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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人(29)
2006/09/26 18:14:15瀏覽2634|回應0|推薦7
第五章

跟邱顥分手可說是空前的打擊,更慘的是我已不能再像當年一樣整天癱在家裏自暴自棄,只能日復一日拖著疲憊的身心繼續我的「正常」生活。親戚朋友都說我越來越瘦,但我總是在鏡子裏看到往日的白豬,每天都要在臉上塗滿厚厚的化妝品才敢出門。對人的信任也大大受損,身邊的人隨便一個表情,一句家常話,都會讓我緊張半天,猜測他是不是有什麼言外之意。我還常常不由自主地打冷顫,卻完全不知道到底在怕什麼。

熱心的朋友們努力地幫我介紹男友,因為自信大失,我幾乎是來者不拒。然而幾次之後,我開始發現不對勁了。一個男生三句不離學運,而且看法跟我南轅北轍,我見了他就頭痛;還有個傢伙才約會幾次,就要求吻我,理由是「確認一下彼此是否有感覺」,簡直當我是傻瓜。隨著一次次的失敗,加上醫學院的功課日漸加重,我念書念得暈頭轉向,對戀愛越來越不積極了。但是身邊的善心人士十分不以為然,認為我還活在邱顥的陰影裏,不斷勸說我,說這樣是不健康的。

這可奇怪了,明明是那群活寶把我氣得半死,為什麼不健康的人是「我」呢?

不過有個追求者倒是讓我頗為難。他叫林恒毅,是醫學研究所的學長。他對我是用百分之百的耐心和溫柔,每天主動接送,噓寒問暖,還固定買宵夜;不只是我,連我四周較熟的朋友學長姐,他都一律打點週到,最後每個人都認定他是最適合我的人,不斷向我遊說。

但是那時候的我,需要的不止是他的體貼。首先,在醫院見習的那兩年,看到形形色色不同於課堂的混亂與緊張場面,內心深處忽然對自己的未來起了疑問:這真的是我要的生活嗎?我適合當醫生嗎?

填志願的時候我完全是照著分數高低跟未來出路判斷,這些問題雖然有想過,總會說服自己先考上,志趣的問題以後再想。然而,等到五六年級才來懷疑自己的性向(不是那種性向),這可不是普通的難受。我甚至想休學一年好好思考未來的方向,又擔心家人的反對壓力,頭痛得不得了,而林恒毅卻愛莫能助。

他人如其名,恒心跟毅力就是他的一切,求學過程中的矛盾與掙扎好像跟他從來沒有關係。他唯一能提供給我的建議就是:「好好努力,堅持下去。能考上醫學系是很了不起的,只要有心一定能成功,我永遠支持你。」話是說得很好聽,只是講了等於沒講。

後來我好不容易下定決心,無論如何先考到醫師執照再說,心情才稍微定了下來,但我跟林恒毅的隔閡仍然存在。那幾年,學運跟婦運風起雲湧,我雖然沒有親身投入參與,在好奇之餘也讀了不少相關的文章。各種全新的思維論述在我腦中激盪,找不到一個出口;而林恒毅仍然幫不上忙。

對「第二性」的看法?沒讀過。刑法一百條該不該廢?沒意見。調查局衝進宿舍抓研究生合不合法?不知道,反正不是抓他。那時候又發生別系的學妹創辦同性戀刊物被記過停學處分,一群同學在訓導處門口拉布條連署抗議;林恒毅也搞不懂,我既然不是同性戀,為什麼要去簽名。

幾次的雞同鴨講下來,我越來越心慌,總覺得我跟他之間有鴻溝隔著,而我該為這道鴻溝負責。

我本來期望林恒毅在發覺我跟他是不同類型的人之後,能像王建德一樣知難而退,可是他就偏要稟持他讀書時苦幹實幹的精神,對我緊追不捨。我甚至打算狂吃三天,將自己撐回國中時的體型把他嚇跑,但是那陣子腸胃不太好,仔細想想為這種事傷害自己的健康不划算,只好作罷。

後來我終於下定決心,對林恒毅說我覺得我跟他不太適合,要他死了心。他消失了幾天,然後又一臉憔悴地出現,對我說:「我會一直等下去的,因為我相信我一定能成為你的依靠。」

我聽了差點昏倒。麻煩哪個人來告訴他,並不是每件事都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好嗎?

打從一開始,我對林恒毅送的禮物消夜總是盡可能婉拒,寧可一個人走夜路或住同學家也不讓他載;但我的親朋好友們可就沒那麼客氣了,有什麼好處一概沾光,照單全收,即便是比較客氣沒接受賄賂的人也為他的誠意感動不已,結果後遺症來了。當我正式拒絕他,避接電話也不跟他見面時,一群人全站在他那邊來開導我。

「這年頭這麼好的男人很難找了,你要懂得珍惜啊。」

「他雖然長得不怎麼樣,可是內在最重要。」

「你看你上次的男朋友這麼糟糕,現在人家這麼疼你,你要知足呀。」

他們說的都沒錯,他的確是很專情很用心,我也同意他是很疼我,但是難道戀愛就是送花、約會、甜言蜜語,然後結婚生子當黃臉婆就好了嗎?女人只要像小狗一樣靜靜坐著等男人摸頭疼愛,自己什麼都不做,這樣就叫幸福了嗎?

我心中對林恒毅的愧疚逐漸增加,但厭煩也在上昇。想當年我失戀的時候,雖說是三振出局黯然離場,至少還算有尊嚴地下台,事後不時還會為自己的風度暗自得意;因此內心深處一直認為,被人拒絕了就要爽快放棄,這才是戀愛的禮儀。林恒毅這種死賴不放的作法讓我不以為然,動用輿論壓力來疲勞轟炸更是令人不齒。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他一廂情願地對我好,我就非有所回報不可。

我擠出全部的耐心,跟眾多的林恒毅親衛隊長期抗戰,一次又一次,用我最溫柔最平和的語氣告訴他們,我不能接受林恒毅,請他們諒解。當我的朋友這邊好不容易快搞定的時候,他的室友卻又跑來找我,說是林恒毅為了我,整天悶悶不樂,越來越消沈,眼看論文快要交不出來,要我救救他。

我真想大叫:有沒有搞錯啊!一個人當學生當了一輩子,念到研究所,連自己的論文都顧不好,還想要別人救他,這也算男人嗎?

看學長那副表情,彷彿要是林恒毅研究所畢不了業,他就唯我是問一樣,同樣令我憤怒不已。

他要求我親自去勸林恒毅,我抵死不從,只寫了一張小卡片託他轉交,全是些「學生要以課業為重」、「請保重自己」之類的廢話,不過從他臉上的表情,我知道他沒當面把卡片撕碎已經算客氣了。

「他已經這麼慘了,你連去看看他都不肯?」

「我去看他只會讓他更難受而已,長痛不如短痛,讓他趕快忘了我比較好。」

「這麼好的男人,你真的就要這樣丟掉嗎?不再考慮看看?」

「這麼好的男人應該有比我更好的女人配。」

「你講這種話一點誠意都沒有。要是你真的認為他好,就應該接受他。」

「我對他沒感覺,要怎麼接受?」

「感覺是可以培養的啊,你連試都不試,怎麼知道有沒有感覺?你先給他機會,等彼此更了解了,自然就會有感情了。」

我搖頭:「學長,人生是很短的,與其把時間花在跟不喜歡的人『試試看』上,我寧可自己去找真正喜歡的人。」

「你是說你寧可要腳踏兩條船的壞男人,也不肯給真心愛你的人機會囉?」

我真的快受不了了,機會機會,我什麼時候「欠」林恒毅一次機會了呀?他彷彿認為「機會」是路邊發的面紙,一伸手就要得到。這根本是大錯特錯,機會是昂貴的奢侈品,要付出無數的心血代價才可能得到,而且還不一定能到手。

從那時候起,只要我聽到有人開口閉口「給我機會」,說得理直氣壯,我就會萬分厭惡。

「話不能這麼說吧。難道說除了林恒毅,天底下其他男人都是壞男人嗎?」

「沒錯,但是眼前的好男人你不曉得要珍惜,還要再去找,不是很傻嗎?」

我堅決地說:「我要試試看。」

他一臉凝重:「既然這樣,我就不勉強你了。不過你自己好好想想,女人的幸福不在於你愛對方多深,而在於對方愛你多深。」

他就有千錯萬錯,也比不上這句話的錯。當一個人的耐性已磨盡,還有人要拿針來刺的時候,後果之慘,不言自明。

看他的臉色,就知道我的表情一定變得很可怕;因為連我自己都可以感覺到眼睛瞪得快突出去了:「學長,請問你是女人嗎?」

「‧‧不是,但‧‧」

「那麼很抱歉,輪不到你來告訴我什麼是女人的幸福!」

他臉色鐵青,瞪了我很久,厲聲說:「好,我知道了,就當我吃飽撐著多管閒事,當林恒毅瞎了眼,愛上個無情無義的女人,這樣總可以了吧!」

他走了,我感到一陣虛脫。如果在他把這番話轉告林恒毅,並且加油添醋數落我的不是之後,能讓林恒毅真正死了心,我也算被罵得值得了。

其實,我知道學長說的並不算全錯,很多女孩子也都認同這種說法,但是我就有這種要命的個性,不甘願讓別人來定義我的幸福。

至於我自己的定義是什麼呢?我想了又想,決定是「自己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並且勇敢地去追求」。

當我下完定義後,馬上發現了自己的失策:我眼前所要追求的目標,應該是「平安地渡過實習生涯」,但是前述的爭執,已經讓我在正式實習之前,大大地得罪了一位原本有可能罩我的住院醫師。

那位學長是外科,可以想見實習的時候我是抱著必死的決心踏進外科的。

果然,外科實習一個月,每次會議時間更改,我都是最後一個被通知;過期未還的X光片,永遠都是我負責去還,負責被X光科的人叼念;明明收得好好的病歷,忽然亂成一堆放在櫃台上,讓我接連被總醫師跟護士長痛罵。其他實習醫生都有人指點,某某教授的禁忌是什麼,什麼時候不能說什麼話,只有我一個人呆呆地到處碰壁。

那時覺得很難相信,為什麼一個高學歷知識份子會做這些小鼻子小眼睛的事;後來終於想通,當一個人自以為在替天行道的時候,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當我帶著差強人意的實習成績離開外科的時候,還自信滿滿地以為,以後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撐得過了,萬萬沒想到,好戲在急診室裏等我。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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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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