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多歲的退休鄰居說:「你都快要死了,還學電腦,你休息休息吧。」
趙慕鶴說:「可是我現在還活著啊……。」!
為什麼吃驚?因為說話的人,正好滿一百歲,但生活起居全都自行料理,且神采奕奕,健步如常人。
他是趙慕鶴,從高雄師範大學輔導中心主任退休後,三十多年來一直住在退休員工宿舍。
灰撲撲的退休宿舍共四層樓、八戶退休老師,當初同時住進來的其餘七戶退休老師皆已過世,只剩他一人。不管剩下幾人,獨居的趙慕鶴每天灑掃宿舍庭院、蒔花養草,養出一片璀璨。
「我知道我可以的!」即使被潑冷水,也要考研究所.
趙慕鶴也像自栽的花,越活越燦爛。
2009年,九十八歲的他從南華大學哲學研究所取得碩士學位,成為國內最年長的碩士畢業生;念研究所之前,九十三歲在醫院當志工;志工之前,九十二歲才從空中大學畢,也是國內最年長的大學畢業生。
「活到老,學到老」說來容易,做來卻困難;首先要面對的,便是周遭看待老人的刻板印象。
三、四年前,趙慕鶴在醫院已當了兩年志工,每天通勤逾四小時,兩年都全勤,沒想到有一天,院方認為他年齡太大,騎腳踏車往返很危險,醫院負不起這個責任,要求趙慕鶴離開。無論他說怎麼證明自己身體還好,或保證改搭公車,醫院都不同意,他只好離開。
停當志工以後,趙慕鶴日子過得無聊,決定就近報考中山大學哲學研究所;他到中山買報名表,遇見以前同事,即當時中山大學校長張宗仁。張宗仁一聽趙慕鶴要報考哲學系,立刻罵他:「你胡說八道,老趙你都要死啦,幾歲了還考試?報名也不錄取你。」
趙慕鶴被潑冷水,沒報名便敗興而歸。
「我不知道何時會走……」。
「我知道我可以的,」趙慕鶴說;他從小念私塾、熟讀諸子百家,來台前已是文學士,準備研究所並不勉強。也因為知道自己可以,他越擱不下唸研究所的想法。
某日,他到前同事家喝茶聊天,同事煩惱兒子專科畢業後成天打電動,不唸書也不找工作,趙慕鶴便建議同事兒子考大學。沒想到小孩回嗆他:「你怎麼不去考?你考我就考。」
趙慕鶴承諾與同事小孩一起準備考試,他先選讀南華大學哲學所學分班,然後申請推甄、參加口試,最後兩人雙雙上榜。
上榜後,九十六歲的他,開始改造自己。先是作息。不同於尋常老人早睡早起,他總寫書法到夜間兩、三點才就寢,早上九、十點起床,晚睡晚起。但讀研究所後,他強迫自己五點起床,搭六點十分的莒光號從高雄出發到嘉義大林,再轉乘八點二十分的校車到校,趕上第一堂課;他清晨六點出門、晚間九點才到家,這對中年人的體力都是挑戰,但他卻從未遲到早退、也沒打過瞌睡,維持兩年全勤紀錄。
「決定要做什麼事情,就要狠一點,否則做不成,」趙慕鶴說,「我不知道自己何時會走,課業能完成就完成,論文能寫完就寫完,但做一天就要負一天責任。」
他也學習如何與年齡僅有他四分之一的同學相處。班上共十二位同學,全都二十歲出頭,都喊他「趙爺爺」。他不但積極參與課堂討論,還帶零食與同學分享。
他在寫論文期間因故摔倒,無法通勤,在學校宿舍住三個月。這段期間他每天叫同學室友起床,最後論文口試比同學更早通過。
「看來身為年輕人的我還是遜掉了,」暱稱blue7313、趙慕鶴的室友兼同學在佈落格上寫下這般感慨。
「我就是靠這腦筋活!」
全勤之外,趙慕鶴上課極講禮數。每次老師進教室上課,他無視於周圍同學反應,一定站起來跟老師問好才坐下。南華大學哲學系系主任尤惠貞觀察,同學受他影響,對老師的態度也更尊重。
他勇敢嘗試,除了求學,也用於旅行。七十四歲時,他獨自到歐洲自助旅行。我們好奇,你不懂英文,也不會電腦,出國前又沒訂房,你住哪裡?
「不用訂,」他老神在在的說,「每天下午五點鐘,你看有年輕人在車站遊覽回來,跟著走就找得到青年旅館。便宜啊!」
他與背包客同擠二十人一間的青年旅館,旅行五個月,全程只花十六萬元。
旅經倫敦時,趙慕鶴寄宿在以前學生家裡,白天學生夫婦上班,他就擦玻璃窗、掃地,打掃完畢便出門旅遊,傍晚回家煮飯;他還取下廢棄木箱的木條,花一星期架起後院的籬,幫學生省下一千英鎊的工錢。
有一段行程,趙慕鶴為選擇先到法國或德國,陷入兩難。如果先去德國要額外買機票,很貴,但若先去法國,德國簽證就過期了,所以他想了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從法國入境轉德國,先去德國玩,然後再轉回法國。
可是,只有法國單次簽證的他,一從法國出境到德國,出入境證就失效,也玩不成法國。於是他出關時,只出示德國的出入境證,然後告訴海關弄丟了法國證件,海關用英文問,他一概搖頭裝作不解,海關看他年紀大又不懂英文,只好讓他進了德國;等趙慕鶴在德國、瑞典玩夠才回法國,此時再把法國出入境證拿出來用
「我腦筋動得很快,就是靠這腦筋活。」他逗得我們哈哈大笑。
趙慕鶴活得精彩,歸因到原點,竟是以死亡為師。他說,「我這輩子就是逃難心理,人生是不停的逃難。」
他出生於山東金鄉地主之家,家中靠收佃租營生,是家中么子,從小不愁吃穿,接受私塾教育到十八歲,再考進師範體系,三十四年抗日戰爭結束,趙慕鶴返鄉娶妻生子。原本以為就此穩定,當個老師過一輩子,誰料四年後國共內戰,他因黑五類身分開始逃難,從金鄉到濟南,再到徐州、南京、常州,一路往南逃。
「怕什麼啊?死人太多啦!」 逃難遇翻船,泡水一天才獲救。
1948年徐蚌會戰,八十萬國民黨軍隊與六十萬共產黨軍隊殲戰六十五天,趙慕鶴逃難路上,遍地死屍,晚上睡覺很冷、又沒禦寒衣物,他拉兩個死人過來睡在當中保暖,再拉一個死人過來枕著;「怕什麼啊?死人太多啦。」
他繼續往南逃到福建南平,要搭船順閩江逃到福州,但是大船都被兵把持,他只好坐個小船。不多久,船撞到礁石翻船,船上的人全落水,不會游泳的他爬到石頭上求救,結果海水漲潮,水漫到胸口,他在水裡泡著,看著江上漂來一具具屍體,心想自己要死在這裡了,動都不敢動;泡了二十四小時,直到隔天早上才獲救
古寧頭大戰結束後,1951年,趙慕鶴逃到金門,福建最南端,逃無可逃,偷偷混進國民黨換防的軍艦,偷渡來台。台灣當時籠罩白色恐怖,像趙慕鶴這樣沒身分、又不是軍人的大陸人,一律當匪諜槍斃處死。他從基隆上岸,改名換姓躲避白色恐怖,經過彰化、高雄、台北,當過農人、洗碗工、學校工友,也冒名頂替過失蹤軍人,只為活下去。如此忍過四年流民日子,才領到身分證。
「人生啊,要頭腦清楚!」 怕被拖累,拒退休女老師求婚
我們好奇:趙慕鶴從小是傭人伺候大的少爺,怎禁得起這樣的折騰?
「人啊,沒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吃不了的苦,」趙慕鶴嘆口氣,「在戰場上只要能活命,什麼都不想。」九死一生的經歷,讓趙慕鶴認真活在當下,從來閒不下來。
剛退休時,時間突然多出許多,趙慕鶴一度胖到八十五公斤,比現在多十幾公斤,同事開玩笑打賭他會從此胖下去、瘦不下來,他賭一口氣,靠著少吃少睡多做,一年瘦下十二公斤,此後三十年,一直維持著精瘦的身材和紅潤的臉色,除了滿頭白髮、略有駝背之外,根本看不出是百歲人瑞。
2008年有位六十幾歲退休女老師知道趙慕鶴已經高齡九十七,仍想下嫁於他,希望生活有個寄託,卻被他拒絕了。「我跟她說你年紀那麼大了,感覺無聊,就找點聊嘛!做點義工、幫助人家照顧小孩子,為什麼要嫁人?嫁得好就算,嫁不好不就倒楣?而且妳身體沒我好,還要我照顧妳啊?
他停頓一會,繼續說,「人生啊,要頭腦清楚。」
現在,他為了方便買車票、看病掛號,開始自習上網、學電腦;因為上網常須打英文,於是他在客廳牆上,貼了一排毛筆寫的常用英文字母,自學英文。
最近兩個月,一位高雄師範的同事剛退休住進宿舍,來家裡拜訪趙慕鶴,看到牆上的英文和桌上的電腦,脫口就說:「老趙,你都要死了,還學什麼電腦?」
「可是,我現在還活著啊!」趙慕鶴說完,自己也笑了。
趙慕鶴 小檔案
出生:1911年
出生地:山東省金鄉縣
學歷:南華大學哲學碩士
活力來源:因為曾從死人堆裡活過來,知道活著有多好
逆時針事蹟:99歲學電腦、98歲拿到碩士、88歲念空中大學、74歲歐洲自助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