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李曼，是唸書時在一所華語研習所教華語，他是我的學生。 李曼是德國人，在一家德國知名企業，負責發電機整廠輸出的專案。

初次上課，李曼顯得有些拘謹，可能是感覺這個老師太年輕了吧，加上德國人慢熟的個性，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應該是他的「身材」吧！ 一對一的課堂教室小，老師學生面對面坐在那種附有小桌面的椅子上，這位身高190公分，重100多公斤 (據他說一站上磅秤就爆了，所以不知道是120還是130公斤) 的先生硬塞進去那張小椅子後，肚皮緊頂着桌邊，感覺滿好笑的。尤其是腰圍部分的襯衫釦子根本就兜不住，圓滾滾的肚皮就露出來了。真是標準的德國啤酒肚！

有一回臨時有事請別的老師代課，代課的是一位新老師，看不出李曼年齡，竟以為跟她父親差不多，李曼一問，代課老師父親已經70歲了，差點昏倒！ 李曼同事們聽說了之後都笑稱他「Old Par」(據說德文是祖父的意思)。 這是後來李曼自己跟我說的，那年他才35歲，足足被說老了一倍。 其實，李曼有著柔細的金髮，略禿頭，配上淺藍色的眼珠，皮膚很細緻，但因為實在是太胖了，不仔細端詳，中國人很難猜出他的實際年齡。 

第一次上課通常會跟學生聊聊，了解他們的背景及語言需求，一方面消除陌生的感覺，一方面也針對個別需要加強日後課程重點。 閒聊中得知他剛結婚，太太是在香港認識的中國女子，跟他同年，婚後隨他到德國住，也學德文。 因擔心妻子不適應德國習慣與環境，他接了公司這個案子到台灣來，想讓妻子在同文同種的環境中生活。我記得他談到新婚妻子時，兩眼散發出來的光彩，心想他一定很愛他的妻子。 為了妻子隨後即將來台相聚，李曼特別租了一個公寓，還請我們幫忙添購廚房用具，說太太喜歡做菜，要我們幫他太太選購廚房所需的器皿，鍋碗瓢盆，一應俱全。

但日子一天天過去，李曼妻子始終沒來台，他的眼神愈來愈黯淡無光，我也不好多問。 李曼在台的德國朋友多為同事部屬，私事不便多談，我雖是他中文老師，反而沒有障礙，兩年下來我們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 後來陸續得知，婚後李曼發現每月給妻子高額的生活費總是不夠，但並未看到她為自己添購任何衣物，追問後才知原來新婚妻子在中國早已結婚生子，說先生已過世，有兩個孩子必須撫養。 李曼雖然覺得妻子不該欺瞞他，但愛屋及烏，就告訴妻子，可接孩子到德國，視如己出。 但後來從德國母親及姐姐處傳來的消息，讓他確信妻子仍有諸多隱瞞，後返國查明，原來妻子存心欺騙，先生並未去世，跟李曼結婚是想利用他，將全家人接到國外。 查明真象後兩人協議離婚，辦完手續他就回台繼續工作，直到工程結束才回德國。

後來我結婚遷居台北，生下大兒，李曼做了兒子的乾爹，他幾乎每兩三年就換一個國家，其間又接了一兩個台灣的短期工作，但不管飛往何處，一定寫信或寄明信片來，每隔兩三年飛來台灣跟我們相聚幾天。 之後又經歷一次失拜的婚姻，他也徹底放棄了再婚的念頭。

每年大兒生日或過年，他堅持給大兒一點教育基金，強調這是他做乾爹的責任與義務。 大兒從小嗜愛機器人，收藏各式變型金鋼，記得每回來台，他牽著大兒的小手，倆人往百貨公司或玩具店買機器人的情景，令人不禁莞爾。 李曼雖然成了我的好友，中文實在學得不怎樣，但帶乾兒子出門，卻沒任何溝通問題，讓我覺得頗為有趣。一直到大兒上了高中，他還說大兒喜歡機器人，以後應該到德國去念書。

從李曼身上我發現了許多德國人的優良傳統與特質，實在，說話從不拐彎抹角，對人大方但絕不浪費。 每次請他到家裡吃飯，從不挑嘴，碗盤裡的食物一定吃得乾乾淨淨，他說因戰後物資缺乏，從小父母就教導不浪費的習慣。 年輕時做菜也沒啥講究，但問他什麼都說好吃，我笑他真好養，胖多半也是吃出來的，他回說飯店或餐廳的菜再好就是缺一味，「愛心」。 我想是長期在外漂泊，特別喜歡家的感覺吧，所以假日常請他來家裡吃飯，看他跟爸媽一點中文夾雜英文，比手勢，倒也能溝通。 

一般歐洲人對人謙和有禮，但始終給人有距離感，可是一旦成為朋友，就成為終生的好友，有任何困難一定鼎力相助。 剛結婚時，各式婆婆媽媽的問題讓我頭痛萬分，又不想告訴先生增加他的困擾，我寫信給李曼，他回我說，「我真不懂妳在想什麼？請先想想誰是妳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誰會陪妳過一輩子？ 為什麼要讓其他人或事干擾妳？那些都是短暫的呀！」 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我不再事事求完美，以誠以愛相待，日久見人心，後來婆婆對我比親生女兒還好。

我有多位知己好友，唯獨李曼是異性德國人，卻能跨越國度建立難能的友誼逾30年， 還真是奇妙。 他第一次離台返國時特別跟我說，無論人在何處，至少每半年聯絡一次。 只是前幾年最後一次通話，他告訴我接了一個新案要去澳洲，做完這個專案就要回德國去經營農場，到時邀我們全家去德國住一段時間。 三十年前他就邀我去德國，婚後邀我跟先生，到後來變成一家四口，但總因工作或家庭因素未能成行。電話中我還特別交代李曼，不要忘了給我新的聯絡電話與地址，否則我會擔心他出事了。他還笑著回我說不會的，一到澳洲就寄信來。 但之後就失去聯絡，寄到德國老家的信被退回來，手機電話也已停話。 真擔心他出了什麼意外，他母親已過世多年，唯一的姐姐也已經快八十歲了。

偶而在路上遇到胖子老外就想起李曼，圓滾滾的肚子和一付從容不迫的笑容，感覺特別親切。 我期望有一天能再接到他的電話，告知我他平安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