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不知為何,開始愛看起散文的東西來,而且是早期作家的散文,如王鼎鈞、琦君等人的作品,而不是張曼娟、吳淡如、王文華這些新作家的散文。並不是現代作家的散文功力不好,而是在中文愈來愈白話,文字的美感卻愈來愈淡薄的現在,恐怕只有重拾早年作家的作品,好好欣賞體會、觀察臨摹,才能使我們自己,乃至於使下一代的中文能力不致過度退化。這是我的感覺。
以下這篇這是我國一時,國文課本第一冊的第十課「行道樹」(現在的國中生,國文課本中還有它嗎?)。作者是張曉風,在九歌出版社的《張曉風精選集》一書中就有收錄。
每天,每天,我都看見他們,他們是已經生了根的──在一片不適於生根的土地上。
有一天,一個炎熱而憂鬱的下午,我沿著人行道走著,在穿梭的人群中,聽自己寂寞的足音。忽然,我又看到他們,忽然,我發現,在樹的世界裡,也有那樣完整的語言。
我安靜地站住,試著去了解他們所說的一則故事:
我們是一列樹,立在城市的飛塵裡。
許多朋友都說我們是不該站在這裏的,其實這一點,我們知道得比誰還都清楚。我們的家在山上,在不見天日的原始森林裏。而我們居然站在這兒,站在這雙線道的馬路邊,這無疑是一種墮落。我們的同伴都在吸露,都在玩涼涼的雲。而我們呢?我們唯一的裝飾,正如你所見的,是一身抖不落的煤煙。
是的,我們的命運被安排定了,在這個充滿車輛與煙囪的工業城裡,我們的存在只是一種悲涼的點綴。但你們儘可以節省下你們的同情心,因為,這種命運事實上也是我們自己的選擇的──否則我們不必在春天勤生綠葉,不必在夏日獻出濃蔭。神聖的事業總是痛苦的,但是,也唯有這種痛苦能把深度給予我們。
當夜來的時候,整個城市裏都是繁絃急管,都是紅燈綠酒。而我們在寂靜裡,我們在黑暗裏,我們在不被了解的孤獨裏。但我們苦熬著把牙齦咬得酸疼,直等到朝霞的旗冉冉升起,我們就站成一列致敬──無論如何,我們這城市總得有一些人迎接太陽!如果別人都不迎接,我們就負責把光明迎來。
這時,或許有一個早起的孩子走過來,貪婪地呼吸著鮮潔的空氣,這就是我們最自豪的時刻了。是的,或許所有的人早已習慣於污濁了,但我們仍然固執地製造著不被珍惜的清新。
落雨的時分也許是我們最快樂的,雨水為我們帶來故人的消息,在想像中又將我們帶回那無憂的故林。我們就在雨裏哭泣著,我們一直深愛著那裏的生活─雖然我們放棄了它。
立在城市的飛塵裏,我們是一列憂愁而又快樂的樹。
故事說完了,四下寂然。一則既沒有情節也沒有穿插的故事,可是,我聽到他們深深的嘆息。我知道,那故事至少感動了他們自己。然後,我又聽到另一聲更深的嘆息──我知道,那是我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