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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古典哲學與德國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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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國古典哲學與德國文化 作者:陳嘉映
文章來源:中國思想論壇
瀏覽:764 次*這是作者98年11月17日在北大的一次講演 ,作者對聽講者錄音整理的文字作了修訂。本文收入《思想的聲音——在北大聽講座》,城市出版社,1999。


今天,給我的題目是德國哲學。在我們學西方哲學的人看起來,德國哲學或德語哲學至少佔了近現代哲學的一半。萊布尼茲、康德、黑格爾,直到叔本華、馬克思、尼采、胡塞爾、海德格爾、維特根斯坦,這些哲學家都被認作是頭等重要的哲學家。我們縮小範圍,只講古典時期,從康德到黑格爾。即使如此,題目還是太大,尤其是太深。所以我想還是講些一般性的,講講德國古典哲學的文化背景和文化意義。

德國的第一個重要的哲學是萊布尼茲(1646-1716)。他是德國人,也是哲學家,叫他「德國哲學家」當然錯不了,不過應當說,萊布尼茨屬於歐洲而不是屬於德國。實際上他的大部分著作是用拉丁文和法文發表的。當時歐洲的格局就是這樣的,民族還沒有費希特後來強調的那種強烈意義。各國王室之間的聯姻,各國貴族之間的血緣聯繫,各國文人之間的聯繫,多於一片國土之內各階層之間的聯繫。新教和天主教鬥爭,往往比國家間的鬥爭更重要。萊布尼茲屬於歐洲,還因為他受到德國思想的影響很小,因為在萊布尼茲成長時,德國沒有什麼哲學,那時的文明地帶主要在法國、英國以及荷蘭。當然再早是在意大利。在德意志這塊土地上,是幾百個小公國,都住了些農民,科學不發達,文化也很落後。萊布尼茲本人雖然在德國大學受的教育,拿的博士,但25歲時就來到巴黎,並曾訪問英國和荷蘭,這期間他結識了很多重要人物,如哲學家Malebranche,神學家Arnauld,荷蘭物理學家惠更斯,還有斯賓諾莎。萊布尼茲為世所知的成就,差不多都是他在西歐的時候做出來的,他發明了一種計算器,比帕斯卡爾所發明的更進一步,能作開方,因此成為英國皇家學會會員。微積分也是這個時期發明的。回國後,他寫了很多文章,這些文章多半是用法文和拉丁文寫的,因為當時德國人沒文化,高深的哲學和科學沒什麼人讀,讀者都在西歐呢。不過,萊布尼茲當時對歐洲的影響也很有限。當時,整個德國文化就沒有什麼影響,當時英法和德國間有一個巨大的文化落差,文化是從西往東流,從英法往德國流,不會有英法人到德國去尋找學問。萊布尼茲和牛頓晚年時為了微積分的發明權打了一場臭名昭著的官司,後人經過細密的考證,確認他們是各自發明各自的。而且萊布尼茲設計的符號比較好,我們現在使用的微積分符號基本上是從萊布尼茲這一路傳下來的。可是當時人們覺得在德國這個地方,怎麼能有人來和牛頓爭呢?於是都對萊布尼茲印象很壞,乃至後來他的恩主漢諾威的Brunswick公爵到英國去當國王喬治一世,卻沒有帶著他去,怕英國人反感。萊布尼茲當時在漢諾威當圖書館館長,知識廣博思想深刻成就巨大,但當時對世界上影響不大。當然後世的看法不同了,我們現在都知道萊布尼茲是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也是最重要的科學家之一。

萊布尼茲之後,有一個沃爾夫學派,沃爾夫比萊布尼茲小30歲,自認萊布尼茲為老師,這個由他創造的沃爾夫學派被認為是一個折衷主義學派,在很大程度上把萊布尼茲的哲學變成了一種四平八穩的教科書體系,統治德國一直統治到康德出現。在沃爾夫學派統治德國的幾十年中,沒有什麼特別重要的思想家出現。

下面這一段德國文化思想的歷史,我想用歌德的兩個年代來標識。一是歌德21歲的時候,1770年的狂飆突進運動,另一個是歌德去世的年代,1832年。這六十年是德國文化的全盛期。

Der Sturm und Drang是德國的一個重大的文化運動,主要的參與者有歌德、赫爾德爾、克令格爾、楞茨這樣一大批人,其中最最重要的、今天我們仍然人人都知道的,肯定是歌德和赫爾德爾。狂飆突進主要是個文學運動,不是今天要講的內容,我只想講一講到1770年時德國的文化狀況就是什麼樣的。從萊布尼茲傳下來,德國文化界沒有什麼特別突出的人物,但有兩個人肯定要除外,一個是萊辛,一個是康德。康德那一年46歲,但還是一個遠居邊陲不為人知的教授,還要等11年才寫成並發表他的大著作《純粹理性批判》。1770年以前這一段,萊辛是德國文壇中唯一比較重要的人物,那年他41歲,已經發表了《寓言》、《拉奧孔》、《漢堡劇評》、《軍人之福》,馬上要發表《迦綠蒂》和《智者納旦》。萊辛對狂飆突進運動影響甚深,但自己已經不是狂飆突進的年齡了。這個運動是由一些很年輕的人折騰起來的。領導這場運動的是赫爾德爾,那年才26歲。歌德那一年是21歲——都是像你們這樣年齡的一群小伙子。赫爾德爾的《論語言的體系》,歌德的《馮. 伯利欣根》、《少年維特之煩惱》等都是緊接者1770年寫成的。


不過我挑選1770年作為一個標誌,不只因為這一年掀起了狂飆突進運動。這實在是德國文化史上一個奇特的年頭。貝多芬、黑格爾、荷爾德林都出生在這一年,他們三個,在很多眼裡,一個是最偉大的音樂家,一個是重要的哲學家,一個是最出色的詩人。拿破侖是在頭一年出生的,不消說,那也是個頂重要的人物,實際上很多人認為他是人類歷史上出現過的最偉大的個人。拿破侖本人和整個法國大革命,對德國古典時期的思想精神狀態產生了極其巨大的影響。

還可以提到好多名字,費希特、洪堡特、大小史雷格爾、諾瓦利斯、謝林,這些也都是世界歷史人物,也都是在1770年前後出生的。從1770年到歌德謝世的1832年,在德國形成了一個文化場,造就了文學、哲學、音樂等諸方面的全盛期。

我選了歌德一生中的兩個年頭來作標誌,這當然因為歌德是那個時代的最突出的代表人物。那個時代,老天爺真的不拘一格降天才,世界文明史上少有這樣偉大的時代,我們這些研讀世界文明史的人,說起這樣的時代,禁不住砰砰然而嚮往之,這和我們這種時代出幾個歌星、影星、體育明星完全是兩個世界。當然,認真說,這些人物不是碰巧先後出生,他們互相結識,互相影響,合作、爭論、衝突。而在那個一個個天才橫空出世的年代裡,歌德仍然是領袖群倫的人物。莫扎特比歌德小7歲,歌德少年時候曾出席神童莫扎特的演奏會。歌德和席勒的關係格外密切。貝多芬曾是歌德的崇拜者,後來又和歌德鬧翻。黑格爾奉歌德為德國的精神之父。歌德曾誇獎過叔本華的博士論文,叔本華十分感激,因為當時沒什麼人注意到這個後生。海涅成名後曾拜會歌德,把他看作奧林匹克山上的神明。海涅在《論德國宗教和哲學的歷史》(1834)中曾有記載。那個時代幾乎所有重要的人物都曾與歌德有親身交往。特別值得一談的是歌德與席勒。兩個人有深厚的友誼,有過十年之久的合作,但也有疏遠的時候,內心的不快。席勒比歌德小十歲,他當時在德國詩壇的地位也很高。歌德雖然是文化界的主導人物,但他的性格非常平衡,對於很多熱情洋溢的青年人來說,平衡得太極端了。席勒呢,理想主義色彩濃重得多,有不少年輕人特別推崇席勒,多多少少也是以此對抗歌德。

我們再來看看1832年歌德去世的時候,那時康德和席勒已經去世近30年了,貝多芬和黑格爾也已去世,施萊爾馬赫,還有洪堡,柏林大學的創造者,在此後兩二三年後去世。一個時代結束了。叔本華雖然正在盛年(44歲),但默默無聞,要等到另一個時代來欣賞他的見解。我們再看看新生的一代,歌德去世時,馬克思已經是個能讀書,在思考的小伙子了,尼采還沒出生。這兩個人對本世紀思想的影響極大,但他們屬於一個完全不同的時代。古典全盛時期就是歌德所代表的那個時期,《浮士德》是那個時代的精神的集大成者。大約隨著歌德去世,這個時代結束了。

德國古典哲學發展的年代大致也就是這一時期,德國文化的全盛時期。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發表在1781,它標誌著德國哲學的開始。在那之前有萊布尼茲,我上面說了,萊布尼茲更多是屬於歐洲的,而不是屬於德國的。除了萊布尼茲-沃爾夫的哲學,對德國思想發生較大影響的另外一支哲學是斯賓諾莎的思想。斯賓諾莎主義在德國的影響特別重,比笛卡爾重得多,赫爾德爾、歌德、費希特都曾信奉斯賓諾莎主義。它總體上也是一個唯理主義體系,但其中有一種近乎宿命的崇高精神特別能打動德國人的感受方式。

康德早的時候也是在沃爾夫學派中長起來的,後來受了英國的休漠的影響。從洛克經貝克萊到休謨,大致有一條比較清楚的路線,所謂「英國的感覺論」。洛克說,所有外物都通過感覺到達心靈。貝克萊說,既然所有的知識都經過感覺才到來,那麼我們就無法確定在感覺之外還有什麼,因為我們沒有感覺之外的方法來確定它。一塊石頭,我看見它是白的,它在我的感覺裡存在,作為白顏色存在,但我你怎麼知道它在我的感覺之外也存在呢?你說,你摸一摸就知道它是硬梆梆的客觀存在,可是堅硬仍然是一種感覺,是我的觸覺,如此類推,我確切能知道的,只是感覺,而不是感覺之外的存在。到了休謨就更進一步,他說不但外部世界的存在很可疑,而且我的自我也很可疑,因為講到自我,其實只有我現在的感受,我前一刻的感受,我下一刻的感受,你沒辦法說這些感受都屬於同一個我,就像你不能說白和硬都屬於一塊客觀存在的石頭。所以,有人開玩笑說,貝克萊的哲學是「doesn’t matter」 (不要緊),休謨的哲學是「no mind」(別在意),貝克萊否定了物質、matter,否定了外部實在,休謨又否定了心靈的實在,否定了mind。兩樣的否定了,所以什麼都無所謂了,都用不著在意了。當然這些複雜的理論這樣講有點簡單化了,不過我們現在不是上哲學討論課,只講個大概就行了。

總而言之,這種思想傳到了德國,康德大吃一驚。他自己說,休謨把他從獨斷論中喚醒了。和休謨那些奇思怪想相比,沃爾夫哲學真可謂死氣沉沉。上邊有個上帝,下邊有個世界,上帝和世界都很有條理,於是人也要多講理性,多守道德。就是教科書那一套。就像我們現在的教科書那樣,唯物唯心兩大陣營,辯證法三大規律,毫無生氣。相比之下,休謨他們的思想頗有點「後現代」氣息——你們想想:物質也沒了,心靈也沒了,什麼都無所謂了。康德是在沃爾夫傳統裡長大的,可以設想休謨那一路的思想對他的震動。

康德很受震動。但他是個很沉得住氣的人,他接過了休謨的挑戰,年復一年思考、工作,直到他將近60歲的時候,才寫出《純粹理性批判》,出版後他又作了很大的修改,好幾年後又出了一個改動很大的第二版。用最簡單的話來說,康德是這樣解決休謨難題的:現象內容本身,的確像休謨說的那樣,沒有普遍性和統一性。然而,我們所能感知的現象,從來都是已經具有形式的現象,這些形式包括空間、時間、因果必然性等等。這些形式是屬於主體的。法則不是自然加於理性的,而是理性加於自然的,這就把常識性的看法倒轉過來了,就像哥白尼的日心說那樣,因此,康德自稱他在哲學中完成了哥白尼式的革命。康德體系的確既恢弘又精細,不過他也遺留下了重大的困難。一個困難是,尚不具有形式的東西是什麼樣子的?康德叫它「物自身」,按定義,我們就不可能知道物自身是什麼樣子的。然而,既然我們對物自身一無所知,我們為什麼要承認它的存在呢?後世的新康德學派主要從這個困難入手嘗試發展康德哲學。另一個困難是,認知形式屬於主體,那麼是屬於你的主體還是我的主體?費希特和謝林主要是沿這條線路來發展康德思想的,在他們那裡,小我和大我這些「自我」概念成為思辯的首要課題。
《純粹理性批判》出版的時候,已是狂飆突進運動後的十年以後,德國在文學和一般性的思想上都有了相當的建樹,雖然一時還說不上有世界性的影響,但是它自己已經形成了相當可觀的氣候,然而,這時還沒有出現一個重要的哲學家。《純粹理性批判》很艱深,一開始沒什麼人讀得很明白,但幾年以後,康德的思想受到知識界文化界的重視,特別是受到了席勒的推崇。對抽像的思想,席勒比歌德的興趣要濃重得多。歌德對德國思辯哲學,特別是後來黑格爾的哲學,一直不大欣賞。歌德雖是說德語的巨人,但他的性格和典型的德意志性格不大一樣,德意志那種對絕對的崇敬,那種求深到了有點陰沉的程度,在歌德身上體現得不多。席勒與歌德相反,他喜歡讀哲學,自己也寫過哲學。康德被整個德國文化界閱讀、思考,有席勒的一份影響。
一般講德國古典哲學,順序是康德、費希特、謝林、黑格爾。其實謝林比黑格爾晚生幾年,但他的哲學比黑格爾早為德國文化界所知,而且從哲學內容的理路來看也可以說是「前黑格爾」的。在同一時期的重要哲學家還有施萊爾馬赫(1768-1834),他作為神學家比哲學家更重要些,從前在哲學史裡談得不多。後來海德格爾大行於世,從海德格爾、狄爾泰這一路倒回去,現在談施萊爾馬赫的也很多,把他認作新神學的鼻祖。我們所講的德國古典哲學主要是講1781 —1831這50年,從一般講述哲學史的角度,這幾個是德國哲學的主要人物,當然,其中康德和黑格爾是最重要的。馬克思受黑格爾的影響特別多,到上世紀末,黑格爾的影響有一大部分轉到英國的新黑格爾主義那裡去了,這個時期德國哲學哲學的主流則是新康德主義,在康德的影響之下。本世紀英美分析哲學逐漸興盛,他們多半都尊重康德,對黑格爾就壞話說得比較多了。

這個場合不可能討論康德和黑格爾哲學的細節,我只想談一談哲學到了德國,發生了一些什麼轉變。這裡我所講的哲學,不是把它完全作為義理和邏輯來講,而主要是把它作為一種文化形態或一種精神形態來講。
我想提這麼幾點。第一點講講理性和啟蒙的轉變。自從培根、笛卡兒以來,經過斯賓諾莎一直到伏爾泰,狄德羅等,越來越壯大的精神氛圍就是啟蒙與理性,最後這種精神整個籠罩了歐洲。啟蒙與理性一開始是針對中世紀來的,所以,啟蒙和理性的內容雖有方方面面,但一個重要部分是宗教寬容。宗教寬容對於歐洲比對於我們來說不知要重要多少,因為在歐洲歷史上因為宗教不同而產生的戰爭與破壞是最最殘酷的,比其它破壞都殘酷。理性的另一個內容是科學。人們開始用新眼光看待世界,逐漸把世界看作是一個可以清楚把握的世界,可以控制的世界。十七世紀最大的觀念轉變,是人們開始認為我們的生活是可以改變的,而且應當改變。這在我們看來也許是自然而然,但在當時是一種非常新的思想。多數文化都設想最好的年頭是在以前,各種神話都把宇宙描繪成從黃金時代,到白銀時代,到青銅時代,到黑鐵時代。要麼把歷史描寫成一個墮落的過程,要麼像阿拉伯人一樣把歷史描寫成一個循環,要麼描寫成起起伏伏的過程,哪種文化都不主張人可以大膽地創造出一種新生活,按說,這應當不難想到,但人們以前沒產生這種想法,為什麼呢,我沒想過。人可以進步,這直到17世紀才成為一種主流的思想。啟蒙學者覺得自己手裡掌握著一種東西,這就是理性。我們不必靠傳統告訴我們什麼是好的,什麼是不好的,我們自己通過理性能夠計算出來,推理出來。

這對後世的教育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人可以改變自己,靠什麼呢?靠學習理性,靠教育。普遍的教育成了近現代最中心的任務。教育的內容也發生了變化,不再是學習傳統的結論,而是學習理性,學習方法,學生學到了方法,可以自己求得結論,甚至推演出新的結論來。

英國和法國的啟蒙運動差不多同時,英國要略早一點。德國要晚一個世紀,在掀起狂飆突進運動的1770年,法國的les philosophes有些已經去世,有些到了垂暮之年。從性質上說,啟蒙運動到了德國也發生了一個轉變,這個轉變就是理性開始了對自身的反省和批判。本來歐洲人發展出理性,是用來批判各種各樣的傳統和偏見的,比如說宗教上的偏見,野蠻的風俗,等等。但是,如果理性具有這樣的批判功能,那麼它無論從學理上還從歷史上都會發展到這一步,那就是追問理性本身的權威從何而來。理性可以質問上帝的權威從哪裡來,國王的權威從哪裡來,最後它要質問的就是自己的權威從哪裡來。這一點經過休謨的懷疑論的工作,到康德手裡集其大成。康德的哲學就叫做批判的哲學,「純粹理性批判」,「實踐理性批判」,「判斷力批判」三個批判。所謂批判的哲學,就是理性開始對自己的權能做一次反省。理性批判的矛頭回指到理性本身,啟蒙與對啟蒙的批判交織在一起。

所以,德國的啟蒙運動,和從前英法的啟蒙運動不完全一樣。首先在氣氛上,它不像英法啟蒙運動那麼樂觀,它從一開始就帶著一種自身反省。這種反省精神既使得德國哲學特別深刻,也使得德國哲學有幾分沉重。而且,理性一旦開始了自我批判,我們就不能保證它會在什麼地方停下來。那時候,人們雖然用理性來批判一切,但理性並非只被設想成一種工具,實際上,理性本身就是一種崇高的精神力量。所以,即使用理性來批判自身,人們在精神上仍是有依托的。等到理性不再是一種精神力量而只是一種批判工具,反省和自我批判就不一定帶來不斷更新的健康,結果倒可能是瓦解。不過這是後話,恐怕是德國古典哲學始料不及的。

我再講第二個方面的轉變,即科學的發展。到了德國古典時期,各行各業的科學特別是物理學、化學突飛猛進。1809年洪堡特創立了柏林大學,改變了傳統德國大學的保守作法,引進了更為現代化的學科和研究方法。有點像蔡元培到北大以後對課程等等的改變。德國的科學研究可說是後生可畏,本來大大落後於英法等國,但幾十年後就平起平坐,甚至後來居上。但是,德國的啟蒙運動卻一開始出就對科學有一種懷疑。這種懷疑和理性的自我批評有關,但此外和德國人的神秘主義、浪漫主義和有機主義也有關係。科學把生活中的事物和我們的心靈隔開,把它變成赤裸裸的物質,然後再分解成為質量、力、空間等一些數量加以計算。這讓德國的思想家感到憂慮。我記得歌德和席勒本來關係不大融洽,他們成為親密友人的機緣是一個科學會議,散會時在門口見到了,歌德話在嘴邊,立刻對席勒講起了他對科學的擔憂,批評自然科學正把自然像洋蔥一樣一層層剝開,最後什麼都不會剩下。席勒積極地響應歌德的批評,兩個人就在街上來回走了好幾個小時,談得很投機很忘我,從前暗中的隔閡一下子消失了。歌德本人酷愛科學研究,甚至做出了一點成績。後來的浪漫主義者對科學還有更進一步的抨擊。對於自然科學的警惕,在德國哲學中一路都可以看到,一直到後來的海德格爾這些人,英法在這個方面,至少在那個年代,不是很明顯。

就哲學和科學的關係來說,還有另外一層變化。十七世紀時或者再早一點,哲學家和科學家基本不分,笛卡兒、斯賓諾莎、萊布尼茲,他們是當時最重要的哲學家,也是最重要的科學家或數學家。讀到笛卡爾他們關於真空和媒質的漩渦運動的爭論,或牛頓和萊布尼茲關於極限的討論,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當時的科學和思辯還不能完全分開,和常識性的思考或謂「自然理解」還連在一起。例如萊布尼茲的單子論,多半以為它就是一個形而上學體系,其實在萊布尼茲那裡,他同時是要解決物理宇宙理論的一些根本難題,例如,運動停止時動量哪裡去了?你不能說動量消失了,因為這樣就失去了連續性。那時候的科學討論和自然理解沒有完全分開,經常會使用「自然是連續的」(「自然無飛躍」)、「自然害怕真空」這樣的命題來進行推理。微積分兩三年時間就發明出來了,但微積分所依賴的無限概念有沒有合法性,卻討論了兩百年。現在我們很多人都習慣了這樣的想法:既然科學是有效的,那麼它就是對的。這個想法是後世發展出來的,人們最初一直指望科學的進展能獲得自然理性的支持。現在,自然科學和自然理解可以說完全脫離開了。只要這個東西可以用數學公式表達出來,可以預測出來,它就是合法的,至於我們能不能理解大爆炸之前既沒有時間也沒有空間,至於四維空間的旅行是不是可以理解,都已經不是問題了。自然科學完全專業化了,我們普通人不再努力物質世界的真相是什麼,我們只等著科學技術為我們製造出各種各樣的產品來就好了。這是本世紀的情況,但到了德國古典哲學時期,這種情況已經開始發生了。康德對自然科學還有過貢獻,他提出星雲假說,比拉普拉斯還早,不過他那個假說主要靠思辯,沒多少科學證據。黑格爾的自然哲學就純是哲學了,沒誰會在其中挖掘自然科學的內容。馬克思還有個早年數學手稿,當然對數學毫無貢獻,但那個時候哲學家還有那麼一點野心去設想通過思辯推進科學,因為他們之前的一兩個世紀的確曾經是行得通的。到了我們今天,瘋子才會設想通過思辯來從事科學。自然科學的技術程度已經非常之高,你需要通過大規模的實驗和大量的計算才能提出和證明一種理論,科學已完全成為專家的工作,並且不是一個專家的工作而是一個專家集體的工作。與此相反,哲學思辯仍然是一種強烈的個人性的活動。自然科學和哲學徹底分離,這個對哲學的影響非常大。誇張言之,從前哲學通過真理確定意義,今天哲學直接追問什麼是意義,真理被降了一格,因為我們首先要問真理的意義是什麼。

哲學轉變的第三個方面是專業化。這跟上面講的一條直接連著。自然科學專門化了,哲學也不得不專門化。尤其突出的是,哲學變成了一些教授的職業,這之前不是這樣的,培根是個官員,笛卡爾的外部生活像個八旗子弟,當過小軍官,要麼就閒住在公寓裡,斯賓諾莎磨鏡片為生,萊布尼茲當圖書館館長,總之,沒有誰是教授。而且在他們都從事科學和數學研究,而且還不是一般的愛好,而是數一數二的科學家。法國啟蒙運動的那些哲學家,孟德斯鳩、伏爾泰、盧梭、狄德羅,同時是詩人、歷史學家、法學家。那時候,即使我們不說哲學是種副業,但是絕對不是後來意義上的專業。到了德國,康德已經是個教授,後來所有這些人都是教授,包括特別討厭教授的像叔本華、尼采,自己仍然短期長期地當過教授。這個職業化有很多原因,其中一個原因是各行各業都在職業化。剛才講到自然科學的專業化,哲學的專業化是與之相應的。到了我們現在這個信息爆炸的時候,你已經不能說你是個哲學教授了,只能說是研究西方哲學的,而且是研究現代西方哲學的,這還太寬,你可能專攻解釋學這一支,專「搞「海德格爾,等等。

早先,學問在兩個地方,一個是大學,一個是王公貴族的宮廷。但好的學問主要是在宮廷裡而不是大學裡。文化集中在宮廷裡,文人墨客、音樂家、雕塑家、畫家都是王公貴族養的,老百姓誰花得起錢請你畫「蓬巴爾杜夫人像」?大學裡教的多是因循守舊的學問,先進的思想,關於宇宙和人生的稀奇古怪的想法,甚至科學理論和技術發明的構思,往往先在宮廷人物的圈子議論、流傳,這些還沒有被所有人認可的思想要是拿到大學裡教,就成了毒化青少年的自由化了。哲學也是這樣,像笛卡爾、萊布尼茲的那些文著,好多就是寫給王公貴族特別是寫給貴族夫人的,或者由他們資助出版。單就哲學來說,這種情況到了德國就完全變了,最優秀的哲學跑到大學裡去了。其間原因很多,只提一條:從表面上看,德國哲學不像從前的哲學那樣帶有前瞻性,革命性,德國哲學看上去是挺保守的,不像是在鬧精神污染。德國古典時期對大學教育的討論非常之多,形成了一種大學的自我主張,把學問、精神放到大學裡,保持自身的獨立。蔡元培校長立北大的學說就是從洪堡特當時的主張來的。當然,歐洲的大學對社會都有很大的獨立性,不過,由於德國的民間社會和宮廷比起英法等國都落後閉塞得多,德國大學的獨立性就格外重要,也格外顯眼。

哲學成了學院裡的工作,產生了一個特點,這個特點可以從正面去看,也可以從負面去看。這個特點就是,德國的哲學特別深奧。這可能和德語有點關係,但主要和哲學的學院化有關係。深奧的東西需要在學院裡學。黑格爾和胡塞爾的文本,你要讀懂文本就得五年,一個年輕人必須在學院裡一直讀到博士畢業,才能設想去讀這樣深奧的東西。宮廷式的深刻不能是這樣子的,那些貴夫人倒是有相當的學養,但她們可沒耐心一口氣聽你講什麼原理講上三年、五年。德國哲學敞開了一個更深刻的世界,但反過來,它的直接的力量確實就少了,不但比不了蘇格拉底和斯多哥學派,而且也不能和柏拉圖、亞里士多德或斯賓諾莎比。而且,那個深奧晦澀的哲學世界和通常的生活世界是怎樣聯繫的?有人把尼采說成納粹主義的來源。其實尼采本人不大喜歡德國,這在德國思想家裡是很少有的;他也不反猶,他的權力意志和通常的權力慾也差得很遠,但把他和納粹思想連在一起不算全錯。這還只講思想聯繫,像海德格爾的納粹牽連,就涉及到本人的經歷,他事實上和納粹有點牽連,這毫無疑問,史實俱在;但這裡要問的是他的思想和納粹主義有沒有牽連,若說有,對海德格爾當然不利,但是說沒有,也不好——你的思想和你生活中的重大抉擇都沒關係,那它還和什麼有關係?人們有時說,學者坐在書齋裡,冷眼旁觀外部的世界,會看得比較公平,其實,坐慣了書齋的人,平常不在社會裡的人,包括你們大學生,一旦投入政治生活,特別容易激進。倒是那些從事具體工作的人,碰到大事件,態度往往比較溫和,因為他從實際生活經歷中知道,生活是混雜多端的。

說到這裡,我想順便提一提德國哲學裡的民族主義。開始我們講到萊布尼茲的時候,我介紹了當時歐洲的政治文化格局,那時候哲學是文化人之間的事,不是民族的事。可在德國啟蒙運動之初,萊辛等人就已經開始張揚一種叫德意志精神的東西,當時主要表現為向法國文化的統治地位挑戰,反對拉辛、高乃依的形式主義,推崇莎士比亞的實質性——萊辛、赫爾德爾、歌德這些人看來,法國文明有點過度成熟了,德國是初起的文明,形式上不那麼完善,但有實質的力量,所以他們越過法國去和莎士比亞套近乎。不過,那時候的氣氛,是民族精神的覺醒,不是民族主義。實際上歌德推崇世界主義,康德也是這樣。到了費希特那裡,哲學才和德意志民族主義緊密結合起來。這條線一直傳到海德格爾那裡。德國和英國、法國是具有同樣實力的民族,但是在歷史上陰差陽錯,它總是落在英法後面,這造成了德國人心理上的一個情結,一個complex,第一次大戰和第二次世界大戰都和這個情結有關。中國人的自我期許和實際上的國際地位相差也很多,也有民族主義過度膨脹的隱患。

上面我大致介紹了一下德國古典哲學,是把它作為一種文化形態來講的,因為我覺得講康德的先驗論、黑格爾的辯證法,那些都是深思熟慮的,深奧曲折,一兩個小時理不清頭緒。所以我從文化形態這個比較淺顯的角度來講,現在想聽聽大家有什麼問題,有什麼自己的看法?

問:我有兩個問題:第一個是德國的哲學對德國人那種強烈的日耳曼意識有什麼影響?第二個是現在的德國大學教育與中國的有什麼區別?
陳:比較起其它民族,德國人似乎更喜歡哲學,德國的普通人也會對深奧的思辯感興趣。德國的哲學課堂裡坐滿聽眾,不是什麼稀奇的事,而課堂裡講的是極為晦澀的思想。這在別的國家是很難想像的,除非碰上文化熱。就此推論,大概可以說德國人受哲學的影響比別的民族要大。說到日爾曼意識,可以提到德國和英法等國的另一個差別,德國首先成為了一個文化大國,然後才成為一個政治強國,或者說,德國首先在文化上統一,然後才在政治上統一。從狂飆突進的1770年到俾斯麥1867年成立北德意志聯邦,這一百年中,德國的社會生活和政治生活都落在後面,但是德國的文化和科學完全與英法平起平坐,在很多方面更加優越。早在德國實際獲得統一之前的60年之前,費希特在他著名的《告德意志人民書》中就宣揚德國的統一,並且宣稱哲學觀念上的統一是政治統一的基礎。德國哲學在日耳曼意識的形成上起了很大作用,這一點更沒有什麼疑問。不過,我還是想重複說,過度的日爾曼民族主義,主要不是思辯的產物,而要從德國民族的歷史遭遇來解說。第二個問題我答不好,我沒有在德國的大學裡呆過。籠統說到德國大學和中國大學的區別,那當然要說德國大學享有高度的獨立和自由,而且德國的知識分子和教授很有意識地創建大學的獨立空間,保護大學的學術自由。另外一點,德國大學教學和研究並重,行政是為教師和學生服務的,而在我們的大學裡,學生服從教師,教師服從行政。大學首先是個機關,學問不學問是次要的。

問:您提到神秘主義,它在理性自我批判過程中的意義是什麼?能否介紹一下神秘主義對後科學時代德國哲學的意義。
陳:我對德國的神秘主義傳統沒什麼研究,只能少答一點。啟蒙時代的主流是樂觀的唯理主義,這包括強調理性自我批判的德國啟蒙時期。通常講哲學史的把西方哲學分成英美經驗主義和歐洲大陸理性主義,這麼叫會引起某種誤解,因為兩條線都是唯理主義。所謂經驗主義的唯理主義傾向比誰都重,倒是大陸理性主義傳統中一直有一點神秘主義。康德限定了理性的作用:理性可以認識現象界,但從無論什麼現象都不能證明上帝的存在和道德的必要,這個理性不及的世界,也許可容神秘主義活動於其間,用馬克思的話說,「康德為信仰留下了地盤」。不過,在康德那裡,雖然不可能通過現象世界來論證上帝和自由,但它們都有實踐理性的根據,就此而言,它們仍是由理性設定的。稍晚於康德的哲學家雅科比就是這樣批評康德的。在雅科比看來,上帝和自由的實在性可由超感官的內在經驗來保證,這裡顯然包含了某種神秘主義的因素。以後的很多哲學家和浪漫主義思想家也有近似於雅科比的看法,這包括費希特和謝林。費希特認為,我們對神性,對道德源泉,天然有一種直覺,決不亞於我們天然看到紅的白的、遠的近的這些物理現象。謝林那裡的神秘主義因素更重,他晚期的哲學被稱作「天啟哲學」,一般認為那完全就是神秘主義。但德國古典哲學的主流是唯理主義的,以康德和黑格爾為代表。德國的神秘主義傳統來自別的地方,例如Caputo系統地研究過海德格爾的神秘主義,那來自Eckhart。德國的神秘主義傳統源遠流長,但我沒什麼研究,無法詳談。我補充一句:神秘主義對過度的唯理主義能起到矯正作用,但它能否成為跟當今的科學主義相抗衡的精神力量,我表示懷疑。

問:據我所知,在近代以來哲學發生了兩次轉折:一次是17世紀開始的人文主義與科學主義的分離,科學技術對人們生活的影響力越來越大,人文主義成為一個小的精神窗口,沒有多大意義。第二個是語言學轉換,認為對意識生活的分析也是一種形而上學。我想問一下您怎麼看待哲學在現代世界精神生活、文化生活中的地位,哲學對倫理生活、人生態度還有多大影響。
陳:你提的可是個大問題。我想你說的不錯,經過一個滿長的過程,到了本世紀,人文意義的確與自然科學分離開了。我們現在已經失去了一個總體上有意義的世界圖像;中世紀歐洲人認為世界是上帝、天使、魔鬼和人居住的地方,中國人以前有三綱五常這樣的世界體系,這樣的世界體系到了本世紀沒有了。我個人認為,哲學從希臘開始以來,一直要使世界在整體上成為可理解的,自然和人生是作為同一個系統具有意義的。但近代科學把自然分離開來加以理解,在一種根本的意義上,這就使自然變得不可理解了,就是說,變得沒意義了。面對一個無意義的自然,人生不能單獨保持其意義,就像你說的,精神成了一個小窗口,沒多大意義。現在需要恢復對世界——包括人生和自然——的整體理解。當然,哲學再也不可能把自然科學的圖景包括在本身之內了,它現在要做的工作是描述自然科學怎樣建立起了自己的方法,怎樣建立起了自己的基本概念,比如時間、空間、力、運動,通過這一類描述,哲學將重新指明自然科學和我們的「自然理解」的聯繫,—— 一種理解上的聯繫而不像現在自然人和科學只剩下物質欲求方面的聯繫。可以認為語言哲學的興起為完成這項任務作好了準備。
( 創作詩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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