餘，卻又意外發現，眼前這女子竟和咪咪有幾分神似‧

思緒略整之後，小傑悄然退出門外，和克立等小聲交換意見‧討論結果，夫子守在屋外把風，咪咪和小傑負責化妝和造景‧由蘇格拉底說服楊貴妃，取得她的合作‧

貴妃並沒有查覺這三人的侵入，即使克立已佇立在她妝鏡的一角，她卻依然出神地望著鏡中的自己沉思‧

她在思索什麼呢？這朵自戀的水仙，克立想‧是皇上的恩寵，六宮的忌妬，年華的無情，或者傾城美女的宿命？美女海倫在她之前，已在希臘引發特洛伊木馬屠城之戰，而她可知漁陽鼙鼓即將動地而來，驚破了霓裳羽衣曲嗎？

凝思之間，克立竟一時失去警覺，直到他驚覺鏡中顧影自憐的倩影已杳，取而代之的是鏡外的麗人，正睜大了雙眼瞧著他‧

兩人目光初次交會，帶給克立竟是陣陣心悸，一股不祥之感湧上心頭‧而貴妃的感受，與其說是驚訝，不如以害臊形容更貼切些‧

「你是 ─ 」

「貴妃娘娘，在下姓宋名克立，我等四人是從一千年後的世界來的‧此行的目的，是將您的形貌和丰姿，帶到一千年後的世界去‧」他避免去想小傑提到楊貴妃寫真集的那副嘴臉‧

「你在胡說些什麼！」貴妃悻然側過臉去，但克立知道她沒真生氣，否則早已叫「來人」了‧

克立從口袋裡掏出拍立得相機，卡擦一聲攝下了貴妃餘怒猶溫，而驚疑乍起的鏡頭‧他驅前一步，將逐漸顯影完成的照片交給她‧

「這是一具將剎那變成永恆的機器，」深怕嚇著了她，克立放慢語調柔聲說道：「所謂『美人自古如名將，不教人間見白頭』，像您這樣傾國傾城，千年之後依然為人傳誦的絕色，如果不能永存您的花容月貌，無論對您，以及千年來對您衷心仰慕，卻無緣一睹芳顏的崇拜者，都是莫大的遺憾‧」

說到這裡，克立小心翼翼地停下，直待驚疑從她臉上消散，離開照片的表情又回復她攬鏡自照時的那股悵然‧

「我們來的目的，」他嘗試以安慰和鼓勵的眼神正視她，「是希望在您的合作下，保存您的美麗到千年萬載‧」

※                    ※                    ※

在此同時，小傑正詳盡地向咪咪描述他這本「貴妃寫真集』的主題、重點、分段以及所需的特殊效果‧

這本專集在小傑的理想裡共分五段，分別表現貴妃的：沐、醉、舞、媚、和憐‧每一個段落則以長恨歌或清平調的一句詩來表達一個子題，而每一個子題又以一系列照片詮釋‧比方「沐」的段落，就有「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著重在香艷；「醉」的表現，有「承歡侍宴無閑暇，玉樓宴罷醉和春」，著重在癡狂；在「舞」的方面，有「仙樂飄飄處處聞」、「風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等，著重在韻律；而「媚」的表現，則在「一枝濃艷露凝香」、「雲想衣裳花想容」，著重在雍容華麗；至於壓軸的「憐」，則以「玉容寂寞淚欄杆」、「梨花一枝春帶雨」，和點題的「此恨綿綿無絕期」，做個繞樑雋永的結尾‧

咪咪仔細聆聽之後，也發表她專業的建議，像是對貴妃的身材分析、臉蛋評估和神韻研判等‧依據咪咪的看法，貴妃的身材稍嫌豐滿而肩膀略寬，較適合線條單純的晚禮服，至於正面泳裝照和比基尼則應避免‧她五官突顯，輪廓分明，是很好的開麥拉臉‧但唇型太薄、眼睛太亮，表現性感可能力有未逮‧至於造型是否自然、入鏡，則端賴從未面對過鏡頭的她的學習能力，以及緊張害羞的程度‧咪咪並認為，事成與否，和蘇格拉底的哄騙能力有絕對關係‧

邊談邊做，他倆沒一會兒就把各個鏡頭所需的服裝、燈光、取景和化妝逐一分配妥當，紛紛就緒了‧

※                    ※                    ※

貴妃在沉默好有一陣之後，終於露出苦笑‧她抬頭輕聲對克立說：

「你提到，我在千年之後仍然留名？」

「是的，有唐詩人白居易的長恨歌為憑 ─」話一出口，他就感到不對，但已經來不及了‧

「我能瞧一瞧這部作品嗎？」貴妃的好奇中，帶著緊張‧

能嗎？能讓她看到自己悲劇的未來嗎？克立猶豫了‧

「貴妃─」

「你毋需攔我 ─ 我答應在看完之後，就開始拍照‧」

她平靜地伸出白皙的纖手，語氣出奇堅定‧

克立祇有把一本平裝小冊子緩緩遞給她，「長恨歌」的標題正在攤開的那一頁‧他感到貴妃的櫻唇和指尖都在顫動，覺得十分不忍，趕緊偏過頭去‧

那頭興致勃勃的小傑和咪咪，正忙著就近佈置「芙蓉帳暖度春宵」的場景‧克立瞥見窗外已漸西斜的明月，想起自己的時空理論竟眼看就要改寫歷史，不禁毛骨聳然‧

他喜歡幻想的世界，也經常耽溺於自己創造的幻想時空中，但他從不曾真正企圖改變過什麼‧就像是一部電影，散戲之後銀幕上就什麼也沒有了，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即使是暫留在散場人群腦海中的餘韻，也很快就被外界的瑰麗和嘈雜所沖散‧

而她，眼前這個雖三千寵愛集一身，卻梨花一枝春帶雨的弱女子，因我的無心插柳而看清自己的命運之後，能以什麼樣的勇氣，去面對這已知的未來呢？

「妳後悔嗎？」當她平靜依舊地把書還給他的時候，克立關心地問道‧

「後悔什麼？」她的反問，令他很不自在‧

「後悔看了這首長恨歌，或者後悔答應我們‧」

「噢‧」她笑得苦澀，輕輕搖了搖頭，緩步挪向月色皎潔的窗口‧

克立恭謹地跟在她身後，正被油然而生的罪惡感和愛憐之心輾轉煎熬著‧他期待著她的反詰或責罵，但除了寂靜夜色下傳來的蟲鳴，什麼也沒聽到‧他想問她的感受：明皇待她如何，高力士如何，安祿山又如何‧大半出於關懷，小半出於對歷史的好奇，但卻怎麼也開不了口‧他感到自己已被貴妃四周的蕭颯之氣所懾，完全不能動彈‧

突然間，貴妃轉過身來，淚光寫在臉上，嘴角卻吐露著堅強：「我們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