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ngawan Solo,Riwayatmu ini……”
正在替爸爸洗脸、梳头的印尼看护阿蒂,迎着朝阳轻轻哼着歌,这旋律似曾听过,对了,不就是已翻译成中文的印尼民歌《梭罗河畔》?
“梭罗河畔,月色正朦胧,无论离你多远,总令人颠倒魂梦……”
自从妈妈住进天国,爸爸失智情况越来越严重,来自中爪哇的阿蒂就成了家中重要的一员,照顾爸爸的起居。
为了刺激爸爸的语言能力,我找出多年前爸妈去教会常用的诗歌本,准备和爸爸一起唱。歌本里都是爸爸做的记号,他却想不起这些符号的意义,我只有从爸爸打着三颗星的《荣耀主》开始着手练习。没想到才唱几遍,厨房里忙着炊事的阿蒂,竟然跟着哼了起来,而且音调奇准,我听了兴奋地跑进厨房:“阿蒂,你有惊人的音乐细胞耶!以后我不在家时,你可以陪爷爷唱啰!”
就这样,虔诚信奉回教、每晚拜安拉的阿蒂,用她美妙的歌声和我们一起赞美主耶稣基督的恩典,她还安慰我说:“为了救爷爷的头脑,我唱唱耶稣歌没有关系,安拉会原谅我的。”
从此以后,阿蒂经常在我要出门时追出来问:“太太,你昨天和爷爷唱的诗歌还没教我呢,待会我怎么陪爷爷唱?这样爷爷会很无聊喔!”
雇主不在家,看护不是正好可以少做点事,轻松一下?老实的阿蒂却追出来讨工作!看着她满脸的真诚与关爱,我感动得抱着她说:“谢谢你那么疼爷爷,等我办完事回家后马上教你。”
诗歌唱多了,我开始回忆学生时代在音乐课上学的歌,猜想爸爸应该都听过,总会有些印象;于是我搬出《满江红》、《苏武牧羊》这些好久都没有人再唱的古调。没想到爸爸的脑细胞虽然逐渐死亡,但在阿蒂每天饭后一小时的反复带动下,居然也能朗朗上口,真是惊喜。
爸爸退化到一个阶段之后,嘴里一直哼着他自己的调子“嘚嘚嗒,嘚嘚嗒”,像是京剧中的二黄快板,除了吃饭、睡觉之外所有时间都停不下来,阿蒂担心他这样会太累,试了各种方法阻止他都无效后,也就欣然接受。
每天下午,她把睡饱午觉、吃过点心、坐在轮椅上“嗡”个不停的爸爸,推出去兜风、晒太阳。回到家来,她总是抬高下巴、无限骄傲地说:“全公园的人都说我照顾的爷爷最干净、最漂亮、最会唱歌!”
他俩每次出门不到二十分钟一定回家,因为“爷爷不喜欢我和别人聊天”。什么都为爸爸着想的阿蒂,心甘情愿牺牲自己和同胞叙乡情的机会。
两年多后,虽有阿蒂的悉心照顾,爸爸还是出现各种状况,每到开饭时他就开始找各种理由,如“我不饿”、“我没钱”来逃避同桌吃饭。阿蒂焦虑地找我商量对策,我思索了好久才恍然大悟,爸爸是忘记怎么用碗筷吃饭了,为了遮掩挫折与被喂食的羞辱,他宁可不吃。于是我们安排他个人独享的用餐时间,让他就像两三岁的小娃儿,直接用双手拿着菜肉包、馅饼、鳕鱼堡等,大口大口咬,这样他既可以享受美食,又不必担心形象。
和我一起躲在厨房里观察的阿蒂,偷瞄爸爸吃得好香的模样,纠结的心终于放松,脱口而出:“假如爷爷没有你这女儿,怎么办呢?”我紧握住阿蒂的手诚挚地说:“假如爸爸没有阿蒂,我才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处处依赖阿蒂帮忙的三年时光,不知不觉过去了,我接到劳工局一纸通知,阿蒂该返国,而且永远不能再回台湾!
这对我犹如晴天霹雳,爸爸失智的漫长岁月里,我的心像是一条失去方向的小船,在惊涛骇浪中横渡暗无天日的茫茫大海,一路疲惫挣扎,内心渴望亮光,而阿蒂是那唯一照亮我的灯塔,我怎能失去她!
但阿蒂在照顾爸爸之前,已经在台湾工作了几年,按政府的规定她年限已到,无力和制度抗衡的我,只有眼睁睁的看着比至亲还亲的阿蒂在湿冷的黄昏打点行李离去,留下愣在一旁的爸爸。而我,只觉这个家,是更荒芜了。
阿蒂走后,虽然有位新人来代替,但她的态度大不同,爸爸不能接受,天天躲在床上昏睡逃避她。
第二个礼拜,时空错乱的爸爸,以为阿蒂只是去清真寺做礼拜,一会儿就会回来,就坚持坐在客厅的轮椅上,不吃不喝,静静地等,等,等到夜幕低垂……
等到第三个礼拜的某一天,爸爸忽然用尽全身力气,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吓得我一个箭步上前搀扶,没想到他力气大得惊人,拖着我往厨房走。进了厨房,他张望了一会儿,又一瘸一拐地走到阿蒂的房门口,望着空荡荡的床,呆立良久,似乎停格于某个时光隧道……
然后,他慢慢转过身来,像迷路的小孩,惶恐地拉着我的手恳求:“小姐,你……你认识我的家人吗?求你送我回家!求求你!”
我紧紧搂住爸爸,眼泪不停地流着,耳边忽地回旋起阿蒂如天使般的歌声:
“Bengawan Solo,Riwayatmu ini……”
作者简介
蔡怡,出生于台湾屏东县东港镇,祖籍聊城东昌府区。美国韦恩州立大学教育博士。曾获台湾联合报文学奖、台湾怀恩文学奖等,作品曾入选《1999年散文选》《流离记忆》《遇合》《混搭》《从倾城到黄昏》等,出版有《缤纷岁月》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