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 < 脫困 >    廖鴻基      尋找一座島嶼( 晨星出版社  2005 )

        人生的長河裡，沒有人是一帆風順的，遇見困境於是不免，只是困境有大有小，大則攸關生死，小則頹廢喪氣。討海人一上了船，會面臨什麼海象很難逆料。一趟出海是一趟考驗，掙扎搏浪，只為脫離誤闖的暗礁網域。 尋找一座島嶼共七個篇章，脫困是其中第五章。作者一開頭就這麼敘述：「我回頭看受困的自己，感覺宛如從渾沌世紀一路盤古走來，終於得到機會回首看望四十六億年的疲倦經歷。」停下腳步對過往生命做省思，回首前塵，日日如鞭，鞭策著生命扉頁中的茫然。 

      「西天山嶺張大了喉嚨嚥吞夕陽，熾亮了一整天的火球收束光暉，快速下沈。天色漸漸昏黃，山脈背光鬱鬱。只剩下東邊天際斑斕紅霞海面反照。天地迅速收攏表情，這一天的燦爛將近尾聲。這一刻，我體力耗盡，幾近虛脫的仰躺在後甲板上喘氣。全身都濕透了，有些是海水，大部分是汗水。」「體能耗盡後，眼裡浮起一層白煙，無法聚焦。天空裡還殘留些許晚霞餘光，但看起來朦朦朧朧，天空裡，像是密密麻麻張起了一層白紗的薄網。」輾轉反覆這一段伏筆，敘述著風雨欲來，一場生死搏鬥即將展開。虛脫之後是一種淒美的感傷。詰問自己還能抓住什麼嗎？人在海上，尤其會產生漂泊，無岸可靠的脆弱與不確定性。

      「捕魚這麼多年來，這一刻，終於如此真切的感覺自己是一條魚，一條被捕獲、丟棄在甲板上的魚。」是體力耗盡虛脫之後的深刻體悟。也是浮沈人生裡刻骨銘心的自我剖析，人啊！多麼容易相信自己的判斷絕對無誤，所以應該安全無虞。而意外也就常在意料之外，更決絕的是得孤獨面對，茫茫大海上，除了一艘船與一個自己，沒有人可以商量。 

        誤闖海域當然是為了難得遇上的魚群。魚群是誘因，是陷阱，是殺紅了眼的惡魔。漁夫捕魚，反之，魚兒也誘捕人類，這一來一往之間，誰能堅持到底，誰能以智慧解套，誰便有機會脫身。沒錯，見獵心喜，就這麼個弱點，忽略了這個海域海流湍急，一聲不響船隻漂進佈滿橘色浮球的定置網口。 

網魚的陷阱成了活捉生口的海上屠宰場。一場驚心動魄的搏鬥於是展開。 

「海流仍然湍急，船隻雖被卡住，但腹下仍『嘰嘰、聒聒』震顫不斷。那是船舵和槳葉不堪被船隻隨海流前衝的力量而發出的呻吟。不立刻著手處理的話，船舵、槳葉都有可能像嬌弱的花朵，在這樣的摧殘下變形，甚至整朵都有可能被棘手攀摘了去。船隻若是失去了舵片或槳葉，將會像一個人被砍去了手腳。到時，船隻若是幸運脫困，失去了動力及方向的船隻，面對的將是更大的不幸與危險。」 

       形勢所逼，慌亂是必然，但其實此時更需要冷靜，清楚思考。老子講「定、靜、安、慮、得」，有其道理。大抵情緒混亂，往往越做越錯，錯得無可挽回，全盤輸。獨自的搶救除了智慧的抉擇，更須體力的搭配。聽說過危急關頭，人會激發高度爆發力。沒錯，有所割捨，有所為有所不為。人在如此困頓時會想起誰？作者想起平日同船一起捕魚的阿清，一起出生入死，總能轉危為安而個性沈穩，豐富的經驗，不管機械或海況，所有艱難險阻他都能一一克服，一一化解的摯友。在「我的體力已經透支，還得孤獨面對藍鬱鬱、空曠曠的海水，以及接下來許多狀況。」此時此刻，精神上無所支撐的孤寂與恐懼波波襲上心頭，意念所及，渴盼若有好友一起在船上，那麼困境相信絕對可以迎刃而解，可事與願違，阿清呢？此刻的阿清正躺在床上，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死。」那是跨不過去後的全面崩解，面對死神召喚如厲鬼淒嚎。如是亡命的擺盪，恍惚間因為深層意識懸念著，彷彿阿清就在船上，企圖幫忙解套。 

       「顧不得虎鯊在船邊徘徊，下水游到網口，將船纜繫綁在漁網入口處的大浮筒上，然後游回船上，再引拉船纜抵抗海流，如此一吋吋地逆流拖拉，一步步將船隻拉到網口，也許就能脫困，就能回家。」窮通了思維，付諸行動才有可能解套。沒錯，阿清說過：「越是危急，越需要冷靜多想幾步。」耳邊響起好友的叮嚀。 

「…管它鯊魚就在舷邊，我赤裸裸地從舷邊下水。不知哪來的勇氣，哪來的靈感，我兩腳踩踏住船身跨住的網纜，兩手攀抓船舷，半身浸在水裡。不曉得哪來的衝動，我踏住網纜，開始一下下，一下下，讓身體重力盪壓著繩纜。….我發現，每盪一下，船身被水流帶動，慢慢往外挪個半吋。……不曉得一共盪了多久，船隻終於蹣跚越過網纜，翻爬過成串浮球。….終於脫困。」 

        返航，彷彿歷經一場殊死戰洗禮，置之死地而後生。卻無任何喜悅。那是軀殼虛脫後，精神也無所託付的空盪吧，而最感傷的當然是接到阿清嫂電話說阿清走了。生死關頭最依賴的精神支柱倒了。而今而後，無論何種情況，從此無人商量，無人協助。疲憊的是身子，精神呢？邈邈無所依附，要勇敢，但更孤獨。 

        文章深刻剖析作者內心狀態，身為讀者，有著難以言喻的觸動。孤獨是人所不願卻又最常處的狀態。如果能孤獨得自在，那麼生活就可以是一首歌，編織著生命的堅忍。 

 2010/5/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