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樹溝是我給取的名字。溝寬不足三公尺，一路從員山流下來，穿過宜蘭市區，流向鄉下去滋潤大片大片的農田。

　　柳樹溝是鄉下稻田的一汪奶水，也是市區的一枚唇膏，輕輕的一抹，使住宅商店聚集的街市，立刻增加了三分嫵媚。

　　沿溝一路多樹，以柳樹最多，也最美。柳樹經常垂下柔弱的手臂，伸出纖細的手指，在水面上撩撥。多神奇的唱頭啊！在大地的唱盤上，旋出優美的樂曲；多奇妙的彩筆啊！在大地的絲絹上，繪出生動的畫面。

　　每天早晨，有好幾個中小學校的學生，必須經過柳樹溝，不管是整隊的、三三兩兩的，都使溝兩邊的路上，洋溢著活潑的聲息。多少年過去，許多柳樹一天比一天老了，腰彎得更厲害了，但早晨的柳樹溝看來永遠是那麼年輕。

　　當流水旁著公園繞過的時候，有幾株水楊直立溝岸，春天一到，它會打扮得一樹粉粧，只要些許輕風，即宛若紛飛雪花，無論步行或踏車而過，都令人難忘。

　　在宜蘭警察分局附近，有幾棵樹的樣子特別奇怪。樹幹高三公尺，頂上枝椏成傘狀分杈，每株末梢都長出深綠色葉片，葉面呈長橢圓形，如鴨蛋大小，由一粗壯主脈縱貫，葉肉肥厚，聚七、八片構成花朵模樣。有人說是橄欖，但從未見其結實，就不敢肯定。只因它長相奇特，與楊柳並立水濱，更具陽剛陰柔之異趣。要是說楊柳宜植進國畫卷軸，那麼這種不知名的樹，便適合栽種在西畫或圖案裡了。我一時無以名之，就稱它是圖案樹。

　　樹以外，流水本身也有很美的景致。溝渠蜿蜒，常年流水不絕。在早些年，水清見底，晨昏均可看到許多沿溝人家的婦女，蹲在溝邊洗滌衣物。

　　尤其三月一過，站在溝岸邊，很容易發現小魚成羣洄游，在漾動的水草間覓食。牠們動作整齊迅速，而且很怯生，只要你手臂揮動，陰影掠過水面上的天光，牠們倏忽即潛入水底。當然，到了五月天氣暖和，小魚兒長得肥脂脂的，也不那麼怕生了。孩子們攜一段棉線、一截竹枝，一口塑膠袋或空奶粉罐，就可以享受整個夏天的野趣。

    近兩年來，柳樹溝成為市區陰溝的滙流渠，加上一些頑皮的孩子們，把玩膩的小寵物轉送給它，日積月累，柳樹溝便愈加不堪負荷了。不過，我想如果能經常的疏浚，柳樹溝仍然是一條秀媚的流水。

    誰都知道，有一條流水在市區中，總是好的。它使我們隨時察覺出大自然跳動的脈搏，使我們時刻留意到無涯歲月也會流失。

    誰都知道，有幾棵樹在市區中，總是好的。特別是垂柳，它彷彿一把神話中的魔掃，當你從它身邊走過，經它輕輕一拂，喏，神智無不頓時清爽。在匆忙的生活中，它幫助我們鬆弛扣緊的心弦。

    可是，這一切的美好都不會長久了。最近，地方士紳們有意將這條流水加蓋，連接兩旁的道路，鋪成寬闊的大街。對於住在都市的人們來說，不知道這是一份福氣，還是一種損失。

    在寸土寸金的觀念裡，人們對自然界的景物，幾乎已經漠不關心了。甚至有一些人，寧願另外花錢，在大馬路兩旁圍上一圈紅紅綠綠的欄杆，前後左右看齊的栽上幾棵椰子或杜鵑，要求每家店舖門口擺個盆景，也不想去保留那些自然生成的老柳樹；寧願去掘一口噴水池，讓孩子們偷偷溜進去玩水，也不想去保存一彎自然的流水。

    也許，在自然與秩序之間，在傳統與現代之間，徬徨不知所措，早已經成為現代人的一項特徵吧！

──照片說明：被我稱為柳樹溝的宜蘭舊城護城河，經由地方人士勘查後還是被加蓋成大路。吳敏顯／攝

──原載《青草地》一書，1978年1月由爾雅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