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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5/23 11:19:05瀏覽1375|回應0|推薦10 | |
「咦?你遲到了,怎麼沒被糾察抓?」
星期一,小翎怕被同學圍剿,故意延後半個小時才上學。踏進校門時,門口榕樹下的時鐘已經無情地指著七點三十五分,但糾察看也沒看他一眼,就讓他過了。 小翎指指手表:「沒遲到,現在才三十分。這樹鐘故意調快五分鐘,用來提醒大家注意時間。」 千秋很不屑:「無聊的手段!」 來到教室,不出所料,馬上被七嘴八舌的同學包圍。有人認定「浦飯幽助」就是他的化身,因為他把賭金吞了,所以要轉移大家注意力;還有人逼問他不是說要退出,為什麼出爾反爾,總之是吵得屋頂差點翻過來。最可怕的是那些完全不開口,只是留在座位上冷冷地盯著他瞧的人,根本猜不透他們心裏是把他想成多齷齪的人。 對這種千夫所指的慘狀,小翎發現自己竟然有些習慣了。他只是隨口敷衍著,一面回到座位上。等同學稍微散開回去掃地後,憂心忡忡的法師和巴西人靠了過來。 「你解出謎題了嗎?」 小翎搖頭:「沒有。」他實在不想再討論這個令他頭痛的話題:「那你們呢?賭金怎麼處理?」 巴西人歎了口氣:「我昨晚去找三振王,說好說歹硬是把班聯會會費還給他。但是他有個條件:組頭換班聯會來當,賭金放他們辦公室的保管箱裏,我們之前收的手續費要讓他們抽五成‧‧」說到這裏,他聲音沙啞,顯然是痛心疾首。 「什麼?」小翎差點昏倒。真的越來越離譜了!「那總會有人要求退錢吧?」 「有是有,可是也有人加碼,而且他們班聯會幹部還用個人名義下注,現在總金額已經快到六萬了。」 小翎心中只有一個念頭:這個世界一定是瘋了‧‧ 不過他已經下定決心,絕不為拿制服以外的事煩惱半分鐘。 這時,升旗的鐘聲響起,三人只好心事重重中斷了交談。 接下來幾節課仍是熱鬧滾滾。那些出錢參加遊戲的人個個摩拳擦掌,一下課就聚在一起討論謎題的解答。不少人跟小翎一樣,認定「不斷奔跑」是指會動的東西,而最符合條件的自然是車子輪子之類的物品;所以校內四處可見一大群人東張西望找尋輪子,先是兩批人馬為了爭奪肥料車,在儲藏室門口對罵;還有人把籃球架推來推去,只為了察看滾輪下有沒有東西。 最猛的是隔壁班二之四的人,跑到停車場去一個個檢查汽車的輪子,結果觸動警報器,各式穿腦魔音此起彼落,吵得活像空襲警報。 至於身處風暴中心的小翎,總是一下課就躲得不見人影,只盼得個清靜,麻煩事不要再上身。 可惜的是,天意總是不從人願。 第四節上課,當他回到二之三教室,非常驚訝地看到一名淚水漣漣的中年婦女,在楊教官的陪伴下站在門口等待著。那名婦人衣著整潔高雅,顯然家世良好,但她的儀態卻全不是這回事,只要有學生經過她身邊,她就會激動得伸手抓住那人:「同學,你是陳少翎嗎?你是不是陳少翎?」 楊教官在旁邊拼命勸她:「葉太太,葉太太,您別這樣,他還沒回來‧‧」 小翎倒抽一口冷氣,又怎麼了? 女人淒厲呼叫:「陳少翎到底在哪裏?」 小翎聽到這聲音,心臟猛地一跳,幾乎衝出胸口。頭上彷彿被人打了一棒,眼前金星直冒。但是他根本不認識那女人,為什麼會這麼激動? 總之,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陳少翎!」可惜時不我予,快發瘋的楊教官衝了過來,一把拉住他:「你來一下,有人找你。」 小翎這才真正看到那名女子,心臟跳得更急了。這女人的臉型跟眼角,好像某個人‧‧ 「媽‧‧」千秋沙啞的聲音傳到他腦裏,小翎大吃一驚:這女人是千秋的媽媽? 「葉太太,這位就是陳少翎,」楊教官介紹著:「陳少翎,這位葉太太有事想問你。呃,我們到教官室去說吧。」 葉太太根本沒聽見他說什麼,大步向前一把抓住驚愕的小翎,滿臉急切地問:「你是陳少翎?」 「呃‧‧是。」小翎被一連串的變化弄得暈頭轉向。 誰知葉太太竟然在眾目睽睽中跪了下來,抱住他的腿嚎啕大哭:「謝謝你!謝謝你找到我兒子!謝謝‧‧」 原本已經夠混亂的場面,頓時又亂了三倍,楊教官苦勸著:「葉太太,您別這樣,孩子擔當不起的,先起來說話吧!」 葉太太仍是哭個不停:「謝謝,謝謝‧‧」 千秋在小翎腦中冷笑著:「呵呵,一年不見,還是這麼會演戲啊!我老媽寶刀未老哩!」 仍是一貫的嘲諷口氣,但小翎聽出他語氣中強烈的怨憤。他心中一凜:對了,千秋一直痛恨著自己家人,萬一他這時做出什麼激烈的行為,那還得了? 「千秋,你媽要找的人是我,拜託你安靜點,讓我來處理,好不好?」 「叫她滾!我不要看到她!」 「那你就不要看,先回鏡子裏休息吧。」 「去你的!」 眼前有歇斯底里的女人在痛哭,腦裏有抓狂的鬼在咆哮,小翎覺得自己腦袋快裂開了。 「那,葉太太,我們到天橋講,別打擾學生上課,好不好?」楊教官好不容易將葉太太扶起:「陳少翎你跟我來,其他人回去教室。」 「嗚!」小翎忽然低喘一聲,抱住頭蹲了下來,臉孔漲得通紅,五官扭曲,顯然極為痛苦。 「陳少翎?你怎麼了?」 小翎咬緊牙關,念著沒人聽得懂的話:「千‧‧不行‧‧」 「陳少翎!」 一分鐘後,小翎終於站了起來:「教官,我沒事,我們走吧。」 教官扶著哭泣的葉太太走向天橋,小翎則搖搖晃晃地跟在後面。他的臉色很差,在炎熱的天氣裏,額上卻全是冷汗。他雙拳緊握,全身緊繃得像木板。因為千秋仍在他體內躁動著,狂吼著要佔用他的身體。 「小翎,不要攔我,我要給她好看!虛偽做作,勢利無情的女人!去死好了!」 然而小翎毫不讓步,使出全身力氣跟千秋對抗。他只知道,他絕不能讓千秋使用他的身體去傷害自己傷心欲絕的母親,絕對不能! 沒想到他的努力居然生效了,成功地在腦中築出一道屏障,將千秋隔絕在屏障之後。只是雖然抵擋了千秋的入侵,卻沒辦法阻止他在自己腦中鬼吼鬼叫。 來到連接二棟教室間的天橋上,葉太太立刻一把抓住小翎的手,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啜泣著:「真是謝謝你,千秋離家一年多都沒消息,總算你讓他回家來了。」 千秋冷笑:「再裝啊!是妳趕我出門的欸!」 「他常常託夢給我,跟我說他好冷,好想回家,我就知道他已經死了,可是我不知道他在哪裏‧‧」 「裝肖偉!誰有那閒功夫託夢給妳?」 天氣很熱,但是由於千秋的狂怒,小翎全身上下冷得直抖,花了很大的力氣才有辦法開口:「伯母您別客氣,我只是幫個小忙而已。您也不要太傷心了,不然千‧‧令郎會難過的。」 「你別跟著她耍肉麻行不行?」 葉太太的手又抓緊了一些:「陳同學!我還有一件事要問你:千秋他‧‧是不是在你那裏?」 「什麼?」小翎大驚失色:她怎麼知道‧‧? 楊教官聽不下去了:「葉太太!妳在說什麼啊?令郎不是過世了嗎?還是遺物少了什麼?」 「不是遺物。我們前陣子給千秋招魂一直招不回來,道士說他可能是被發現他的人帶走了。」 小翎倒抽一口冷氣:這道士也料得太準了吧? 「拜託你,他是不是跟你在一起?你叫他回家,好不好?」 千秋冷笑:「想得美!」 「葉太太!跟學生講這種事不好吧?」楊教官快瘋了。 小翎定了定神,強笑著說:「對不起伯母,我不信這種東西的。人死了當然就上天堂了,不會留在世上的。如果‧‧千秋真的還在的話,他一定是在家裏守護自己的親人才對。」 「陳少翎!我要告你毁謗!」某法律系高材生大吼著。 小翎的這番話並不能說動葉太太,她仍是節節進逼:「可是,我真的覺得千秋現在就在我們身邊,在你身上,我感覺得到‧‧」 千秋長歎:「沒辦法,我身上就是帶著跟妳一樣的臭味,我自己也不願意啊!」 楊教官再也受不了了:「葉太太!我們是因為妳的情況特殊,才破例答應你跟陳同學見面,妳要是再騷擾我們的學生,我就要請妳出去了!」 「沒關係的,教官,」小翎實在不忍拒人於千里之外,輕聲問著:「伯母,我想請問一下,令郎在過世前,是不是跟家裏有什麼糾紛?妳要不要說出來,或許心情會好一點。」 千秋大為不滿:「幹嘛?想探人隱私啊?」 小翎心想:「我的隱私被你看光光,我為什麼不能探你的隱私?」 葉太太非常激動:「你怎麼知道?是千秋告訴你的,對不對?千秋在你那裏,對不對?」 「不是啦,因為我一直覺得很奇怪,條件那麼好的人,為什麼會這樣躺在山上,看起來好像是自殺‧‧」 「不是自殺啦,豬頭!」千秋憤憤地罵著。 教官不同意他的作法:「陳少翎,這是人家的家務事。」 葉太太一面拿手帕抹淚,說:「沒關係,這孩子跟我們家有緣,跟他講講也好。那天千秋的確跟他爸和我吵了一架,我們說了一些不中聽的話‧‧」 千秋冷笑著:「不中聽的話?『真不知道我怎麼會生出你這個怪物』,這叫『不中聽的話』?」 「然後他就在颱風夜裏跑出去,從此再也沒回來了‧‧」 「伯母,能不能請問,為什麼吵得這麼兇呢?」 葉太太只顧著抹淚,一時沒有回答。 千秋不屑地說:「她講不出口啦,那三個字會侮辱她高貴的嘴巴!」 然而他母親還是說了:「我跟他爸爸,一直求他改掉同性戀的毛病,他就是不肯。」 小翎大吃一驚:「千秋‧‧是同性戀?」總算他反應快,看到教官在旁邊,硬把「也是」的「也」字吞了下去。 「伯母,您確定他真的是‧‧」他終於明白,為什麼千秋對他的私事這麼有興趣,搞了半天原來千秋跟他是同類! 葉太太話匣一開,就再也關不住了,抽抽噎噎地說:「我也不願意相信啊。可是,他的家教學生來跟我告狀,說千秋對他毛手毛腳‧‧」 千秋怒喝:「我才沒有!誰叫妳聽那王八蛋亂講?」 「我們回家逼問他,他居然說他愛那個孩子!我真是不曉得,我們對他的教養到底出了什麼錯,為什麼他會變成這樣?他向來是我們全家的驕傲啊!」 「是啊,驕傲,反正我表現好是妳教養有功,只要稍有不合意就是我自甘墮落,死不足惜!」 小翎強忍著心中刺痛,小心地說:「伯母,這種事應該跟教養沒什麼關係,您別想太多。」 「這個傻孩子,這種毛病要是不改過來,以後的日子會多坎坷啊?我們都是為他好,為什麼他就聽不下去呢?」 「就是因為有妳這種人才會坎坷啦!只要妳免開金口,我就幸福得不得了了!」千秋暴跳如雷。 「我跟他爸爸費盡心思想要把他導回正軌,可是他就是聽不進去。我們當然心急啊,所以講話就重了些,誰知他就衝出去尋了短見。他為什麼這麼傻啊?」 千秋冷笑:「裝什麼死?當初說寧可我去死也不要我變成同性戀的人可是妳自己欸。」 「養了他二十幾年,結果只剩一具枯骨回來。你說叫我們兩個老的怎麼活啊?」 「怎麼活?有種就一起死啊!妳跟老頭子根本就巴不得我早早消失,免得丟你們的臉,少在這假惺惺了!」千秋咬牙切齒地說:「每天在那裏當義工,裝一副慈眉善目的嘴臉自以為是菩薩;罵起自己兒子一點情面都不留!要我變得像妳一樣虛偽,我還不如早早死了算了!」 小翎感到強烈的迷惘。母親的悲傷和兒子的憤怒同時傳到他心裏,他一時真不知該向著哪邊多一些才好。又想到萬一自己母親發現他的性向,一定也會同樣震驚悲傷,更覺心煩意亂。 千秋仍在怒罵不休:「我告訴你吧,反正父母這種東西,只要一聽到『同性戀』三個字,就像核子反應爐爆炸一樣,滿肚的放射性毒素全噴出來,關不住的啦。不管你平日再怎麼事親至孝兄友弟恭三從四德,只要你是同性戀,所有的表現通通一筆勾銷!反正你就是該死!他們也不想想,同性戀者是從異性戀者的肚子裏生出來的耶!如果同性戀該死,那製造同性戀的人幹嘛不去切腹?」 這話罵得確實痛快,聽得小翎頻頻點頭。但是,有哪個當子女的人能夠對自己父母說出這種話呢?如果自己家人非得弄到這樣收場,他寧可一輩子活在謊言裏。 很神奇地,他發現自己在這種混亂的狀況下居然還能思考,深吸了幾口氣,想到一個問題。 「伯母,很冒昧地請教一下:您後悔生下千秋嗎?」 「什麼?」葉太太有些錯愕。 「我是說,您會不會覺得,當初要是沒生他就好了?」 葉太太一時沒想到他會這麼問,怔怔地回答:「這‧‧那孩子那麼聰明,那麼優秀,要是他不是‧‧」 小翎打斷她:「那就是不後悔囉?」 「‧‧對。」 「既然這樣,」小翎盡可能擠出自信:「雖然我不認識千秋,但是我相信,他心裏一定也是很感謝您跟伯父的,感謝你們生了他。」 千秋大叫:「你少噁了!」 小翎不理他的抗議,只是定定地凝視著葉太太,她布滿紅絲的雙眼迷惑地看著他,也許是被他硬裝出來的氣勢唬住,也許是她隱約感覺到他身上帶著她兒子的氣息,也許只是小翎一廂情願的錯覺,總之她好像有點動容了。 「我不太了解招魂這種東西,但是那畢竟只是個儀式。」小翎說:「最重要的是,你們只要一直記著千秋的好,一直告訴他,你們很愛他;我相信不管千秋在哪裏,他的靈魂一定會回到你們身邊的。」 千秋目瞪口呆:「陳小翎同學,你講這種話不嫌肉麻嗎?」 葉太太直直地盯著他,忽然間苦笑了一聲:「現在的小孩真不得了,還會教訓大人哩。」 小翎頓時面紅耳赤:「呃,真的很肉麻哦?」 葉太太拭著眼淚,不過擦了也是白擦:「你是說,因為我們不夠愛千秋,所以他變成同性戀,因為我們不夠愛他,所以他的魂就是死了也不肯回家嗎?」 「不是啦!」小翎慌了手腳:「你們當然很愛他,可是,也許他不知道啊。」 「他那麼聰明,怎麼可能不知道!我們為他花了多少心血,要什麼有什麼,這樣他還不知道?」 「不是,我是說‧‧」 「反正你們這些小孩都是這樣,永遠都認為是父母的錯!我們整顆心都掏給你們了,你們還是認為我們有錯!我到底該怎麼辦啊?」葉太太又開始狂哭起來,楊教官實在看不下去了。 「對不起葉太太,我真的得請妳回去了。陳少翎,你回教室上課吧。」他一把抓住葉太太,硬是將她拖下樓梯。 小翎目光呆滯地望著他們離去,覺得自己好像剛被垃圾車輾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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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