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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8/08 19:33:42瀏覽2562|回應1|推薦5 | |
「啊?」明明是你叫我拆的呀?而且學生不是本來就該聽話嗎?
「隨便什麼人使喚你,你都乖乖照辦,是不是啊?」 「沒有啊‧‧」 她冷笑一聲:「那我問你,今天早上你們班長有事不能過來,為什麼不叫副班長,要叫你來?」 「我不知道。」 「你不會問她嗎?」 「我只是幫個小忙‧‧」 「啊喲,好有度量。那你說,要是我不肯簽名,你怎麼辦?」 「為什麼不簽?」 「廢話!那堂課我一分鐘都沒上到,為什麼要簽名?我簽了就不能叫你們英文老師還我一堂課了。哼哼,話又說回來了,小小的童軍課多一堂少一堂又有什麼關係,反正聯考不考嘛!」 「對不起‧‧」我一時語塞,當時真的沒想到這一層。 「誰要你道歉了?我是氣你為什麼這麼笨,被人利用了還不知道!你們班長根本就是看你好欺負,存心抓你當替死鬼,你還以為是在日行一善哩!」 我無言以對。實在想不通,不過是代人跑個腿,為什麼就有這麼多問題? 「怎麼樣,不相信?那你去直接問你們班長啊,問她是什麼意思。」 哪有人會做這種事?「這樣問很奇怪啊,要是她生氣怎麼辦?」 「我就知道你沒膽。」她無視我鐵青的臉色,逕自滔滔不絕:「你是她同學,又不是她的奴隸,怕她生氣做什麼?她會生氣你就不會嗎?又不是木頭!」 「可是,太愛生氣會討人厭嗎?」 「你現在就很討人喜歡了嗎?」 「‧‧‧‧」 「去照照鏡子,你又不是灰姑娘,再怎麼裝乖,別人也不會疼你的,更不會有王子來救你。長這副德性還不曉得要自己振作,你就等著一輩子被人當肉墊踩吧。」 我只覺彷彿有鐵塊堵住胸口,噎得我眼冒金星。從小我的外表就是眾人嘲弄的對象,但是小孩子畢竟智力有限,會用的罵人用語就這麼幾句,聽久了也就麻痺了,像這樣尖銳辛辣的刻薄話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更沒想到會出自師長口中! 我到底做了什麼,為什麼每個人都要欺負我? 老師倒是自動替我回答了一部分的問題:「我啊,只要一看到你那副畏畏縮縮沒出息的樣子,我就想吐,連教書的力氣都沒了!」說著便回過頭去,再也不看我一眼。 我還能怎麼辦?只好端起便當盒衝出去。 那天下午實在是前所未有的難捱,半空的胃不斷抗議,憤怒和委屈像針一樣在全身上下戳刺,讓我坐立難安。好想跑到沒人的地方去大吼大叫,偏偏我還得乖乖坐著上課。原本就很熱的教室,此時簡直成了個沸油鍋。 難道我真的是個一無是處的人嗎?爛到每個人都認為我一文不值? 其實我並不是完全沒有朋友的。小學的時候也有過幾個姐妹淘,每天嘻嘻哈哈地一起上下學,吃便當的時候拿零食交換,或是互相抄作業,過得也算快樂。只是,她們不時會丟下我,去參加那些我應付不來的遊戲,例如跳高、紅綠燈;當男生圍起來嘲笑我的時候,原本她們還會出面替我打抱不平,升上高年級後就越來越少了;況且她們也常不自覺地刺傷我。 太陽太烈時,一群人全躲在我背後,說是比較陰涼,吃零食的時候我永遠分到最少(「這樣才能幫你減肥!」)。此外,我還好幾次發現,她們相約出去玩卻沒找我。 這些事我一聲不吭地全忍下來,相安無事地畢了業。但是一上了國中,大家各自有了新的圈子,幾乎是馬上就疏遠了,完全形同陌路。 當全世界沒有人喜歡你的時候,就好像生活在一堵堵的高牆之中,放眼望去完全看不到前方,也吸不到空氣。即便全身的毛孔都張開,體內的積鬱仍然散不出去,只會不斷累積成毒素。身體也無法伸展,稍微一動就會碰得一身瘀青,還得擔心高牆隨時會倒下來壓死你。 原來在人群中,也會得幽閉恐懼症。 我腦中不斷浮現各種危險的念頭:或許我該當著老師跟全班同學的面,把教室所有的窗戶全打破,然後從走廊上跳下去摔死;或者是放火燒學校,然後我就像聖女貞德一樣,穿著白衣投入熊熊烈焰中(註)。再不然,帶著所有零用錢離家出走,去台北大吃大喝一頓,等到錢花光了,就飢寒交迫餓死在路邊。總之,在我所有的設定中,我剩下的人生不會超過一個月。唯有幻想父母、老師同學(尤其是那個毒舌的姑婆芋)對著我的墓碑流淚懺悔的模樣,才能帶給我一絲心靈的安慰。 (註:雖然貞德是被綁在柱子上,不是自己投火,不過這種細節不用太計較。) 這樣的幻想持續了一個下午,直到我掃完地回到教室,桌上的一樣東西才把我的妄想吹得一乾二淨。 那是一個紙袋,裏面裝著一本書,書名是「中國結的奧妙」。裏面全是用我花了一個中午辛辛苦苦學會的各式繩結編出來的美麗飾物。另外還有四綑顏色不同的細繩,和一張紙條:「明天中午準十二點,帶著便當過來。」 這我就真的想不通了,她不是說看到我就沒力氣教書了嗎?不過我更不敢相信,我居然還有勇氣踏入那間辦公室。 不能否認的是,那本書多多少少收服了我,二來老話一句,沒膽子違抗老師。沒想到因為我的沒膽,竟改變了我的整個國中三年的命運。 從那天起,每天中午跑辦公室便成了那個學期的例行公事。幸好姑婆芋沒有再提起前一天的不快,讓我稍微安心了點。 這樣的發展雖然有些奇怪,卻使我的國一生活變得可以忍耐。在教室裏午休的時候,同學們總是三五好友圍成一圈熱熱鬧鬧地吃飯,只有我孤伶伶地窩在自己座位上。內心深處始終還是希望有一張桌子,能讓我大大方方走過去,跟主人並肩而坐。即便那個主人是姑婆芋。 剛開始的時候我跟老師很少交談,只是悶聲不吭埋頭吃飯。我因為有前車之鑑,加快了咀嚼的速度,卻還是比不上老師的神速,而老師一吃完我就得跟著收攤,所以我的飯盒越帶越小,下午總是餓得肚子直叫。 老師的桌上總是放著一台小錄音機,每天中午都放著西洋音樂。每首歌的曲調都是十分甜美悠揚,唱歌的總是同一個女子,有著嘹亮溫柔的嗓音,跟配樂渾然一體。我後來才知道那是木匠兄妹。 那時候港劇正流行,不論是家裏的收音機還是街上商店的音樂千篇一律是「楚留香」、「楊門女將」,聽得耳朵快長繭了;驟然接觸到不同的聲音,聽覺神經總算復活過來,明明聽不懂,卻常有種衝動想跟著哼上二句。 除了中國結之外,我們幾乎沒有別的話題。在編繩結的過程中,老師還是像第一次一樣,毫不留情地指正我的錯誤,但是我聽久了,竟也覺得沒那麼刺耳了。因為她罵完之後一定會加一句「重來!」、「再做一次!」,不像其他人,在我出槌後,不是出口傷人,就是一聲不吭,一臉不屑地撫袖而去。沒有人會像她這樣,一次又一次給我重來的機會。 漸漸熟絡後,發現老師對我其實相當容忍,我的膽子也大了起來,有一次沒大沒小地問了一句:「老師,你為什麼還不結婚?」結果只得到一記讓我頭皮發麻的白眼。 隨著日子過去,我開始了解到老師在學校內的處境。每次有什麼麻煩的差事,從發意見表到收書錢,其他老師幾乎全推到她頭上。我也看過至少十次,別的老師臨時跑來找她借課,或是交換假日值班,或代替做交通導護。這些事姑婆芋總是一聲不吭地全接下來,而老師們也覺得是天經地義,因為她教的是聯考不考的童軍課,因為她沒有家累,不用急著去接小孩。 此外,那些年紀大她一輪,白髮蒼蒼德高望重的男老師,在看到她的時候,總不忘語重心長地問著跟十三歲小女孩一樣的問題:「黃老師,你怎麼還不結婚啊?」 這種時候,老師總會靦腆一笑,並不答話。我覺得這真是太不公平了,為什麼男老師可以問這種問題,我就不可以? 直到幾十年後,當我坐在計程車裏,聽著司機自以為是地大放厥詞,批評都是現在婦女不肯結婚,好好相夫教子,才弄得社會這麼亂;而我卻得拚命忍住破口大罵的衝動時,我才真正體會到老師那種有口難言的苦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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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