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王敬羲
生前,敬羲在廣州又出版了中篇小說《選手》、《奔潮山莊》、短篇小說集《囚犯與蒼蠅》、《搖籃與竹馬》和散文集《觀天集》、《偶感錄》等。因為敬羲早期離開台灣,後來的工作多在香港和廣州,台灣的讀者對他十分陌生了……
在無能抗拒的癌症折磨數月之後,敬羲離開了人間。雖然我早就明白這是遲早要面臨的事,心中仍不得不為一個好友的離去而黯然。夏末離加以前去探望他的時候, 他已經不良於行,瘦得雙頰深陷。在病榻上,他握著我的手說:「恐怕這是最後的一面了。」我還強裝出一副笑臉說:「你要保重,等我從台灣回來再來看你,那時 候你要站起來走路喔!」他也勉強在嘴角擠出一絲笑意:「我自己知道,如今只求死得尊嚴,不要渾身插滿了管子就好了。」那笑意教人覺得悽慘。
敬羲在大學時代晚我兩屆,是我的學弟,但卻是個早熟的小說作者。他是從香港來台的僑生,也是師大英語系的高材生,深得梁實秋老師的賞識,在大一、大二的時 候,已經常在當日重要的雜誌像夏濟安的《文學雜誌》、雷震的《自由中國》等刊物上發表小說了,那時候被目為深具潛力的作家。少年得志,難免跩得很,教人看 起來頗不順眼,很想修理修理他,可也沒有機會,只能不去理他,所以在大學時代彼此視而不見。
1973年他的家人從香港移民加拿大,來到溫哥華,我正巧已經在溫城住了些時候,是他的妻子劉秉松打電話跟我聯繫的。秉松也是師大同學,念藝術系,跟劉國 松同班,晚我一屆,在校時就認識。劉國松、劉秉松都來自山東,常常為人誤為兄妹,其實他們沒有親屬關係。敬羲在校時是學弟追學姐,據說他常常跟李行一起在 七星寮(師大的女生宿舍)外站崗,敬羲為秉松,李行為體育系的王為瑾站崗。在溫哥華遇到秉松,可說他鄉遇故知,令人覺得分外親切,兩家就時相往還了。那時 候敬羲人仍在香港打拚,而我於1975年到香港做田野調查,停留了半年多,敬羲以地頭蛇的身分對我盡地主之誼,嚮導我暢遊香港各景點,我才發現他並不是個 跩的人,對朋友非常細心周到。在香港,我實在朋友不多,除了在中大、港大執教的李雲光、蒙傳銘、莊申等幾個老同學之外,可說舉目無親。後來結識的朋友,像 電影導演胡金銓、唐書璇、小說家黃思騁、寫現代中國文學史的司馬長風、作家湯相等等,都是經敬羲介紹認識的。後來回台灣或是去大陸,香港總是必經之地,頗 有把晤的機會。有一次竟然在尖沙咀沙丁魚般稠密的人群中不期而遇,可說有緣。
敬羲大學畢業後留美兩年,在愛荷華大學安格爾和聶華苓所主持的國際寫作班進修。返港後,除從事翻譯工作外,曾受林海音女士之託,在港發行《純文學》雜誌的 香港版,因此之故,介入了出版業。不久他自己在港創立出版社兼門市部的「文藝書屋」,並發行長達數十年的《南北極》雜誌。後來又創辦財經雜誌《財富》,出 版一系列暢銷書「億萬富豪列傳」,因而開罪了不少有錢人。他很早就出版了好幾本短篇小說集,像《康同的歸來》、《聖誕禮物》、《青蛙的樂隊》等。1998 年意外地看到他又在港復刊《純文學》雜誌,一連數年,終因財源不繼而停刊。
敬羲晚年曾遷居廣州,出資幫助廣州師範大學舉辦文學研討會,我也曾受邀從台灣赴廣州參加。他獨居廣州可能有些落寞,隔些時候就會接到他的長途電話。當我到達從心所欲之年,佛光大學的同仁和學生為我舉辦過一次研討會,敬羲也特意從廣州遠來與會。
因為長期在餐館飲食,他本患有糖尿病,最近幾年,健康每下愈況,才返回溫城與家人同住。敬羲個性倔強,一向不肯依賴他人,如非身體狀況實在出了問題,大概 還要繼續留居廣州。在溫城醫院仔細一檢查,果然發現患了大腸癌,而且到了後期,精神上所受到的脅迫不言而喻。雖曾往返上海,尋求名醫,似乎效果不彰。溫城 的醫生主張開刀,開刀雖不一定成功,但不開刀馬上就威脅到生命。在動不動手術之間躊躇良久,最後在兒女的催促下賈勇一試。剛開始情況良好,成功割除了病 灶,愉快返家。但過不多久,發現癌細胞擴散,不得已又回到醫院,被醫生宣告最多只有兩個月的壽命了。他的家人開始還不願意告訴他真相,敬羲是何等聰明的 人,焉能不知?最後一次見面時,他就悄悄地對我說他早知道實情,只求有尊嚴地離去而已。我問他有無未了之事,或有何心願,他笑笑說:「人如何來,就如何 去,在熱鬧的紅塵走一趟,願已足矣!」態度灑脫得很。
生前,敬羲在廣州又出版了中篇小說《選手》、《奔潮山莊》、短篇小說集《囚犯與蒼蠅》、《搖籃與竹馬》和散文集《觀天集》、《偶感錄》等。因為敬羲早期離 開台灣,後來的工作多在香港和廣州,台灣的讀者對他十分陌生了。他去世後,我曾詢問東華大學文學創作所的研究生是否聽過王敬羲這個名字,他們居然都未聽過。可是五、六○年代的台灣文學人應該還都記得他,那一個大有潛力的青年小說家,可惜後來他多半的精力都放在出版和編輯的工作上了。
~ 馬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