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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夜怨望? 還是心中無事?/薛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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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日夜怨望? 還是心中無事?
2015-03-02 09:32:45 聯合報 薛仁明


生命在不同的時空裡,本來就有起有落。說是無常也好,說是自然規律也罷,總之,事實就是如此。現在好,將來未必就好;這裡吃得開,換了個地方,不見得別人也得把你當回事……



分享一、日夜怨望,居常鞅鞅
北京有位朋友,是個國家級顧問。一回閒聊,提起近來與妻子關係有些緊張。我對他言道,上海有記者問起我在台灣鄉間的生活,我答曰,回到鄉下,我就只是和妻小過著最家常的生活,無非騎著單車買菜,諸如此類。在鄉民眼裡,我大概只比無業遊民稍好一些,他們壓根不知道也不關心我在外頭幹啥。我在家裡,約莫就是如此。我對記者說,這種別人眼裡啥都不是的狀態,挺好。倘使外頭有人真把我當回事,回到家,我依然這樣子看待自己,那麼,家裡的日子,恐怕就不好過了。

我朋友一聽,恍然大悟,說道,「哎呀,這可真是個大問題。我在北京城裡,至少在我那個領域裡,許多事都是我說了算。可一回到家裡,心裡就馬上失衡,充滿了挫折感。老婆不當我回事,也就算了,現在連閨女也不太理會我,我說話就等於放屁一樣。」聽我言罷,他才發現真正的癥結,是在於太將自己當一回事。我笑著說,這當然會出問題。回到家裡,憑什麼家人要像外人那樣仰著頭看你?誰怕誰呀?

我這朋友悟性高,當下心態一轉,後來,就漸入佳境了。也幸好如此,如若不然,倘使他繼續不平衡,繼續充滿挫折感,最後難保不會變成司馬遷所說的,「日夜怨望,居常鞅鞅」。

「日夜怨望,居常鞅鞅」,語出《史記.淮陰侯列傳》。淮陰侯與漢高祖,相較於他們夫妻,當然是兩碼子事。不過,箇中的某些心態,倒可稍稍一比。話說,淮陰侯韓信與漢高祖劉邦的關係,後世聚訟不已;歷來論者,多將矛頭指向劉邦,認為是劉邦濫殺功臣。但平心而論,劉邦並不覺得非殺韓信不可。當初他把韓信從齊王改封楚王,仍不放心,遂用陳平之計,把他抓了,送回洛陽,不久又赦免其「罪」,改封淮陰侯。至此,等於老虎拔了牙,只要韓信「安分守己」,劉邦自然也就不難為他。畢竟,殺一個這麼重要的功臣,負面影響太大了。當劉邦大致罷手之後,這時,問題的關鍵,就轉到了韓信身上。

韓信沙場上指揮若定,尤其擅長盱衡全局。可惜,他看得清外頭,卻看不見自己。當天下形勢已變,他卻沒辦法心態也隨之一轉;到了洛陽,只見他「日夜怨望,居常鞅鞅」,只有怨恨,只有不平。他怨恨「漢王惡畏其能」,他不平「與絳(絳侯周勃)、灌(穎陰侯灌嬰)等列」。他對於每回上朝都得和周勃、灌嬰等人同列,不僅羞愧,簡直就是無地自容。

是的,人一旦昧於形勢,一旦能起而不能落,就會把自己逼到進退維谷。韓信打從出關擊魏,繼而平趙、定燕、滅齊,最後再由楚王貶成淮陰侯,前前後後,不過四年。換言之,在猶未出關的四年之前,頂多,他就是和周勃、灌嬰平起平坐;甚至,在蕭何竭力舉薦之前,他面對絳、灌二人,恐怕還得矮上一截。當初起,後來落,現在峰迴路轉,也不過又變回與周勃、灌嬰平起平坐,他就羞愧難當、完全受不了了?

後來,韓信一回散步,去了樊噲家,樊噲一聽韓信來,「跪拜送迎,言稱臣」,慎重的不得了。樊噲是個仗義之人,此時韓信,早已落難,不僅政治不正確,真論地位,最多也就與他一般(樊噲是舞陽侯);再說,樊噲與劉邦既是同鄉,又是連襟,關係可好著呢!但儘管如此,樊噲還是那麼熱切而謙遜地迎來送去,因為,他打從心裡佩服韓信是個英雄。結果,韓信一出來,卻只冷冷哼了一句:沒想到,我竟然有一天會與樊噲為伍!

生命在不同的時空裡,本來就有起有落。說是無常也好,說是自然規律也罷,總之,事實就是如此。現在好,將來未必就好;這裡吃得開,換了個地方,不見得別人也得把你當回事。可嘆那韓信,一成了齊王、楚王,不過兩年,就覺得自己永遠都該是個齊王、楚王,於是,當他從楚王之位落下,便開始無窮無盡地憤懣與怨恨。人一旦整天活在憤懣與怨恨中,最終結局會是怎樣,大概,也能猜得出來了。

二、劉邦與顏回

看到這題目,也許,有人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劉邦與顏回?怎比?簡直比張飛打岳飛還扯!是的,劉邦與顏回的確天南地北,生命型態也迥然有別,真要牽扯,確實怎麼看、怎麼怪。不過,當我讀到劉邦一樁故事時,還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顏回。

那是關於韓信。當年,因蕭何力薦,劉邦拜韓信為大將,不久,韓信出關中、渡黃河,相繼平定了魏、趙、燕,最後又滅掉了雄據東方的齊國。此時天下七國,韓趙衛齊楚燕秦,扣除劉邦的關中秦地,扣除項羽的楚國之地,再扣除地小可暫且不論的韓國,其餘四國,皆韓信一人所定,七分天下有其四,其功赫赫,其勢烜烜呀!

這時,意氣風發的韓信,躊躇滿志,頓覺有本錢找劉邦「商量」,遂遣使者,告漢王曰,「齊偽詐多變,反覆之國也;南邊楚,不為假王以鎮之,其勢不定,願為假王便。」韓信說了,今我占領齊地,齊地狡猾刁鑽、不好管理,南邊又與項羽接壤,如果漢王不給個名分,封我為假王(就是代理齊王),很難鎮得住眼下局面。這封信,美其名是請求,說白了,就是要脅。劉邦看了信,當場大怒,罵曰,「吾困於此,旦暮望若來佐,乃欲自立為王?」老子我在這邊都快掛了,眼巴巴整天盼著你來營救,你竟然還趁機要脅、自立為王?

張良見漢王盛怒,知道會壞了大事,便與陳平踩了他一腳,附耳上去,提醒漢王,現在只能順著韓信的意思,否則,麻煩可大了。就這樣,漢王當下省悟,立刻翻轉,遂「復罵曰」,男子漢大丈夫,既定諸侯,要當就當真王,當什麼假王?!(「大丈夫定諸侯,即為真王耳,何以假為?」)霎時間,就把這事給化解了。

這故事好玩,但是,當初我乍地一讀,仍不免心驚。一個人能在間不容髮之際,不僅把盛怒拋到九霄雲外,還能順勢「罵得」如此行雲流水、順理成章嗎?可畏呀,可畏!別人如何,我不知道;我只清楚,在無數的發怒經驗中,我真的沒這本事。我得承認,離這種收放自如的火候,我還差得遠。我一旦生氣,真要才轉頭,就收煞得住;一收煞住,又能當下遊戲變化;這樣不為怒氣所累,甚至能與怒氣相互遊嬉,太難了。

正因知道有多難,所以,我才想起了顏回。

大家清楚,顏回是孔門第一人。孔子稱讚顏回,每次都用最高級的字眼,全不管其他弟子聽了會是啥滋味。有一次,魯哀公問,弟子有誰「好學」?孔子的回答,也真夠「狠」:就顏回一個「好學」,其他,沒了。至於顏回為什麼 「好學」,孔子倒是有個迥異於我們現代思維的說法:因為,顏回「不遷怒,不貳過」。

「不貳過」,暫且按下;這兒,就單說「不遷怒」。「遷怒」有兩種,一是空間,二是時間。一是對甲的怒氣,稍不留神,乙就被掃到了颱風尾;二是剛剛發怒了,這會兒,還氣著呢!總之,「遷怒」是踩不了煞車,怒氣一如風,一如火,風風火火,沒完沒了,延燒不盡哪!顏回「不遷怒」,是因為他一身靜氣,清爽白白;顏回「不遷怒」,也因為他瞬間轉化,不受慣性所束縛。對顏回而言,事情發生了,就過去了;事情過去了,也就結束了;沒那麼多沒完沒了,也沒那麼多拖泥帶水。同樣地,劉邦才發那麼大脾氣,張良一腳踩下,那怒氣當下就畫了句號,結束了,又可另起爐灶了;每一刻,都像是全新的。這可真是清爽。

孔子所說的「好學」,說了半天,其實就是學會這樣的清爽。現代人書讀得多,可惜卻學不會。上回,我在中國人民大學講座,有位北京大學博士後的學生來聽講,隔天,寫了一信,提起近日為了學術爭論,言語交鋒、意氣較真,心中甚感疲累;聽完講座之後,忽地豁亮安然,清爽了起來,只覺「心中無事,亮堂歡喜」。我看完信,很喜歡後頭這八個字。想來,劉邦與顏回,都該是這樣「心中無事,亮堂歡喜」的清爽之人吧!倘使,有天孔子遇到了劉邦,會不會也要稱讚劉邦「好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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