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討厭「夢想」這個字眼。看起來很美好，卻總是拖垮別人的人生。

除非我也在你的夢想裏面。

※

獸醫考試放榜了。梓書口口聲聲說只是考個經驗，還是榜上有名。我們去慶祝，玩了一個下午，然後回到秘密基地。

我們都累了，所以只是靠在一起，沒開電視也不聽音樂，靜靜地享受此刻的安寧和滿足。

梓書說：「待會提醒我買酒回家。」

「下午不是已經開過香檳慶祝嗎？」我問。

「不是香檳，是威士忌，適合兩個男人默默乾杯那種。」

「兩個男人是指……」

「我跟我老爹。」他仰頭閉著眼睛。「其實我跟他處得並不好。妳也知道，他取代了我親爸爸，搶走我媽，當初我恨他恨得要死。後來雖然火藥味沒那麼重，還是保持距離以策安全。那時他幫我介紹女朋友，也是被我媽念煩了，不然他總是盡量不干涉我。」

其實一開始我就察覺到，他跟言先生相處總是有禮而淡漠，那時還覺得這對父子怪怪的，誰曉得他們根本不是父子。

「不過，」他又說：「最近一直有種衝動，想找他喝一杯。」

「為什麼？」

他一笑，「因為他幫我找了個最棒的女朋友啊。」

我紅著臉白了他一眼。其實我很清楚，理由不止這個。

言先生接納了他們母子，等於接納了他父親的過去，就像他現在也接納了我跟尤瀚平的過去一樣。所以他開始對言先生惺惺相惜了。

這應該是好事吧？

「對了，」他說：「下禮拜我有個朋友要來，我讓他在這裏住幾天。」

「好啊。」我隨口問：「是你同學嗎？」

「不是，是日本人。」

聽到「日本人」，我腦中的警鈴忽然響了起來。

「該不會是那個想拉你去印尼的生物學家吧？」

「呃，沒錯。」

我坐直了身體，「他還不死心啊？還專程跑來台灣糾纏你？」

他發現情況不對，連忙解釋，「沒有啦，我已經拒絕他了。他這趟是有別的事。」

「你確定嗎？他會不會又找藉口跟你勾勾纏？」

「這要問他呀。反正不管他說什麼，我都不會答應的。妳不要擔心啦。」

我咬著嘴唇。我也不想多心，但是心裏就是一直卡著冷冷的薄霧，怎麼也揮不開。

「既然這樣，你就叫他去住飯店，不要讓他睡這裏。他在台灣的期間，你陪他吃頓飯就好，不用花太多時間招呼他。」

「拜託，我在日本的時候，他那麼熱情招待我，我怎麼可以失禮？」他有點不悅，「我已經說了，我不會去印尼，妳為什麼就是不相信我？」

「說是這麼說，其實你心裏很想去吧？」我瞄了放映機一眼，那片資料光碟還放在上面。

「對，我很想去，想去得不得了，但是我不會去。要我說幾遍才行？」

他的火氣上來了。自從我們真正在一起之後，我對他的要求越來越多，他也不像以前那樣，對什麼事都一笑置之。

我不介意他生氣，只要他把參加考察團的念頭丟得遠遠的，他要氣多久都行。

我搖頭，「越是想做卻不能做的事，誘惑就越大。就算你這次沒去，下次還是會去的。如果一直去不成，你就會越來越不快樂，到最後就會把氣出到別人身上。」

「妳又知道了。」

「尤瀚平就是這樣。當兵的時候不能拍照，他幾乎天天找人吵架。」

「請不要拿我跟尤瀚平比，謝謝。」

「你敢保證你絕對不會像他那樣嗎？」我拿起光碟，「這東西你看幾遍了？」

「只是看一看有什麼關係？妳要是不高興，盡管把它丟了，我才不在乎！」

我心頭一陣酸楚，「把它丟掉有什麼用？內容已經刻在你腦子裏了呀。」

「所以妳要把我的腦子一起丟掉嗎？」他壓下怒氣，一臉挫敗，「妳到底想要我怎麼做？要我跟那個日本朋友絕交嗎？」

跟一個生物學家絕交有什麼用？世界上還有幾千幾萬個生物學家，天曉得他們什麼時候會殺出來，搶走我最愛的男人？

而且我又不想害他沒朋友，只想要他徹底忘掉考察團，除了我身邊，哪裏也不想去而已。

但是，這種丟人的話要是講出來，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梓書歎了口氣，「香香，我不會離開妳的，妳要相信我，好嗎？」

他如果只說到這裏，情況還有可能好轉，偏偏他又接了下去，「至於我腦子裏有什麼念頭，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畢竟那是我的……」

我大吼：「你敢說是你的夢想試試看！」

他被我的抓狂嚇了一跳，震驚地看著我。我大口喘著氣，眼中蓄滿淚水。

為什麼我不能永遠當乖巧懂事的香香，而是變成歇斯底里又無理取鬧的潑婦呢？

他已經說了不會去，為什麼我還要跟他過不去？

因為我的理智在告訴我，應該放他走。如果硬把他留下來，總有一天他會恨我。留得住人，留不住心，就是這麼簡單。

簡單，卻又殘酷無比。

我犧牲了三年的青春成全尤瀚平的夢想，現在又得犧牲美好的未來成全梓書的夢想。為什麼都沒有人要成全我的夢想？我只想跟心愛的人長相廝守而已啊！

我深吸一口氣，把眼淚逼回眼眶。

「對不起，我想我還是先回去了，再留下來只會破壞氣氛。這陣子你先不要找我，我想靜一靜。很抱歉，今天你考上獸醫，照理不該掃你的興，不過反正不是你的最愛，你應該也不會太在意才對。」

所謂「不是他的最愛」，到底是指獸醫執照，還是我？我也不知道。

他沒有挽留我，任由我頭也不回地走進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