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鼎鈞《關山奪路》的宗教情懷   ▓ 孔繁鉞

王鼎鈞自認《關山奪路》是回憶錄中最難寫的一本，也是最精彩的一本。與前兩本相隔十三年。這十三年，王鼎鈞等待外在環境的自由與內在修為的昇華。他自許：沒有個人恩怨，化血淚為明珠。這與他的宗教情懷，有什麼關係？

一九七九年王鼎鈞赴美前後，處於人格破裂狀態。什麼原因讓他自我突破，再登創作高峰？只緣於看到聖嚴法師「同體大悲」的文章，忽然全身震動，從此豁然開朗。王鼎鈞原本是基督徒，怎奈生於亂世，耶穌的話不靈、孔子的話不靈，讓他失去愛人的能力，一併失去寫作能力。他後來研讀佛經、聖經，提升了寫作境界，才讓作品出類拔萃越寫越好。

n   神乎魔乎？

王鼎鈞懂得中共的革命是藝術也是宗教，明白中共改造社會的鴻圖遠略。他概括中共土地改革與發展壯大的經緯：「充滿危機感的農民，用中共發明的方式，把地主鬥倒鬥死，這就和地主階級結下血海冤仇。走到這一步，農民無路可退，無處可躲，只有緊緊依靠中共，從軍支前，獻上身家性命，以防地主的保護人國民黨回來算帳。」從以上可以聯想：梁山泊落草，必須殺人做為投名狀。共產黨誘逼農民上梁山，誘逼入夥。

「中共用相互清算，捨人之不能捨，改造每一個人。」「民眾冒險爭先，斷路、埋雷、割線、炸橋，阻止國軍前進。」「各地民眾推著小車，把這些補給品送到前方，車隊千里晝夜絡繹不斷。偉哉壯哉！神乎魔乎？」從以上可以聯想：宗教皈依，必須捨棄小我、割斷我執。共產黨誘逼農民死心塌地做聖戰士，毛主席的手指到哪裡，聖戰士就殺到哪裡。共產黨使用神魔之間的手段，成功改造社會，改造人性。國共內戰，共產黨是否已經未戰先勝？

n   有神無神？

王鼎鈞當年對教會管理人說：「世上只有人，沒有神，沒有魔鬼。」接著寫道：「我說共產黨創造歷史，世界照著共產黨的意思改變，不是照著神的意思改變。依照邏輯，他只有說共產黨執行神的旨意，神藉著共產黨行使權能，可是他說不出口，他還沒進步到那些程度。直到今天，中國基督徒在這方面的進步仍然有限。」

王鼎鈞這段文字，把當年無神論的觀點，與現在身為基督徒的觀點，做了明顯對比。當然他的觀點，未必能代表多數基督徒。

對於長春圍城的飢餓慘象，他評論：「偉大的功業與卑鄙的行徑，有某種共生關係。人類歷史的進展，很可能是上帝和魔鬼相輔相成。」

他的觀點，不知有幾個基督徒認同？他的觀點近似「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他只有這樣，才能超脫個人血淚，看待這段歷史。

n   左翼文學

王鼎鈞不喜歡魯迅，而且同意這些評論：「魯迅是恨世者，是狼族，刻薄寡恩，散發毒氣與鬼氣。」王鼎鈞身為基督徒，竟然比喻左翼文學和讀書會的關係，就像聖經和教堂的關係。他更寫下這段文字：「共產黨人的雄才大略，竟和基督教的設計相似，蓄積憤恨追究原罪，顛倒價值標準，集體處決斬草除根。有時候我覺得基督徒也多半是恨世者，共產革命理論和基督教義的糾結，常使我頭腦混亂。」

王鼎鈞從聖經透視左翼文學，從基督徒透視共產黨人。他雖然不能欣賞，卻成為左翼文學與共產黨人的知音。

他後來重建信仰，自稱拿著基督教護照，加註了佛教簽證。佛教徒欣然接納居多，基督徒則有保留。共產黨人怎麼想呢？誰能料到，王鼎鈞四冊回憶錄竟然在大陸出版了！

n   軍事失敗

王鼎鈞提出看法：「國民黨失去大陸原因很多，我總覺得主要的原因還是由於軍事失敗，而軍事失敗主要的原因，由於情報失敗。」為甚麼國軍高層間諜充斥？可能是聯俄容共的後遺症，更可能是馬列思潮流行，人心思變。就像滿清末年的新軍，許多官兵暗中加入革命黨一樣。這可以呼應「文化戰爭」的觀點。

王鼎鈞提出一張切片：一九四七年二月初，整編二十六師五萬精銳，一夜覆沒。下雨失去天時，爛泥塘失去地利，這也無可奈何。老百姓都已成共產黨同路人，失去人和，才是致命傷。

多數戰場上，共軍如魚得水軍民一體，可以就地補給行動飄忽。國軍與民眾脫節，依賴補給線，鐵路公路一旦中斷，就只有困守孤城了。共軍「鄉村包圍城市」的戰略成功，這要歸功於土改成功，鄉村百姓人人支援共軍作戰。

n   反思學潮

王鼎鈞參加過學潮，反思學潮別有見地：「學生鬧風潮好像男女接吻，有頭一次就想有第二次，就想有以後許多次，就想升高擴大，再進一步。」「學生爭民主，要和平，自以為一塵不染，他們怎知道學潮是解放戰爭的第二戰線。」「革命家相信，無辜者的鮮血可以嚴重傷害獨裁政權。一面鼓勵流血，一面譴責流血，也就成了鬥爭必要的手段。」

學潮點燃容易退場難，除非在一個成熟的公民社會，而當年時空環境沒有這個條件。要民主、要和平，言之有理！反飢餓、反內戰，十分動聽！面對共產黨鼓動學潮、鼓勵流血，神魔並用的手段，即使歷史重演，又能有何良策？

n   廢品新品

王鼎鈞分析大勢：「抗戰八年，軍事第一，國民政府開出多少空頭支票！各地軍政當局從未因為欺騙人民受到處罰。」「公務員、軍人、青年學子受害最大。政府只好打擊擁護他的人，削弱他的基礎。飢不擇食蜻蜓咬尾巴，自己吃自己。」「對日抗戰製造大量廢品，但中共養精蓄銳，國共內戰可說是廢品對新品的戰爭。」

以上文字應該不是他當年二十幾歲的見解，應該是他消化史料拉高視角以後的見解。這些慧眼卓識，有助於理解：為何民眾普遍厭戰？為何知識份子傾共？為何學潮一波波？抗戰勝利後，國軍雖然在人員、武器、裝備上占優勢，可是失去一致抗日的號召力。國民黨在艱困年代長期主政，包袱沉重，已成廢品。

「那時社會普遍缺乏邏輯思考，用意識型態論事。」「共軍提出中國人不打中國人，真正的意思是：我可以打你，你不能打我。那時我的同儕都不能發現其中的謬誤。」

由此可見：左傾意識型態已經泛濫發酵，有些人甚至左傾而不自知。

「關內關外，每當共軍受挫，國軍得手的時候，也就是和平的呼聲很高的時候。左派的媒體，中立的賢達，純真的學人，平時有各種分歧，卻在這一點上異口同聲。」「李宗仁主政，向共產黨求和，這些人卻全部保持沉默。」

由此可見：這些人等於贊同「共軍可以打國軍，國軍不能打共軍。」有意無意，都成為中共打手。

n   上帝旨意

王鼎鈞寫下個人感受：「國共相反，非常普遍徹底，幾乎可以看做是兩種文化，一生一剋，可以說共產黨是國民黨天敵。」「共產黨不怕麻煩，反方向而行，他搞農村包圍城市，小魚吃大魚。他結合貧農，不要地主。他結合工人，不要資本家。他結合學生，不要教育部長。」這和歷史學家黃仁宇的觀點，可以相互參照：「抗戰八年，國民黨建立高層機構，共產黨建立低層機構。」

作為讀者，我有些補充意見，總結如下：

國民黨傾向中上階級的利益，沒有積極土改的意願，更做不到共產黨的血腥手段，當然在廣大農村敗給共產黨。

知識分子、青年學生多半出身中上階級，為何大批傾共？可能原因之一：如王鼎鈞所明言，國民黨抗戰八年已成廢品。可能原因之二：如王鼎鈞所暗示，馬列文化有宗教色彩，共產黨有致命的吸引力。

共產黨透過土改，掌握下層結構，擁有硬實力。透過左翼文學，宣揚社會改革，對上層結構洗腦，擁有軟實力。共產黨在解放區土改，採取血腥魔鬼手段，國統區即使知道了也不相信，即使相信了也不宣傳。以致於共產黨軟硬實力兼備，上下階級通吃。無怪乎王鼎鈞稱之為國民黨的「天敵」。

時光倒流歷史重演，國民黨有幾分勝算？共產黨亦神亦魔，席捲大陸創造歷史，這是上帝的旨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