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我到樓下的便利商店買東西，結帳的時候剛好說話聲音有點低，店裡的英國大媽店員順口問了一句：「妳感冒啦？」我愣了一下，我的確是感冒剛痊癒，自己不覺得聲音有什麼不同，對方耳朵這麼敏銳、反應這麼直接，該不會是擔心我是帶有冠狀病毒的中國人吧？！

在時間凝結的一兩秒之間，我努力地想著是該隨便應一下就趕快走人，還是認真處理這個「可能是被誤會／歧視／恐懼」的狀況。

我擠出笑容，「別擔心，我不是武漢來的！ 我是台灣人。」

這下換她愣了一秒然後露出笑容，「喔我完全沒想到那裡去，妳不要誤會，我只是覺得妳聲音有點沙啞。」

兩個人都笑開後，我對她說這病毒不只讓人害怕被傳染，更怕沒被傳染也會被誤會，現在我和其他台灣人都很擔心這個狀況。我只是順便發個牢騷，沒想到大媽瞬間換上人生導師的口吻說 ：「妳不需要擔心這個啊！ 英國病例不多，而且都被隔離了。這病毒在中國以外的致死率不高，現代的醫療水準應該可以把情況控制下來。 如果有人因為這樣對妳或其他東方人說什麼，那是他們自己有問題，不是妳的問題。 放輕鬆一點！」

 我提著購物袋走出店外，覺得被大媽開導了。她的看法其實代表很多（理性的）西方人的想法：情況（至少在英國）還在控制之中，不需要過度焦慮，也不應該以此當作種族歧視的藉口。

在英國 17 年來，其實我沒有遇過嚴重的種族歧視，與東方外型有關的一些小摩擦，大多是因為陌生導致的誤解，發生的當下當然不愉快，但是事後都變成茶餘飯後的趣聞。在倫敦這個有各色人種的大城市裡，我並不覺得身為台灣／亞洲人是一個必然的劣勢，因此很少把人際上的不順歸咎於種族問題，而是「對人不對事」地將對方的態度視為個人問題，不把單一的無知無禮放大為普遍的惡意。或許正是因為這樣的心態，讓我這 10 幾年來不曾覺得自己與其他人有何不同。

直到冠狀病毒開始在空氣和人心裡傳播開來。

剛開始看到臉書上其他台灣人因為戴口罩遇到的不好經驗，我想我沒戴口罩，應該不會遇到路人白眼或是惡意挑釁。但是上週我在學校上班時，幾個平常就品行不佳態度惡劣、經常惹麻煩的六年級學生一看到我，就怪聲怪氣的對身旁的同學大叫：「她是中國人，她有那個病毒，快把你們的口鼻遮起來不要被她傳染！」

我冷靜地對他們說：「第一，我是台灣人，不是中國人；第二，我沒有病毒，不是每一個看起來像中國人的人都有病毒；第三，如果你們繼續這樣毫無根據的指控，我只能報告校長你們種族歧視，讓她依校規處理。」

話說完，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 11 歲小孩不但不收斂，反而變本加厲的掩住口鼻假裝害怕，和故意大聲咳嗽。我當下立即轉身找到人在附近的校長，向她報告發生的事。校長聽了怒不可遏，幾個箭步衝到那幾個學生面前，把他們從排隊領午餐的隊伍裡揪出來，帶到辦公室裡訓斥。事後校長向我保證她會交代各班導師，好好教育這些不懂裝懂、借題發揮的準青少年（Pre-teen），這件事就這樣落幕。

對我而言，除了當下的憤怒之外，這件事並沒有造成任何傷害，然而同樣的事如果發生在華裔孩子的身上，很可能成為留下陰影的校園霸凌，因此我特別對工作的學校，和孩子就讀的學校校長提出建議，希望她們能利用這個機會，好好教育全校學生，避免類似的情況發生在華裔學童身上。 兩位校長都表示會請各班老師對學生說明，打好認知上的預防針。  

 在此同時，台灣的家人勸告我們 3 月底預定返台的行程改期或取消。一些排華的新聞傳出，他們也很擔心的詢問是否屬實。

回台的部分我還在觀望中，因為目前為止台灣並不在英國的旅遊禁令裡，官方發佈正式建議裡，涵蓋台灣的只有一條：「最近 14 天從下列亞洲國家（中國、泰國、日本、南韓、香港、台灣、新加坡、馬來西亞、澳門）回英國者，如有咳嗽發燒呼吸急促等症狀，必須居家隔離，並且立即通報國家醫療機構。」

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決定改期或取消，除非航空公司善意減免費用或無償退票，免不了是一筆損失。我們的機票是華航直飛，不會經過第三地轉機，我對台灣的防疫能力和醫療資源有信心，不覺得回台灣是身陷險境；只不過帶著兩個小孩，多少還是會有些不安。SARS 發生時，先生正在上海念書，至今記憶猶新。但他讀了一堆資料和數據，認為不必太過擔心，到 3 月中再決定是否回台也不遲。

至於排華的情況，除了上述的學校事件外，我並沒有遇到。或許因為生活在外來移民多的東倫敦，人們的包容性較高；或許因為我沒有戴口罩，比較不引人注意；或許我日常生活遇到的都是認識的街坊鄰居、學校家長、同事朋友，大家知道我是台灣人，因此不覺得我是可能傳染源。

但是沒有發生在我身上，並不表示不存在：一個英國土生土長的華裔女友坐地鐵的時候，身旁一個看似東歐人的婦女連忙用衣物遮住口鼻，讓最近 10 年都沒去過中國的友人哭笑不得，臉書社團裡也有一些人分享自己不愉快的經驗。我相信因病毒而產生歧視的情況的確有，但是因人因地因時而異，不能一以蓋之，也不用過度恐慌，原因如下：

首先，會因為病毒而排華的人，本來大概也就對華人心存芥蒂，病毒只不過給了他們一個藉口，把歧視堂而化之的搬上檯面。對於這樣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忽視，不要讓他們影響自己的心情和日常生活。

如果是因為戴口罩而被注意，要知道民情不同──一般西方人不了解亞洲人戴口罩的原因，在他們的認知裡，只有醫療人員或重病怕傳染的人才會戴口罩，因此看到戴口罩的人難免會好奇或疑惑的多看幾眼，並不必然帶有惡意──做好心理準備後再出門，被路人行注目禮應該比較不會覺得不自在。

當然如果是因此受到挑釁／歧視／攻擊，情況也就變得較難應付，但是我個人覺得，在疫情還不嚴重的英國，戴口罩其實不是必要──因為戴口罩遇到危險的機率，可能比感染冠狀病毒還高很多。如果還是想戴個心安，就盡量不要夜晚出入人煙稀少的地方，減低被盯上的風險。萬一不幸還是遇到狀況，第一個就是離開現場自保，如果是在大庭廣眾下或交通工具上，一時無法離開，或沒有立即的人身危險時，可以用手機錄影錄音存證。在英國，種族歧視是仇恨犯罪（Hate Crime），可以去警察局報案，讓對方受到法律制裁。

話說回來，在這個幾乎襲捲全球的冠狀病毒風暴裡，無論身在何地，都應該保持冷靜，不要讓恐懼吞蝕了理智，更不要讓仇恨蒙蔽了人性。身為台灣人，我們站在一個極其微妙的立場：不願被一視同仁、極力撇清關係，卻還無法擺脫國族的陰影與政治的霸凌，因而產生很多矛盾、憤怒、懷疑、委屈等等的負面情緒（當然某些名人和政客的言論與作為激起反彈是可想而知的）。

這些情緒是難免的，但是要用理性的態度去思考、理解與面對，不需要因為西方人沒有戴口罩的習慣，就私下批評對方衛生習慣差、沒有防疫觀念不怕死、不見棺材不掉淚；也不需要因為他國政府處理方式不同，就草木皆兵人人自危，在網路上傳播不經查證或錯誤解讀的新聞，造成更多的不安。

在現代的社會裡，集體的催眠、集體的狂熱和集體的獵巫，比中古世紀更可怕。在民智未開，人權不彰的時期，無知造成的恐懼，排斥與仇恨寫出了人類發展史上最黑暗的篇章，從這個根源蔓延出來的悲劇鑿竹難書；但在資訊如此流通、知識唾手可得的情況下，許多人仍然盲目地跟隨媒體的操控，聽信網路的謠言，絲毫不用理智思考判斷，就自以為站在「全知」的高處隨眾人起舞，以批判他人讓自己得到安慰，以散播焦慮醫治自己的焦慮，同時在這樣的行為中獲得莫名的快感。這種心理上的病毒，傳播得比病理上的還要快速而無藥可救。  

目前為止，我在這場風暴中採取觀察者而不是潛在受害者的視角，一如往常的過日子，盡量不讓焦慮影響我們一家的生活。這樣或許不會讓我們比較安全，也沒辦法避免被傳染（當然不希望），但是恐慌與緊張不是仙丹良藥，口罩與酒精也不能保證免疫。如果真要在這場狂風暴雨裡抓住什麼浮木，大媽店員那番話比口罩讓我心安。她讓我知道，跨越種族的人性關懷仍然存在，無論身在世界什麼角落，我們都在同一條船上互相扶持著往未來前進。

希望在不久的將來，冠狀病毒會像 SARS 一樣，成為歷史的一個篇章。屆時，我們不要忘記風雨後的寧靜，是用許多生命交換而來，更不要忘記眾多默默付出的醫療人員，還有在這個時期對你表達善意的人。

病毒會被消滅，疫情終會緩解，只有人性的光永遠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