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 ! 一場夢 ! 只是一場夢 ! 〞

夢蝶醒來﹐兩頰依舊濕潤。

她躺在床上﹐眼睛溜溜的環視天花板。眼光慢慢地移向閣樓的斜窗外。她倒抽了一口涼氣﹐眼淚情不自禁的自眼角又緩緩的滲了出來。不知﹐自己現在才是掉入了惡夢中﹔還是﹐自蕩氣迴腸的夢中﹐回到無情的滾滾紅塵裡。心揪著﹐痛著。她竟對這樣的迷惘束手無策。

眼前的世界是一片蒼白﹐絕對的靜寂。她瞪著這一片的蒼白﹐有如一個活死人。她的魂魄在蒼白寂靜的虛空中飄蕩著﹐企圖找回她夢裡熟悉的身影。突然﹐電話響了。一聲一聲像是摧魂似的﹐劃破了凝滯的寂靜﹐把她拉回了現實的生活中。她拿起無線電話﹐看了一下顯示號碼 — 是雅格。她實在沒有心情和任何人說話﹐尤其是剛起床﹐更尤其是仍未走出夢裡生離死別的憂傷。她於是又把電話擱回到地板上。掙扎了好久﹐才懶懶的起床﹐開始她公式化的一天。

她坐在書桌前﹐望著電腦﹐腦筋是一片混亂。康德﹐夢裡的他﹐交迭地在她腦海裡彳亍著。她努力地甩了甩頭﹐想把夢境忘記。她不斷的提醒自己﹕〝夢蝶﹐妳要爭氣 ! 妳一定要把博士論文寫出來。康德 ! 康德才是妳現在的唯一。別的﹐都不是真實的 ! 〞

她嚐試著要從 „ 純粹理性 “ 到 „ 實踐理性 “ ﹐從 „ 經驗知識 “ 到 „ 先驗原則 “ 為 „ 自由 - 因果法則 - 自然權利 “ 、 „ 道德 “ 、 „ 正義 “ 的立論作一系統的推演解釋。敲著鍵盤﹐影屏上的德文字母逐漸消失了。一個熟悉的影子﹐ 一個她已夢了千百回的影子﹐自螢幕裡浮出﹐模模糊糊地映入眼簾。夢蝶呆了﹐敲著鍵盤的手指再也動不了了。她傻傻的凝視著﹐淚﹐自兩頰緩緩滾落。她情不自禁的舉起右手﹐心疼的想去撫摸他的臉。突然﹐影子散了﹐她的手在空中摸了個空。她打了一個寒噤﹐失聲叫道﹕〝天啊 !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啊﹖〞她無助的將自己的臉埋進雙掌裡。

這半年多來﹐他幾乎天天出現在夢蝶的夢裡。現實生活中﹐夢蝶沒有見過這個人﹐他是否真實的活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裡﹐夢蝶更不得而知。就連在夢裡﹐他也沒有名字。一切顯得如此自然﹐好像他們已經生死相許了千年﹐就連名字對彼此都失去了意義。沒有交往相知的序曲﹐他就這樣走入了夢蝶的夢中世界。

初始﹐夢蝶並沒有在意。只道是﹐偶爾作了一個很美很美的夢而已﹐美的讓她捨不得起床。她從未有過這樣的夢﹐似真似幻。醒來後﹐甜蜜在心頭一絲絲的漾開。她清清楚楚地記得﹐他在夢裡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

〝我終於找到妳了。想我嗎﹖〞

〝想 ! 〞她嬌羞的回答。想多說一些心裡話﹐卻怕失去了女人該有的矜持﹐把滿懷的想念硬生生地吞咽了回去。

而他似乎也看出了她的顧忌﹐體貼的執起她的雙手﹐溫柔的說道﹕〝對不起﹐我讓妳久等﹐讓妳受苦了 ! 我沒有妳絲毫的訊息﹐更不知妳在哪兒 …… 〞他話還沒說完﹐夢蝶已憐惜的打斷了他的話﹐婉聲說道 : 〝我懂﹐我都懂。難為你了 ! 〞

就這樣﹐兩人無聲的緊緊握住彼此的雙手﹐互相凝視著。深情﹐就在彼此交換的眼神中﹐涓涓綿綿地傳遞著。

那天﹐夢蝶覺得幸福在胸中滿溢、飽漲。她沒有多想為什麼。倒是雅格眼尖。兩人相約了在大學一起喝咖啡﹐雅格一眼就瞧出她今天有些異樣。雅格睜大了眼睛﹐左邊瞧瞧﹐右邊瞧瞧﹐最後實在是忍不住好奇的問她﹕〝喂﹐小蝶﹐妳今天看起來一副幸福甜蜜的樣子。從實招來﹐妳是不是談戀愛了呀﹖〞

雅格知道夢蝶一向討厭這個話題。大多數的女人﹐總喜歡和自己的姐妹淘說說自己的男人﹐甚至一些讓人聽了臉紅的隱私。談個戀愛﹐也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夢蝶不一樣。在感情上﹐她一向是含蓄的。她不喜歡和別人談她的戀愛和男人﹐除非她遇上自己解不開的矛盾。對她而言﹐那是她神聖不可侵犯的聖地﹐一塊只屬於她和她男人的聖地﹐不容任何人分享﹐更不容許任何〝世俗觀念〞的污衊。蘿菈﹐夢蝶的死黨﹐熱情奔放的法國女人﹐但又較一般的法國人保守許多﹐曾嚐試著〝解放〞夢蝶﹐但終告失敗。蘿菈大膽的敘述﹐常讓夢蝶臉紅﹐羞得她眼睛都不知該看向何處。蘿菈對東方人的愛情方式很好奇﹐常要夢蝶說說她的戀愛史。夢蝶是打死了也不會說那些卿卿我我的私事給外人聽的。西方人還是很尊重妳的一聲〝不〞﹐妳不想說﹐她也就不勉強妳了。

雅格﹐可是典型的中國人﹐自認是妳的朋友﹐所有大大小小的事都要問上一問。她若嗅到一絲絲秘密的味道﹐那可就是一場硬戰了。直著問﹐側著問﹐追著問﹐打著問﹐甚至拿友情作威脅﹐就是非把妳的秘密挖出來不可﹔一句話﹐不達目的誓不甘休。但夢蝶很喜歡她的坦率和真摯。兩人早已是生死之交了。雅格雖然犯了夢蝶的大忌﹐夢蝶也沒在意﹐瞅著她﹐調侃地反問﹕〝妳說呢﹖〞

夢蝶故意舉起了手﹐看看錶﹐接著說﹕〝嗯﹐該回圖書館看書了 ! 〞

雅格抓著她的手不讓她走﹐急著道﹕〝妳不信任我﹐所以妳不告訴我。妳根本就沒把我當朋友看。〞說完委屈的咬著下唇。

夢蝶笑了﹐挑逗地說道﹕〝早摸清妳那一套了。不管用 ! 還是那句老話﹕無可奉告。〞

〝為什麼﹖〞雅格撒嬌的抗議。

〝因為﹐我根本沒有談戀愛。既沒有談戀愛﹐那當然是無可奉告嘍 ! 〞

雅格半信半疑的看著夢蝶。她在夢蝶的眼中看見幸福的光芒﹐但夢蝶一臉篤定的神情﹐又不似說謊。夢蝶知道﹐雅格是不會死心的﹐但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便巧妙地把話題給岔開了去。心裡卻隱隱泛起了不安。

雅格走後﹐她坐在圖書館裡問自己﹕〝是啊 ! 我為什麼突然覺得自己幸福的可以擁抱整個世界﹖〞她想起了早上起床時的甜蜜﹐她想到夢裡似真似幻的情景和對話﹐她臉紅了。她突然害怕自己是不是心理不正常﹐怎麼會因為一個夢而幸福滿溢呢﹖

往後的幾天﹐夢蝶總是夢見同一個他。似真似幻的感覺讓夢蝶越來越困惑。但她總用理性去壓抑這個困惑。直到她哭醒的那一次﹐她再也無法漠視這強烈的感受。那夜﹐夢蝶病重﹐躺在他的懷裡﹐已是氣若游絲。他抱著夢蝶孱弱的身軀﹐哀求著﹕〝不要走 ! 求妳不要離我而去。求妳不要丟下我一個人。〞他傷心的淚水滴在夢蝶的臉上。夢蝶看著泣不成聲的他﹐心疼的哭了。她溫柔的撫摸著他的臉頰﹐用虛弱的聲音安慰著他﹕〝不要難過 ! 我陪著你。我生生世世都陪著你。〞他將頭埋進了她的懷裡﹐無聲的啜泣著。

〝找我 ! 我等你來找我。我願等你生生世世﹐陪你生生世世 ! 〞夢蝶用最後的力氣擠出了這幾句跨越生死輪迴的誓言。

他直起了身﹐用力的點了點頭﹐望進夢蝶的眼眸深處﹐柔軟而堅定的說道﹕〝等我 ! 我會來找妳的。我會尋妳生生世世﹐愛妳生生世世。〞

就在他們彼此交換了跨越生死輪迴的誓言後﹐她走了。他抱著她﹐像受傷的狼一樣﹐仰天發出淒惻的嚎嘯。 他的淚水決堤似的奔洩而出。夢裡的他慟哭著﹐睡夢中的夢蝶也哭著。他將逐漸冰冷的夢蝶緊緊地擁進他的胸膛﹐喃喃低語地說道﹕〝等我 ! 我會找到妳的 ! 〞。

他在她的唇上印下了他這一生、這一世最後的一個吻

這個吻﹐吻醒了夢蝶。夢蝶抽噎著睜開雙眼﹐然後〝哇〞的一聲痛哭了起來。她真真實實地感受到他溫柔深情的吻﹔他溫暖濕潤的唇﹐真真切切地印在她的唇上﹔他決堤的淚水﹐確確實實地灑滴在她的臉上。他淒惻的哭嘯仍在夢蝶的耳中縈繞著﹐她因他的痛楚而心痛難忍﹔除了哭﹐夢蝶已不知道該如何來應付這樣劇烈的痛楚。夢蝶哭得筋疲力盡﹐想睡上一覺到夢裡去見他﹐去安慰他。但﹐他已不在那兒了。這一天﹐夢蝶沒有下床。她就這樣躺在床上﹐哭累了睡﹐睡醒了哭。而他﹐似乎也因為失去她﹐躲在自己的洞穴中﹐孤獨的消化這份失去最愛的傷痛。這一天﹐他沒有再出現過。夢蝶第一次意識到﹐她把自己最重要的一部份 ─ 愛 ─ 留在夢裡﹐給了他。一個跨越生死輪迴的愛和誓言﹐開始瓦解夢蝶對他理性的漠視。從此夢蝶的生活﹐不再完全。她迷失在夢醒之間。

後記﹕ “ 夢醒之間 ” 是之影的第一部小說。故事內容乃根據自己一再重複的夢境而寫就﹐完稿於 2005 年春。後改編成小說﹕莊生夢蝶幾世情﹐發表於優秀文學網 ( 筆名亦思 ) 。新詩﹕黃泉未曾洗去的影子﹐即因為這個故事而寫。

之影 2008-05-08 龍潭 (背景音樂﹕How do I l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