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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土 二
創作小說 2016/09/18 14:06:43

                  因為冥官的接手,本來延誤的流程一下子加速,審判十分平穩的進行。

 

  哪怕是刁鑽到能對罪證視而不見,拚命強辯的罪魂,只要被那雙冷冰冰的眸子看上一眼,腿一軟就跪了下去,不敢再多說。旁邊,黃英坐在副座上認真抄筆記,不時抬頭欽羨地看著冥官迅速解決小山似的捲宗,心中滿是敬佩。

 

  真不愧是冥官大人,他真心的想。

 

  先前新上任時,好幾個鬼卒就曾搶著來告訴他,冥官對冥世而言,是多重要的存在。

 

  是冥官大人撐起這個世界!

 

  鬼卒們這樣說過,語氣中有掩飾不了的得意,興奮的告訴新人那個非常久遠的故事。

 

  在冥官還不叫冥官那一世,他因為某種原因意外橫死,僅僅才二十多歲的年紀,就來到了冥世。

 

那時的冥世非常混亂,沒有任何法治,不管罪魂善魂都無法得到應有待遇,全部擠在孟婆的草棚前,爭先恐後的要湯喝,粗暴推擠其他的鬼,只為了搶先哪怕一步離開可怕的幽暗。

 

  還不叫冥官的青年在那樣的情況下默默忍上十天。

 

  十天后,青年冷臉暴打太過分的傢伙,將他們打到哭爹叫娘,再一腳踩上鼻青臉腫的鬼,向呆愣眾鬼發號施令,全部給他守規矩!

 

  說到這,鬼卒雙眼閃亮,握緊拳頭,只差沒喊冥官大人真他媽的太帥啦!

 

  這個故事更加深了黃英對冥官的敬慕,他一直好想像冥官一樣,冷靜地判決亡魂,可惜……他還是不夠成熟。

 

  黃英深深嘆口長氣,視線從筆記本移到台下,愣了愣,發覺又有新魂被帶進公堂。

 

  高台下,不過六、七歲的女孩正在啜泣,肩膀不停顫抖,兩條辮子有一邊散了開來,花裙子沾染上紅褐血污。

 

  肉體的傷口不會隨著魂體一起到冥世,但衣著表象卻不會變。這樣大量的血,代表女孩肯定是受到非常嚴重的傷而死亡。

 

  她哭得很慘,那種痛已經不是肉體的痛,是銘刻於心的痛。

 

  黃英想出言安慰,可他是鬼官,不能受感情左右,只能歉疚地看著女孩。忽然他聽見鬼卒驚呼,回頭一看,竟看見上司走下高台,站在女孩面前。

 

  女孩不注抽噎,袖子被鼻涕眼淚濡濕,瞧見地上出現一雙鞋,慢慢抬頭,視線對上張冷冰冰的臉,小臉一皺,又要大哭起來。

 

冥官默默不語,只是蹲下來,拿出手怕給女孩擦臉,接著拔下發上細繩,讓整頭黑髮落下,如綢緞般,漂亮到令女孩看得呆了,怔怔的忘記哭泣。

 

  一言不發,冥官迳自將女孩抱到腿上,仔細整理髮束,將兩邊的辮子都重新綁好。

 

  「和媽媽梳得好像。」女孩摸摸垂在肩上的辮子,微笑的臉上猶沾淚痕。

 

  冥官沒回話,只是摸摸女孩的頭,跟黃英要來布偶送給女孩,再叫一名女性鬼卒帶領她去找孟婆。

 

  那名鬼卒領命而去,冥官走回大位,表情冷硬。

 

  「你們,給我把眼睛塞回去。」

 

  「哦。」 眾鬼默默彎腰撿眼球,心裡卻是驚濤駭浪。啊啊,他們的冥官大人不會被掉包了吧!

 

  在前輩們的眼神壓力下,黃英身為後輩,不得不出言背負起詢問的責任。

 

  「那個……這難道不算踰矩……」

 

  「很可憐,不是嗎?」

 

  「是、是這樣……」

 

  黃英抱歉的向前輩們搖搖頭,表示沒打聽到八卦。

 

  鬼卒們搥胸頓足,這孩子哪裡都好,就是太懦弱這點不好!要是他們……他們……還是待會去找孟婆聊八卦吧!

 

  正午,是冥府的休息時間。

 

  雖說鬼並不太會疲累,也不需要食物,但冥官在建立冥府時就訂下這個規定,心知大多的鬼仍想保持人世的習慣,做為對從前的一點懷念。

 

  「大人。」黃英走到整理卷宗的冥官身旁,低聲喚道。

 

  按照慣例,鬼官必須看過每個地獄,才算正式脫離實習生的身分。而今天,是黃英第一次到地獄視察的日子。

 

  「嗯。」

 

  冥官應了聲,放下卷宗,說道:「先到血池地獄去吧。」

 

  所謂的地獄,指的並非整個冥世,但它的確是最廣大的地區。

 

  人死後,會先至冥府接受判決。一般亡魂會直接到孟婆處投胎,陽壽未盡者則到冥府旁的枉死城,待到滿了陽壽再轉生。

 

  至於被判有罪的亡魂,則以鐐銬束縛,由鬼卒一路拖行至地獄。

 

  遠遠的,黃英就能聽見那淒慘的嚎叫,臉色一下慘白。

 

  聽慣了的冥官則絲毫不為所動,淡淡說道:「他們罪有應得。」

 

  地獄是他基於報復心裡建立的,和佛教期盼罪魂改過的想法不同,他只是想讓罪魂比受害者還痛、哭得還慘,如此而以。

 

  若不是如此,叫那些哀哭的善魂情何以堪?

 

  走得越近,越能感受到地獄的熱氣,白煙伴隨著慘叫環繞。

 

  冥官忽然抬手製止黃英腳步,讓他低頭,向下去看。

 

  黃英險些吐出來。

 

  懸崖下,大片通紅冒出滾燙氣泡,無數人體在裡頭翻滾尖叫,陣陣回音和原聲重疊。他們驚恐的看著自己的皮肉潰爛裸出白骨,卻在眨眼間完好,再一次的潰爛,再一次讓他們承受劇痛。

 

  若不是血池灼熱的白煙,使那些肉塊白骨不甚清楚,黃英絕對無法搖搖晃晃的退開,躲開那駭人的景象。

 

  只是冥官依舊漠然,攤開筆記本,記錄狀況做為改進的參考。

 

  例如,懸崖凹凸不平,還是快點磨平才是。他瞇眼,在白紙上唰唰寫字。

 

  「救我!」

 

  冥官垂眸看去,五官燒爛模糊的罪魂正攀著他腳下的岩壁,向他伸出快成白骨的手,渴望自己的慘狀能換得哀憐。

 

  只要冥官伸手拉一把,就能救出這個鬼。

 

  「大人……」黃英怯怯的喊,幫著求情。

 

  冥官默然不語,啪的一聲合起本子,彎腰讓自己更靠近罪魂一些,低頭令長發瀑散於臉頰兩側。

 

  以為自己終於能脫離地獄,罪魂咧開嘴笑,費力將手更向上探了些。

 

  在白煙瀰漫中,罪魂恍恍惚惚,竟隱約看見了一個女人,長長的發,專注的眼睛。他顫抖起來,想起他的第一個女人,也有長長黑髮,後來被他燒盡成灰。

 

  鼻間似乎又聞到那時的焦臭味,罪魂恐慌的睜大眼,看著女人綻開的美麗笑顏。

 

  「記得嗎?」 女人輕聲低語,儘管罪魂狂叫想蓋過,依然一字不漏的傳進他的耳朵。 「你踩著我的腿,折斷我的手,侮辱我的身體,挖出我的眼睛,灼燒我的發,最後割斷我的喉嚨,將我拋入冰冷海水。」

 

  女人歪頭,「我在慘叫。我求你饒了我,你卻笑得好大聲。我一直不懂為什麼我好痛你卻還能笑,可是現在,我懂了。」

 

  她懂了,因為她現在也覺得,看見他痛苦,真的好開心。

 

  白霧散去。

 

  罪魂愣愣凝視當初將他判下地獄的鬼,那個鬼正高抬本子。

 

  「明白了吧?」黑髮的鬼輕聲說著:「她也很痛,不是嗎?」

 

  話聲一落,本子同時敲上罪魂攀附岩壁的手。罪魂驚恐的看見,自己竟然不小心鬆開了手,身體向後仰,再次墜落——那個地獄!

 

慘叫聲中,冥官直起身,擦去本子沾染上的血沫,像是剛才什麼也沒發生般,平淡的解釋:「他在人世時,姦殺五名女子,毫無悔意,必須在此度過三千年,才得以轉生。」

 

  這些自然是解釋給黃英聽的,黃英不笨,懂得冥官是在告訴他,他不該同情罪魂。可是儘管心裡明白,那人就是鬼卒們口中最好永遠在冥世當肉渣的人渣,他依然無法不去哀憐。

 

  「為什麼人要做壞事?」明明,大家都會變得同樣痛苦的。

 

  冥官想了想,答道:「因為想要某些東西。」

 

  說著,冥官繼續沿著懸崖邊上走,每一步都幾乎要踏空而落入深淵,卻依然面不改色。

 

風很大,吹得冥官身子搖搖晃晃,黃英看著都有些怕,猶豫一會,終究壓下對底下血池的恐懼,衝上前牽起上司的左手,擔心冥世的風會吹落這個鬼,這個冥世最重要的鬼。

 

  為了轉移自己對慘叫的注意力,黃英接上剛剛的話題。

 

  「我也有想要的東西,可是我不在地獄。」

 

  「你想要什麼?」

 

  「唔,很多啊,像是玩具、點心、漫畫……要是有個妹妹就更好了。」

 

  冥官頓了下。 「妹妹?」

 

「我媽媽最近生了小孩啊,她燒信跟我講,說小妹妹很喜歡亂咬東西。還附上了照片,肥肥的看起來很可愛。」說到這,黃英難掩失落,伸出鬼魂有些透明的手心。 「我好想捏捏她,看起來就軟軟的好好摸的樣子。」

 

  「真的會很好捏,暖暖軟軟,比布偶還好摸。」

 

  冥官表情未變,語氣中卻滲入一絲眷戀,好似十分懷念那觸感和溫度。

 

  這讓黃英驚訝不已。 「大人有過妹妹嗎?」

 

  冥官僵住。數秒後,他抽出手,再次專心於記錄,語氣沒有出現任何波瀾:「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儘管外表稚嫩,黃英在這冥世中待的時間已不算短,比較懂得察言觀色,也懂得適時的沉默比提問更好。他們這樣靜靜走了許久,雖然一旁的哀鳴嚇得黃英心驚膽戰,他也不敢再去牽起冥官的手,直到走至血池盡頭、要折返時,冥官瞧見他慘白著臉,半是無奈的伸出手,他才像抓住浮木般的握住那冰冷的手心。

 

  冥官的腳步很快,腿又長,每跨出ㄧ步,黃英都得小跑兩步才能跟在身後,黑色的長發一再被風吹起,撲打到他身上。

 

  「你會為了想要的東西,付出什麼?」

 

  黃英怔怔看著冥官大人,直到沒有表情的臉孔轉過來望著他,他才發覺原來是在跟他說話。 「就認真工作呀,拿薪水去鬼城買就好了。」

 

  不過,那也是要鬼城有的東西才行……黃英看著另一隻手,只能在心中想像那軟綿綿的觸感。

 

  「直接去搶,更快吧。」

 

  「咦咦?」 黃英瞪大眼,被嚇得傻了。

 

  「舉例罷了。」冥官嘆氣,這孩子就是太較真了。 「有的人會這樣想。為了錢、為了快感,為了慾望而去傷了很多人。」

 

  冥官低頭,注視在血池中翻滾嚎叫得不成人形的東西,低語:「所以,地獄才必須存在。」

 

  「那,如果受傷的人看到傷害自己的人痛,就不會再痛了嗎?」 黃英皺起小小的眉頭。

 

  他想要媽媽再笑起來。還沒來到冥世時,他看到媽媽哭著追打開車撞他的哥哥,半夜裡還會跪著對​​他的相片哭到嗓子啞了,明明好希望媽媽不要哭,他的哀求卻傳不到她耳中。

 

  可是黃英也不想要那個哥哥下地獄。像現在這樣就很好,媽媽生了個妹妹,可以抱著她笑,笑得像從前一樣美麗,就算忘記他、忘記再去恨撞死他的哥哥,甚至忘記再燒信給他也無所謂,只要媽媽不會再傷心就很好。

 

  冥官垂眸,有時,年記幼小的孩子,想得卻比歷經千年的他通透。

 

「不管如何,他們總會忘記的,即使他們甚至不知道那些惡人在地獄受盡煎熬。像是剛才那個罪魂所殺的女人,她來時在公堂哭天搶地,捨不得獨留世上的父母,可一碗孟婆湯飲下,照樣能笑著走過奈何橋。」

 

「那還有必要懲罰他們嗎?」 黃英不明白,孟婆湯能洗清記憶,再惡劣的人都能因而重新開始,既然被他們傷害的人都不在乎了,鬼官鬼卒又有什麼立場可以來處罰他們?

 

  「我們還是必須讓罪魂受罰。」 斟酌著用詞,冥官這樣解釋,「就算當事人不知道,我們仍然必須他們一個交代——一個公道。」

 

  黃英似懂非懂,可是他想,冥官肯定是正確的,他可是那麼令前輩們崇敬的冥官大人,不可能有錯。

 

 

 

 

慘叫聲忽然更顯淒厲,黃英白著臉,霧氣中彷彿看見幾名鬼卒正站在血池的對岸,他不敢想他們是不是做了什麼,只想閉上眼、摀住耳,不去看不去聽,但冥官卻要他好好聽清楚,連罪魂那刻骨的咒詛也不可聽漏了一字。冥官要黃英記住地獄的可怖,審判時才會格外謹慎,尤其刑期更是需要注意拿捏。

 

  「現在給你的捲宗上都會有處理人員建議的刑期吧,那都是因為犯行容易衡量的關係。等到你能獨當一面時,可得對這個小心翼翼。」

 

  「是……」 說是這樣說,黃英還是死命握緊冥官的手,撇開頭不想看那片血色。

 

  冥官查覺到這點,本就蒼白的唇更是抿緊。但他卻沒有強迫黃英去直視這一切,知道這對一個孩子而言實在太過殘忍。

 

  垂下墨黑的眸子,冥官靜靜看著血池中的慘狀,千年的時間讓他的表情顯得冷酷,不會因為哀嚎而掀起波瀾。他的目光掃過肥到出遊的中年男人、白髮蒼蒼的老人、臉上有條刀疤的少年,他們的年齡長相個有不同,相同的是同樣的淒苦痛楚。

 

  就該這樣才對。必須讓害人受苦的惡人全都接受懲罰才對。冥官安心的呼出長息,突然間,他看見了一樣事物,僵住了他前進的步伐。

 

  「大人?」 黃英回頭,稚氣的眉眼染上困惑。

 

  明明聽見呼喚,冥官卻怔怔望著血池中、那個黑髮漂蕩的女人。女子浮在水上,身軀半爛見骨,只有頭部完好,一張臉沒有任何表情,唇瓣微張,一雙眼平靜卻絕望,已沒有了掙扎的力氣。

 

  不像她,可是、可是已轉生了數十次,認不出來自是理所當然……不,那絕對不是她!只是那雙眼、那雙絕望的眼才會讓他有這種錯覺罷了……

 

  「大人!冥官大人!」

 

熟悉的軽軟嗓音在耳邊急促叫喚,冥官卻連說句不要哭的力氣也無,他滑跪在地,頭痛欲裂,幾要尖叫出聲——不,他已經在尖叫了——不,那是有人在他腦中尖叫,淒厲可怖彷若撕心裂肺般。

 

那人跪在床前、那人跪在棺材前哭叫,他也跟著不顧一切地嚎啕,他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叫些什麼,只知道很痛苦、很痛苦,痛到恨不得死了才好……

 

 

 

  可是他、還不能死,對不起。

 

 

  「哥,我不想下地獄。」

 

忘記是哪天了,年記稚幼的女孩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跑來找正在讀書的少年,開口就是這句話,隨即哇哇哭個不停,任少年怎樣哄都無用,只哽噎著反覆說著。

 

  少年嘆口氣,「那是懲罰壞人的地方吧,你不會下地獄的。」

 

  「可是、我、我會怕……」 女孩斷斷續續的說,眼眶紅得跟路旁的指甲花一樣。

 

「不用怕,閻王是很公正的,只要你乖,不做壞事,你就不會下地獄。」少年摸摸女孩的頭,「而且我比你大了幾歲呀,我會比你早下去,在那裡等你的。」

 

  「……」

 

  「怎麼?」

 

  「哥,我不要你先死!」女孩哭得更兇了。

 

  少年不禁失笑,用​​衣袖為她抹去淚水。 「好,那麼我們一起死,我會牽著你,一點都不可怕的。」

 

  「真的?」 女孩仰起臉,紅通通的臉蛋上,一雙怯怯不安的大眼看著他。

 

  「我什麼時候騙過你?來,打勾勾。」

 

  少年哄著女孩,於是她慢慢地不再哽噎,伸出了手,白嫩的指頭和因農事而結繭的手指勾在一起。

 

  清風徐徐吹拂,翻動樹下誰擱著的書頁。

 

 

 

  睜眼時,入目的,並非熟悉的黑暗。

 

  是一點亮光。像是很多年前的那時,躺在樹下向上看,枝葉間閃耀的亮,令他有瞬間的恍惚,以為只要轉頭,還是能看見那片青綠的稻田、或是田地旁的那棵龍眼樹。

 

  誰驚叫一聲,隨即是物品翻倒的聲音,光因而消失。他眨眨眼,當油燈被再次點亮時,他想起了他的名字。

 

  「大人!」

 

  官剛要坐起,小人兒就猛衝過來,撞得他險些躺回床板,吃痛地勉強撐住身子,按住埋入他懷中的腦袋。他不會多說些什麼,只能用這方式來告訴孩子,他沒事。

 

  昏眩的腦子回憶起暈倒前發生的事,冥官一手按著太陽穴,頭又開始發疼,卻遠不及那時的嚴重。還可忍受。

 

  抬起頭,冥官先是看見一襲粉色長裙,接著是一張艷若桃花的面容,長睫下的大眼中蘊著盈盈水光,斜倚桌邊的身段嬌柔動人。

 

  「看呆了麼?」年齡約青年五倍以上的孟婆嬌嗲拋出媚眼,冥官冷靜受下,從不曾被激怒過。

 

  「我昏多久了?」

 

「三天左右。」起身扒開就這樣靠著冥官胸前睡著了的黃英,孟婆在他身上蓋張小毯,接著光明正大地佔據了黃英原來的位置,隨即被冷臉推開,男女授受不親。

 

  她因而嘟起紅唇。 「真冷漠。」

 

  「千年來,誰都這樣說。」低下頭,冥官注視著黃英,那偶爾顫動的眼皮下,黑眼圈濃重。

 

  「這孩子一直都​​在這裡喔。」孟婆出聲證實冥官所想,眷戀說起黃英守在他床邊、想睡又不敢睡的樣子,真的是好可愛呢!

 

  冥官沒有否認,只是請孟婆別再邊捏黃英肉頰邊詭笑。孟婆只好聳聳肩,不不再擾人清夢,和冥官一同垂眼看著孩子。

 

  「這樣真像夫妻和……」

 

  「外婆和父子。」

 

  「嗯好吧!」孟婆從善如流,得意的想這孩子起碼把她認做了乾媽!她撥弄起黃英額際的發,昏黃燈光映照出帶笑臉龐上的柔和。

 

  冥官忽道:「我知道您想說什麼。」

 

  「我也知道你會說這句話。」孟婆誇張地搖頭嘆氣,「你啊,從以前就是個腦筋太好,可是個性平板單調又冷硬的孩子。」

  冥官沒回答,他只是沉默著等待。

 

  想了想,雖然有些不甘心,孟婆終究還是說出定在對方意料之中的話語。

 

  「你把黃英當成『她』不就行了?你之所以會選擇他來接替你的大位,不正是因為他和那個『她』有些相似?」

 

  冥官看了孟婆一眼,神色淡淡的。 「要是他真的有半點像她,我豈會強留她於冥世?」

 

  「這就是你矛盾的地方啊。」孟婆微笑對上青年的冷臉,全冥世也只有她敢對這種表情的冥官大人嘻皮笑臉。 「就像是,你明明是為了『她』而整頓冥世、建立地府,卻又日夜害怕自己會親手送她下地獄,你不累我都煩了呀,早知如此何必弄個地獄出來呢?」

 

  「我無法容忍有任何人欺侮了她。」冥官話聲平靜,卻緊握掌心,指甲直要刺入肉裡。

 

「哎呀,反正,只要你認定黃英是『她』就好了嘛,從此以後你就不用管地獄了,可以和她一同手牽手去投胎,重做一次兄妹,完滿前世的遺憾,皆大歡喜!」孟婆愉快的鼓掌,黃英咕噥幾身,她連忙在冥官殺人似的目光下停手,卻沒有放棄得到回應。

 

  冥官看著黃英,閉上眼,搖搖頭。 「他不是。」

 

  孟婆伸出纖白蔥指,用力連點冥官額頭幾下,戳得他生疼,「你這死腦筋,這種事,你說是就是了嘛,誰能否認了?」

 

  聞言,冥官揮掉孟婆的手,抬起一雙幽深的眼——

 

  「我能。」

 

跳下床,孟婆一跺腳,柳眉倒豎,氣呼呼的罵:「真是死腦筋,木頭腦袋、石頭腦袋!」說完,她甩過一頭白髮,用一點都不優雅的方式大步走出小屋,還故意重重甩上木門,幸好沒吵起睡得正熟的黃英。

 

 

 

  小屋內安靜下來,偶然能聽見屋外風吹草動的窸窣聲,以及黃英的夢囈。冥官望著桌上燃燒著的燈芯,眼神開始渙散,放任自己沉浸於思緒。

 

  一千年了。深厚的執念雖不曾淡薄,記憶的邊角卻開始泛黃模糊,他甚至在很久之前就忘記了父母的容顏,儘管在那個時候,他是為了奉養他們才不得不毀棄約定。

 

可是,那之後他也沒有守約,因為他父親死前還在盼他考狀元回來光宗耀祖,他就真的努力唸書年年入京應試,等到外族殺入衰敗的王朝時,他便擲筆從戎,表面上是向舊王朝盡忠,實際卻是卻是自暴自棄,恨著自己無法實現兩個骨肉至親的心願,索性站上戰場,心知根本無法收復故土,他只求自己能換得史書上一筆,也算不負父親期望。

 

現在想起來,那還真是無聊的念頭,死者根本看不見史書上的字,若是他毅然決然地跟了下來,在奈何橋前說不定還有機會與她擦身而過,這肯定遠勝於丹青上冰冷墨字。

 

  所以,為了補償這份悔恨,他才會在這裡。

 

  罪人的執著是他們犯罪的理由,那,他呢?明明只是一介凡人,卻違反了天地正道,不惜想方設法的讓自己長久徘徊於冥世。

 

  這樣的他,也是有罪的吧?他是如此的自私。

 

那些鬼卒總是親切喚他「冥官大人」,他卻好幾次險些別開眼不去看那笑顏,因為他不覺得自己值得如此敬重,他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她」,和其他鬼一點關係都沒有。

 

因為歉疚,他努力表現得公正,至少表面上得對所有鬼一視同仁,將罪魂判下地獄時也封閉心思不去想那個可能,只想著眼前的罪魂傷到的可能就是「她」,這樣,他才能​​在揮筆時不使字跡顫動,才能對罪魂深惡痛絕毫不心軟。

 

  那雙眸子又浮現眼前,冥官一顫,指甲不小心劃過黃英臉頰。黃英在夢中哼哼​​幾聲,轉身抓住僵冷的手,將掌心貼上他的臉頰,沉沉睡去。

 

  冥官嘆息出聲,心想,要是英兒真的是「她」就好了。可不管英兒到底是不是,他都無法確認,就算一心想著一定是一定是的,當新的亡魂來到他面前,跪下來求他幫忙,他還是會鬆開牽著英兒的手,去扶那匍匐於腳前的魂。無法確定,所以他始終會對「她」心心念念,即便看過多少人生死數回,也無法看破。

 

「她」是那麼害怕地獄,而且本來就很乖很善良,血池中那女人自然不是「她」,他不能任由自己發瘋似的下令廢除所有地獄,衝入血池,親手將女人從血池抱出來,因為他不能讓「她」白白給人欺負。

 

  冥官告訴自己,他必須如以往般冷酷無情,因為他得維持注地獄的秩序,而且也不能讓鬼卒們發現自己的自私——不對。

 

  頭又開始痛了,冥官閉上眼咬牙隱忍。不對,這和其他鬼一點關係都沒有,這一切都只是基於他的執念,如此而已!

 

  如果不是這樣,冥官就沒有了長留於冥世的意義,他會不明白自己這千年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小屋的門沒被栓上,木門被風吹了開來,當冥官張開眼,風正呼嘯灌入。河邊的風勢強,冥官雖不覺寒冷,手邊的孩子卻蜷縮起身子,半睜著眼迷迷糊糊地往冥官身後鑽。

 

  床小,冥官就索性站起身來,為黃英調整好枕頭被褥,提起油燈走出屋子,關上門。

 

  風吹得他衣衫揚起,他瞇眼,望見不遠處的一點燈光。那是孟婆的草棚,總是亮著好幾盞燈,一片黑暗中像是星子閃耀,而對亡者而言,也的確是指引他們回歸明亮人世的星。

 

  明明是看慣的景,冥官卻不由自主佇立良久。

 

  好久,沒為亡者送行了。他忽然不想回地府了,儘管辦公桌上的文書可能早已高到搖搖欲墜,他竟不會在乎。

 

  一路撥開長及腰的雜草,冥官靜靜的走到草棚邊,吹熄手中燈火,不願讓正在排隊等候的亡者發現他。

 

和地府外的亡魂不同,這裡的氣氛比較輕鬆,偶然間甚至能聽見幾聲談笑,從黑暗走入燈光的鬼們,表情有笑有平靜,暖黃的亮在蒼白的臉上搖曳,看起來幾乎是生人了。

 

  孟婆站在草棚中,身旁是用土塊堆成的爐灶,灶上的湯水滾沸。她將混濁湯水舀入瓷碗,一一遞給亡者飲下。

 

  「走過去。」孟婆叮囑著:「別回頭。」

 

  有個男人放不下世上的孩子,孟婆告訴他,他留下來、記下來,也是無用。

 

  有個少女哭著,大罵那個讓她想不開的負心漢,孟婆摸摸她活著時賭氣拔掉髮、禿了幾塊的腦袋,要她下輩子別再這麼傻。

 

  有個六歲孩童問湯好不好喝,孟婆表示她沒喝過,自己嚐嚐就知道了。

 

  甚至還有個女子推推眼鏡,問這瓷碗沒洗過也沒消毒,能用嗎?

 

  「哎喲我的姑奶奶!」孟婆忍不住笑,「鬼還會擔心碗不乾淨?」

 

  女子不滿意,可是後面一片噓聲大作,她只得不甘不願的飲下湯水,向前走,走過奈何橋,和鬼卒帶回的新死者擦身而過,踏上人世的路。

 

  千年時間,果然會讓人忘記很多事。冥官心想,目送女子背影遠去。他都快忘記了,在地府初成時,他總會在辦公後走來這裡,看著一個個鬼離去,因為他們的平靜而安心。

 

  冥官從不曾去猜測,哪個亡者是「她」。不要去想,不要去猜測,他才能顧好這個冥世,顧好或許在這幽暗中的「她」。

 

  衣角被拉扯了幾下,冥官低頭,看見小女孩燦爛笑開,他於是半蹲下來,給女孩摸摸頭。她笑得開心,獻寶似地展示垂在腦袋後的兩條辮子,驕傲的說她很乖,沒哭,還讓辮子好好的,沒給風吹亂。

 

  「很棒。」 冥官短短兩字稱讚,就讓女孩開心得不得了。

 

  「哎,原來咱們的冥官大人,不僅會哄小孩,還會編辮子。」

 

  冥官身後響起略帶嘲弄的話語,他直起身,面對那猶存慍怒的麗人,沒說話。女孩一見到女人就躲到冥官身後,只怯生生地露出半邊臉,手中緊抓他的衣角。

 

  揉揉腰邊的小腦袋,冥官再抬頭時,眸中劃過一道冷意。

 

  「她,三日前就來了。為何此刻尚在此處?」

 

  冥世陰冷,冥官不肯讓「她」多留那怕一刻,他一直不肯讓無辜或受完刑的鬼停留,便是為此。若不是那些鬼卒腦袋不好,怎麼打怎麼恐嚇都死賴著,他也早把他們踢回陽世了。

 

孟婆曾笑說,鬼卒鬼官們長期耳濡目染,學足了他的痴;冥官不承認自己痴,只覺得他們笨,陽世多好,有太陽月亮還有星子,牽起旁人的手也不是虛無的冰冷。

 

  想偏了。冥官微微皺了下眉,重點是,孟婆竟沒有好好工作,致使已審判的亡魂在冷風中多停留三日。

 

孟婆本想賭氣不理會冥官的冷眼,但因為那眼神實在冷冽到刺骨,沒撐多久,她就不情不願的說:「那一日輪到她,要她把辮子拆開、繩子拿下來,她不肯。」

 

  冥官一愣,對上女孩的眼。

 

  亡魂能帶至冥世的只有死時那身衣服,離去時也是同樣的衣著,不能多拿什麼,否則,就過不了奈何橋。

 

  「不給!」

 

  冥官嘗試伸手時,女孩立刻明白他的意圖,退開幾步緊緊抓住辮子,不讓他有機可趁。他也不能真的去搶,只好試著講道理:「你得回人世去。我幫你拆掉辮子。」

 

  「不要!」女孩執拗。

 

  孟婆在一旁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冥官看她時還攤開手來,​​表示「看你能怎麼辦」。

 

  而冥官還真不知道他能怎麼辦,千年來他始終對小孩沒轍,總是茫然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女孩還是戒備的看著冥官,慢慢向後退。這時冥官忽然察覺,幾乎比女孩高的黑色草葉中,似乎夾雜了黑暗中不甚顯眼的紅。

 

  現在是甚麼時候了?冥官沉思一會,數算日子,這才猛然驚覺,花原來又開了。

 

  心念電轉,冥官大步走到女孩面前,在她轉身逃跑前,拍拍她的腦袋安撫。 「乖,我給你瞧個戲法。」

 

  女孩張大眼:「哥哥要變魔術嗎?」

 

  「……嗯。」 冥官花了些時間想清楚那西洋名詞的意思。他要做的的確如同魔術般能眩人心神,卻不是以巧妙手法呈現出的虛假,絕對真實,可炫麗猶有過之。

 

  女孩遲疑一下,好奇但又怕會被欺騙,怯怯問道:「什麼魔術?」

 

  「待會看了就知道。」冥官故作神秘,耐心的等待女孩決定。孟婆都回去崗位送走十個亡者了,女孩才終於下定決心。

 

  「沒騙我?」

 

  「不會騙你。」

 

冥官鄭重其事的保證,蹲下為女孩解下他三天前綁上的細繩,讓女孩如來時一樣散著半邊發,不同的是她牽著冥官的手向孟婆走去時,臉上帶著笑。

 

  站到孟婆前,正好前一個亡者放下了碗。

 

  「直直向前走啊!」 向亡者惶惑的背影喊,孟婆回頭來,看看女孩,再看看牽著女孩的冥官,皺了下鼻子。

 

  「你確定要如此?」

 

  「也很久沒這樣做了。」自顧自拿起勺子舀湯,冥官將碗遞給女孩,要她小心燙。

 

孟婆手插細腰,哼了聲:「你明知我的意思。冥世本非人魂應長留之地,你留下來不夠,卻一再改動冥世的常規,再這樣下去,你不只無法轉生,甚至不能維持魂體穩定,不被允許存在。」

 

  「我知道。」冥官語氣平淡,對孟婆的話語漠不關心。並非不相信,只是不當一回事,那對他而言並不是個多嚴重的問題。

 

  「傻子!」 孟婆一扭腰,又生氣起來,板著臉遞湯給下一位亡魂。但,此舉就表示她——冥世最初的管理者默許了冥官的行為。

 

向孟婆鞠了個躬,冥官直起身,牽著女孩的手向河邊走去,女孩呆愣拖移步伐,洗淨前世雜質的眼如同透明的玻璃球,其中藏著對眼前所見的困惑。一步步遠離草屋,燈光遠去,冥官面對一片黑暗混沌,伸出手來,手心向下,低頭看著女孩,表情柔和了幾分,甚至微彎起細長眸子。

 

  他悄聲:「瞧,我給你變魔術。」

 

  死白的手翻轉過來,顯出掌心。

 

  剎那間,他們身旁亮起無數光點,白色微光不斷擴散,一點一點地擴散,一點一點地照亮,照亮這河畔,照亮這無數紅華。

 

  女孩張大眼,尚未啟程的亡魂們張大嘴,貪婪的注視這景,像是要用眼睛攝入這許許多多的光點般,以為只要如此,就能記住這美麗。

 

  飄揚的白色光點下,紅花盛開,開滿整片河岸,於風中舞動,搖曳生姿。那紅如同陽世天邊的朝陽,如同海面倒映出的夕陽,如同絕世美女頰上的那抹胭脂,連最美的薔薇都及不上它的艷麗。細長的黑葉子襯出了它的朱紅,微微遮掩住花朵,使它成為含羞的佳人,不俗艷不華麗,但尊貴雍容。

 

所有亡魂都沉浸於幽暗冥世中少見的美,孟婆卻因早已看過不下百次,沒有多看那片紅華一眼,只是定定看著那有一瞬稀薄的身影,想出聲喊叫,想換得那一回眸,朱唇微張,卻終究沒開口,垂下美目,安靜舀湯。

 

  冥官的黑髮因風吹拂,一匹黑緞子化為千絲萬縷,和朱色花瓣一同飛揚於空中,微仰起的臉蒼白,眸子如同光點之上那未能照亮的黑。他撥去臉上髮絲,牽起女孩的手,慢慢走到河流旁,奈何橋前。

 

  水聲潺潺。

 

  「該走了。」冥官這樣說。

 

  女孩兀自凝望那片紅華,戀戀不捨,可冥官一再催逼,她終究只能不甘的移開視線。

 

  「一定得走?」女孩眼巴巴望著他。

 

  「一定。」

 

  冥官一點不肯通融,有點用力的將女孩向前推,讓她踩上奈何橋。

 

  冥世幽暗,他無法一直照亮,那麼怕黑的「她」不該在這裡,明亮的人世才是「她」的歸屬。

 

  他只是想在亡魂離開時,讓他們明白冥世並非全然可怖,如此而已。

 

 

 

 

 

  「向前走,別回頭。」

 

 

 

 

  嬌小身子一步步隱沒於黑暗,消失無踪。

 

  白色光點隨及落下,如同雪花。

 

   冥官靜靜在橋前站上一會,閉一閉眼,用手中細繩將長發綁成俐落的髮束,接著轉身走回,留下河水獨自奔流。

 

  他請孟婆照看著黃英,孟婆則順手端湯給他,如同以往的被推開,說他得回地府辦公,否則一眾鬼官會因為工作量過大而哭死。

 

  「『她』的歸處是陽世,那你呢?」

 

  遙望那快被黑暗隱沒的細瘦身子,孟婆這樣喊,總覺得如此人才不該屈居於冥土,而是該到人世去,站在陽光下大顯身手才是。

 

  身著白色唐衫的鬼停下腳步,沒有回頭,只是淡淡的回應:「我屬於冥世,直到最後的那一日。」

 

 

 

  他心知自己時日無多,儘管如此,他仍不願踏入輪迴。

 

  只要他還是他自己,他就會站在這塊冥土上。

 

  他只盼,也許哪一日,「她」在轉生前會隱約記起什麼,願意回眸多看冥世一眼,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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