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天來得較遲﹐卻比往年冷﹐才十二月已飄了好幾場雪了。紅玉站在窗前﹐雙手緊緊捧握著一杯熱茶暖手﹐兩眼空洞地向遠方凝視﹐嘴裡喃喃低語了一句「第十五個聖誕節了﹗」半晌沒有再說一句話。窗上早鋪滿了薄薄一層的白雪。

蘿菈靜靜地坐在一旁﹐望著紅玉蒼白的側影﹐原本瘦削的雙頰﹐比去年看見她時更加凹陷了﹐心中泛起一陣扎心的疼痛。站起身﹐走了過去﹐輕輕擁住紅玉的肩﹐緩緩說道﹕「隔著一層冰雪﹐外頭的世界是看不見的了﹐紅玉﹗」。

紅玉回過頭﹐對蘿菈微微地笑了笑﹐眼眶中噙著淚水。

「又在想過去的事了﹐是嗎﹖」蘿菈溫柔地撫摸紅玉的長髮。

「嗯﹗」紅玉的淚水忍不住滴落了下來。

對於紅玉的過去﹐蘿菈是從紅玉支離破碎的陳述中拼湊出來的。其實說穿了﹐也不過就是男歡女愛的悲劇故事而已。只不過﹐不同的人﹐不同的個性﹐造成了不同深淺的傷痕罷了。

「自己很快地選擇了另一個男人來填補傷口﹐而紅玉則是選擇了自我放逐﹐結果都是孤單和寂寞。」蘿菈忍不住也感慨了起來。

冷咧的空氣凝結住了兩個來自不同文化的女人的落寞。

「蘿﹐十五年了﹗我已是個年華老去的四十多歲女人了。」

蘿菈吞咽了一下口水﹐心想「我不也過了三十五歲了嗎﹖紅玉看起來卻比自己年輕多了。東方女人真是得天獨厚。誰會相信她已過了四十﹖前兩年

Marko的母親還說紅玉才二十五歲呢﹖而我……」蘿菈不禁覺得洩氣﹐仿彿自己也已是個遲暮的老女人了。一向善於表演搞笑的她﹐竟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紅玉了。兩人就這麼沉默地各自陷進了各自的心情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蘿菈突然打了個寒顫﹐哆嗦的嚷著「好冷﹗好冷﹗」

紅玉家的暖氣已經壞了一個多星期了﹐房東遲遲沒有差人來修﹐說是因為聖誕節近了﹐水電工的日期都排滿了﹐得等到年後了。蘿菈每年都是過了聖誕才來雷根思堡和紅玉一塊兒過元旦的。今年因出差到柏林﹐也就多拿了一個星期的假﹐提早從巴黎開車過來﹐順道給紅玉帶了個舊的電暖爐來。

一個電暖爐﹐在七十餘平房米的房子裡著實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人得挨著爐子﹐才能覺得暖和。蘿菈手交叉地搓著雙臂﹐雙腳互相摩擦﹐紅玉見樣忍不住笑了笑說﹕「到暖爐邊坐著吧﹗」

兩人鑽進了沙發﹐各自裹著一床棉被﹐雙腳架在暖爐上烘著。

紅玉把頭放在膝蓋上﹐看著自己的腳尖﹐若有所思地說﹕「挺異樣的一種感覺呢﹗」

「喔？什麼感覺挺異樣的﹖」蘿菈也把頭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望著自己白皙的腳足。

「腳底是熱的﹐臉是冰的﹔身體是暖和的﹐心裡卻有說不出的滄涼﹗這種感覺很異樣呢﹗」

「嗯﹗」蘿菈沉默地品嘗紅玉所說的那種奇異的感覺﹐眼中漸漸沁出了淚水。

「紅玉﹐妳寂寞嗎﹖」蘿菈悄悄地拭去眼角上的淚水。

「說不寂寞﹐那是騙人的。我當然寂寞﹐而且是非常寂寞﹗」

「那妳為什麼不找個男人作伴﹖」

「有個男人就不會寂寞了嗎﹖為了逃避寂寞而找個男人﹐那只會讓我更加寂寞罷了﹗我並不害怕寂寞。寂寞和不真誠的愛﹐我寧可選擇寂寞﹗」

「不是每個男人都是這樣的。」

「我知道﹗」

「那為什麼不給自己也給別人機會﹖妳是不是仍然愛著他﹖」

「不﹐我不再愛他。」

「但﹐妳忘不了他。」 

「或許吧﹗但﹐不是忘不了他這個人﹐而是忘不了他對我的傷害和屈辱。我無法釋懷自己的第一次竟給了這樣一個不值的人﹗我覺得自己被蹧蹋了﹗我想﹐我是恨他的﹐我至今仍是恨他的。」

「他現在也該有五十歲了吧﹖」

「嗯﹗我最後一次和他碰面是十年前﹐那時他剛有了第二個孩子。現在也該十歲了吧？」紅玉看著自己的腳﹐悠悠的說道。

「妳當時真的相信他會遵守十年之約嗎﹖」

紅玉沒有作聲﹐將頭埋進了小腿之間。

「紅玉﹐他瞞著妳﹐偷偷的結了婚﹐那是不可饒恕的。而妳﹐妳居然還相信他的謊言。妳不僅原諒了他﹐更和他訂下了十年之約。妳真的相信﹐十年後他會為妳離婚嗎﹖他若真愛妳﹐那他為什麼還要娶別的女人為妻﹖什麼他欠她的﹐他難道就不欠妳嗎﹖再說了﹐如果他真有打算十年報恩之後就離婚﹐和妳共白首﹐那他就不應該有孩子。更何況他還有了兩個孩子﹐他能說離婚就離婚嗎﹖最過份的是﹐他居然偷偷背著妳和別的女人交往﹐最後卻沒有勇氣告訴妳﹐他決定娶別的女人為妻﹐這種人… …」蘿菈越說越激動﹐臉色泛起憤怒的顏色。

紅玉的心﹐因蘿菈這激動的言詞﹐早緊糾成一團。淚﹐扑簌扑簌地流了下來。她何嘗不知道自己被騙了﹐而且是被自己深深愛著的人騙了。抱住頭的雙手微微地舉了起來﹐無力哽咽地哀求道﹕〝蘿﹐別說了﹗別說了﹗〞

蘿菈看著紅玉顫抖的雙肩﹐眼眶裡也充滿了淚水。她要將紅玉從這哀悼的歲月中拉出。她咬了咬牙﹐殘忍地說道﹕「都十五年了﹐紅玉﹗十年之約早過了。他找過妳嗎﹖他給妳打過電話嗎﹖他問過妳的生死嗎﹖多少次他騙了妳﹐讓妳獨自站在街頭癡癡地等他一夜﹐妳忘了嗎? 他甚至戲弄妳﹐要妳打他的呼叫器﹐把公用電話的編號傳給他﹐然後他會打電話去電信局查問﹐就能找到妳在哪兒﹐結果呢﹖妳傻傻地照作了﹐他呢﹖他那一次來找妳了﹖」蘿菈忍不住哭出聲音來﹐傾身過去緊緊地抱住紅玉。

這些話﹐紅玉並不陌生。這些年來﹐她不就是這樣反覆地對自己說的嗎﹖她放不下﹐不正是因為他騙了她對他的信任嗎﹖多少年來﹐她不正是用這根刺一次又一次的刺傷自己的嗎﹖她日日夜夜地譴責自己“愛得如此沒有自尊”﹐不正是因為這一段像狗一樣的歲月嗎﹖

蘿菈的話狠狠地砍在紅玉最脆弱的要害上。紅玉放棄了掙扎﹐她放任這個回憶肆虐﹐任憑痛楚流竄全身﹐直到沒有能力再去感覺為止。

她握住蘿菈擁抱她的手﹐虛弱地說道﹕「蘿﹐其實在最後一次相會時﹐我早就知道﹐他永遠不會遵守他的諾言的。而我﹐對他的愛也在那個時候徹底的死去了。」

「那妳為什麼還守著他﹖為什麼還要想他﹖」

紅玉緩緩抬起了頭﹐沉默了半晌﹐悠悠地嘆了一口氣。臉上又露出了適才凝滯的空洞。蘿菈最怕看見紅玉這樣的神情。這種寂寞空洞的神情可以齧噬人的靈魂﹐咬得令人疼痛不已。

蘿菈受了這神情的感染﹐也不禁為自己長期掩飾不願面對的寂寞哭泣﹐她憶起來自摩洛哥的男友艾拉笛如何背叛她﹐她當時是如何的傷心憤怒呀﹗事後她和艾拉笛不也是反反復復地分分合合嗎﹖那是一種沒有止盡的折磨。

那些日子﹐蘿菈覺得自己是活在煉獄當中。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再也不見艾拉笛﹐卻停止不了思念。她偷偷地登入艾拉笛的Email住址﹐只為了知道他是不是還和那個俄羅斯女人交往。她何嘗不知道﹐自己這樣作是不道德的﹐但她克制不住心中複雜的感受﹐她分不清那是愛還是恨﹐是自卑自己輸給了另一個女人﹐還是想安慰自己對艾拉笛的想念。她就這樣在良心和感情的抗爭中折磨自己﹐折磨了一年﹐直到紅玉勸她﹐她才停止。

很快地﹐她選擇了另一種方式來逃避自己複雜難懂的內心。她開始跟身邊的每一個男人約會。紅玉並沒有阻止她。紅玉明白﹐很多人無法孤獨地面對自己內心赤裸裸的感情﹐他們逃避只為了讓自己不痛苦。

七個月前蘿菈在晨跑時認識了一個在聯合國人權協會任職的男子西蒙﹐也是摩洛哥人。那一天晨跑後﹐兩人一塊兒在西蒙處吃了早餐﹐相談甚歡。很快地﹐便互相陶醉在彼此的眼神中。他們各自撒了謊向自己的公司機關告假。兩人耳鬢廝磨了一天。

那一夜蘿菈留下了。

一夜的纏綿﹐蘿菈高潮地以為自己終於找到幸福了。誰料﹐第二天早上﹐西蒙竟是出其底冷淡。蘿菈高漲的幸福感在瞬間掉進了黑暗的深谷﹐一陣窒悶壓迫著她的胸口。她匆匆收拾﹐急急向西蒙告辭。而此刻﹐西蒙表現了十足外交家的禮節﹐客套地說了一句﹕「有空﹐再聯絡。」蘿菈故作瀟灑地笑了笑說﹕「走著瞧吧﹗」一踏出西蒙的家門﹐眼淚再也控制不住的流了下來﹐她感受到前所未有過的屈辱。她快步地跑回家給紅玉打了電話﹐向紅玉哭訴一切﹐紅玉震驚的啞口無言。

蘿菈哭著問道﹕「紅玉﹐我是怎麼了﹖我究竟是怎麼了﹖我這輩子從沒有跟一個陌生男子上過床﹐我居然跟他…  我竟傻到以為我找到我的愛了。而他﹐他竟只當我是個遊戲。」

紅玉深深吸了一口氣﹐柔柔地說道﹕「蘿﹐妳只是太寂寞了。渴望一份屬於自己的愛並沒有錯﹐只是妳並沒有走出過去﹐妳是在找個影子代替過去呢。蘿﹐別害怕寂寞﹐那只是一個過渡期而已。給自己時間走出傷痛﹐別用另一份感情來鎮壓傷痛和填補空虛﹐那樣只是傷害自己﹐也讓自己的傷痕更深罷了。學著愛自己﹐好嗎﹖」

紅玉的一席話﹐蘿菈並沒有全部領會﹐但卻讓她安靜了下來﹐花了幾天時間去思考。從那時候開始﹐蘿菈嘗試著調適自己的心態﹐不再忙於約會。她也放棄了競爭大學教職﹐不再一心想擠進大學當教授。她轉入了律師界﹐開始為事業忙碌﹐過著巴黎典型的白領生活。

律師工作緊湊繁重﹐人無暇纖細。什麼寂寞呀、孤單啊早就被壓抑在地鐵的隆隆聲中﹔什麼為公理、為人權而戰﹐早就在追求快速處理的訴訟程序下成了〝曾經是時代青年〞的紀念碑了﹔正義的概念也在講究現實的經濟分配中模糊。周末﹐唯一的渴望就是好好的睡上一覺。醒來﹐剩餘的時間僅足夠自己對未來茫然。

至今﹐她還是一個人﹐內心深處一樣寂寞﹐孤單的令自己頹喪。而紅玉﹖她一邊抽著鼻子﹐一邊注視著沉默的紅玉﹐她不解為什麼紅玉永遠是那樣的安靜。不論生活壓力有多大﹐不論周遭如何忙亂﹐紅玉的外表依舊是那樣的不急不徐﹐仍是活在自己的內心世界中﹐好像外在的世界與她無關也不能干擾她似的﹐就連她內心經歷的喜怨愛憂﹐都好像是她給她自己的一樣。

蘿菈覺得紅玉的內心世界像個謎﹐走進去後常不知道該往那個方向才能找到她。現在﹐她就有這種強烈的感覺。她想拉紅玉走出過往﹐明明看見紅玉站在那兒﹐可是一伸手﹐紅玉就突然消失了﹐最後反而變成她迷路了。她只能喚著「紅玉﹗紅玉﹗妳在哪兒呢﹖」

紅玉回過了神﹐轉過頭來。送給蘿菈戚戚地笑容﹕「傻瓜﹐哭什麼呢﹗人生不也就是用悲歡離合交織而成的嗎﹖我並沒有守候他。蘿﹐我守候的是我的夢﹐是我對愛情的理想和執著。我也不是想他﹐而是我忘不了我最誠摯的初戀給了這樣一個不堪的人﹐我覺得自己的純潔被玷污了﹐我心疼自己。我又怎麼能忘得了一個玷污我的人呢﹖蘿﹐從那時候起﹐我再也沒有能力愛人了。」

「紅玉﹐我不明白。為什麼﹖」

「因為我再也不能給我的最愛一個純潔的感情了。我對人有了恐懼和猜疑。而愛是不該有害怕和猜疑的。我最珍貴的第一次﹐也已經失去了。如果我現在再愛上一個人﹐我再也不能給他我最珍貴的了﹐即使他不在乎﹐我卻無法不在乎﹐因為那是我的夢呀﹗」

蘿菈頓時一口氣上不來﹐她想到了西蒙﹐想起了艾拉笛和以前的幾任男友﹐她憶起了久已遺忘的初戀﹐她的臉迅速地埋進了雙掌﹐淚水終於崩堤潰防。紅玉看見了﹐但紅玉沒有打算安慰蘿菈﹐也不企圖問她為什麼掉淚。

十幾年來﹐蘿菈一直逃避自己﹐逃避孤單和寂寞。「該是時候面對自己了」紅玉心裡想著。

她輕輕擁住了蘿菈﹐眼角閃著晶瑩。

30-03-06     19 ﹕19完稿

31-03-06     17﹕13 一修

以筆名“亦思“發表於優秀文學付費網: 情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