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橋和當代的金恆煒關係良好.

2006/8/22

【明報專訊】陳水扁面對蜂擁而起的抗議風潮，會否主動下台﹖

他的嘴巴已經說了不會。他在3天前的一次演講上清楚明白地表示，「我沒錯，我會堅持，我不會倒下。」

他的性格也充分顯示了不會。從黨外律師到黨內主席、從在街頭喊衝到在廟堂執政，陳水扁向來展現了驚人的戰鬥意志，誰預測他會請辭走路，誰就根本對這個人一無所知。

事實是，這個人不僅不會主動下台，還在積極策籌反攻。陳水扁在演講裏除了聲稱將堅持下去，更強調加快追求「轉型正義」，向國民黨討回所有不義黨產，務要這個曾經獨裁統治50年福爾摩莎的政治機器土崩瓦解。

所謂「轉型正義」，英文是transitional justice，意指一個社會從獨裁轉向民主之後，有必要透過適合的方式向昔日的掌權者討回公道，向曾經犯下不公不義之罪的人追究責任與賠償。簡單言之，就是俗語所說的「算舊帳，還公道」。

對於「轉型正義」，綠營學者吳乃德研究甚深，曾於兩年前發表論文，具體比較台灣與拉丁美洲、南非、南韓、菲律賓等地在這問題上的處理差異，指出儘管福爾摩莎也曾對諸如「二二八事件」之類顛壓災難予以調查和賠償，但「和上述眾多採取不同途徑的例子相較，台灣有一個特色﹕在台灣至少有一萬多個受害者，可是沒有任何一個加害者。將近20年了，我們還不知道到底誰應該為這一萬多件侵害人權、凌虐生命的案件負責。因為沒有人需要負責，我們也就沒有討論處置方式的需要」(論文中譯刊登於今年7月的《思想》雜誌)。

吳乃德探究了多項理由，包括李登輝出身於國民黨卻又反叛於國民黨的曖昧背景、民進黨與金權政治的深厚瓜葛、台灣中產階級的冷漠等等，終而對台灣政治有此期待﹕

「一個政治共同體同時也是一個道德共同體﹔在這種共同體之中，人和人彼此關連，也共同為感情和道德情操所維繫。我認為，雖然我無法證明，如果一個歷史記憶要成為民主教材，它必須是自己社會的歷史、是自己民族的回憶。雖然揭露真相、整理事實，不會自動成為足以承擔民主教育功能的歷史記憶。可是揭露真相、整理歷史卻是第一步。希望在不久的將來，台灣社會可以認真追究歷史正義﹔特別是在民主轉型已經近20年之後，我們可以不再蹉跎。也只有將正義還給歷史，我們才能真正告別威權年代，同時可以不再延續威權年代的族群分裂。這是我們對現在的責任。而因為這段歷史記憶對民主教育的重要功能，它也值得珍惜。這是我們對未來的責任。」

或許我們可以倒過來這樣理解上述話語﹕民主制度和民主道德是不可分割的一體兩面，若只建立了前半截，便沒資格號稱完成了「民主轉型」﹔唯有願意在道德承擔的大目標下誠實地面對歷史、尋求正義，才能說是有了完整的「民主政治」。也或許正因抱持這樣高標準的道德要求，儘管哥哥吳乃仁是民進黨新潮流系的教父級人馬、是陳水扁身邊的一級戰將，吳乃德仍然在兩個月前站出來，聯同十多位親綠學者公開狂轟阿扁，要求他請辭下台。

陳水扁對下台之議當然充耳不聞，但他抓住了「轉型正義」這個關鍵詞，並用之作為武器，向國民黨的舊帳再度發出攻擊令。不消說，當把「轉型正義」4個字掛在嘴邊，陳水扁並不是如吳乃德所期待般誠實地面對歷史，「轉型正義」之於他，其實只是「整型正義」，他欲把台灣民眾的情緒焦點從貪污弄權轉移到清算舊帳之上，以便自己輕鬆脫身。 總統府最近扯出了一筆濫報糊塗帳，原來阿扁嫂和她的女性朋友們胡亂找來一堆shopping收據，再以「國務機要費」之名冒領公帑，數額高達千萬新台幣。台灣企業多年來本就有用購物發票亂報逃稅的盛行陋習，沒料吳淑珍到了廟堂之上依然照辦煮碗，用民間的方法來玩公家的遊戲，貪謀私利﹔可能陳水扁眼見台灣婦女多年來流行整型美容，一號眼二號鼻三號下巴，欺人欺己，聊以自快，於是忍不住向老婆有樣學樣，用民間的手段來玩政治的遊戲，以「轉型正義」為名，求「整型正義」為實，望能遮掩己身的政治醜陋。

就事論事，這不可謂不是陳水扁的眼明手快，充分顯示其靈巧的政治伎倆，但也同樣就事論事，台灣的整型技術向來非常呀呀烏，否則我們不會輕易在電視熒幕上區辨出誰是一號眼誰是二號鼻誰是三號下巴。所以，正如手法劣拙的台灣式美容整型，阿扁的「台灣式政治整型」這次恐怕不靈了，雖然他聲嘶力竭地向國民黨追討黨產並再次祭出制憲大旗，民間情緒仍然強烈傾斜於施明德的倒扁運動。不管這場運動最終能否倒扁，至少到目前為止，它在台灣已經引爆了高漲的動員情緒，成功地把運動焦點從「民主制度」拉向了「民主道德」，正如施明德在宣言所述，「『罷扁』與『倒扁』定義不同。 『罷免』陳水扁有嚴謹的法律程序規範，與『選舉』都是法有明訂規範的政治活動﹔但『倒扁』訴求卻是一種喚起領導者道德自覺的社會運動，它不具法定效力、也沒有通不通過門檻的問題，是一種社會力，與訴求改革的民間自發力量的展現」。

對於陳水扁，許多人——包括筆者——曾有不低的期望，即連大學畢業於台灣、揚名立萬於香港的董橋先生，2000年4月亦曾替台灣的《明日報》的「後國民黨時代的一百個觀點」專欄寫過這樣的一段感想﹕

「從此，西風斜陽的古道上，空遺中國共產黨過著沒有老冤家的冷清歲月了。從此，陳水扁要在這座蕭瑟的古宅舊院裏掃清落葉，修飾涼亭，種植花卉。那跟香港九七易幟的情景不同﹕特區政府只要留用港英第二號人物陳方安生就可以保住十八萬公務員的施政機器，照常營業。台灣政府大小部門經歷了國民黨半個世紀的周濟和鋪排，沒有執政經驗的民進黨必須在短期內接管前朝星羅棋佈的施政迷宮和三軍陣營，確保政體的蛻變不會擾亂施政的程序，大大不易……陳水扁總統注定在孤寂中走上漫漫的勇者之路。」

6年後重讀文章、重看陳水扁，我在暗猜董橋先生有沒有改變想法﹔如果有，正如筆者，亦算是展現了另一種定義下的「轉型正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