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梅千年桂

來到水口鎮的時間是農歷最後一個月，古稱腊月，因為祭祀多用腊肉。但我更喜歡把它理解為梅花盛開的第一個月，因腊梅取名腊月。

我在商品經濟發達的中國城市中心和物欲繁盛的外國大城市都長期生活過，對世間絕大多數鮮花已經沒有求之不得的渴望，來自世界各地的鮮花，只是生活的調味品。但在梨坑村（1）的山澗旁，有暗香浮動，攝人心魄。我全然不顧前一秒還在與人談論某事，循香看到了遠處有花。50米開外的我本不相信那一樹白花有甚稀奇，但它憑借實力證明了自己與眾不同，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白梅！

我並未見過白梅本尊，知道它的模樣，是10年前在北京認識善於畫梅的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會秘書長羅勤伯伯，他創作的白梅被收藏家和追捧者稱為“白梅王”，白花黃蕊著虯枝，月照花苞皆似霰。只是因為在羅伯伯的畫裡多看了一眼，再也沒能忘掉白梅的容顏。原來白梅真可以如畫中仙姿，蠟質晶瑩，白中透亮，經霜經雪更是冰清玉潔。眼前一樹繁花，讓我魂牽夢縈的不僅是綽約風姿，更是這完勝所有香水的高潔之香，沁人心脾的瞬間化解了一路舟車勞頓的疲憊。

終於找到幽香的源頭，整個世界只剩下傲立的梅和我。待人接物追求極致的我完全不滿足於駐足觀賞，一心想明察秋毫，一飽眼福鼻福。可是這梅樹成精了，越想看清越看不清，越想聞香香越遠，花開離地5米以上，連手機都拍不清楚。“可遠觀不可褻玩焉”的不只是荷花，還有這高高在上的白梅。它們的身影屬於藍天，而我能擁有的只有這清奇的遠香。

與白梅直線距離約200米的山坡上，是一座由千年桂花守護的錢庫宮，為古跡伏虎岩遺址改建而成。傳說中，伏虎成仙者是一位出家才8天的徒弟，老虎是神仙變化來渡他的，而師父終其一生都未悟道，望著徒弟駕虎仙去。想來修行的根基是至純之心和身體力行，否則即使山中苦修，也是一生徒勞。

山中何所有，竹林與梯田，古岩與桂樹，頭上半輪月。桂花是否已千年無人知曉，再長生的人都無法與木中長者比壽。只可惜它沒長一副嘴巴，好向我講述這千年風雨、人事滄桑。但它確實長成了一副歲月深沉的樣貌，執著地向著山口伸展，枝干長了斷，斷了長，曲曲折折，用鏤空的工藝裝飾了一片天空。

日月當空，山明水淨，數竹深綠出淺黃。登高遠望，那已過上旬的銀月，確可見月中桂樹，與身旁桂花遙相呼應，慣看蒼穹鬥轉星移，試問人間應不如廣寒宮這般凄涼？它，像極了所戀之人，相顧無言，累世的牽掛僅換來這情深緣淺，相互成全。

熟米酒稻花魚

太華山麓，海拔800米的淳湖村是泉州轄區內距離行政中心最遠的村落，2019年6月6日被列為第五批中國傳統村落。淳湖村的遠不僅因為距離水口鎮近50公裡，更因為從水口鎮出發經過福州永泰縣盤山而上是所謂的抄近路，山路只有單車道，沿途溪江都是向東流入福州境內，可謂又險又奇。

淳湖的“淳”在當地方言中意為“船”，眼前構成了一幅神奇而美好的田園風光：船裡有個湖，湖裡種水稻，稻田養鯉魚，鯉魚吃稻花，稻米釀紅酒，紅酒帶花香。

莫笑農家腊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一看見梅紅色的熟米酒，我想起的便是陸游的這首詩。時間回到公元1167年（宋孝宗乾道三年），罷官閑居的陸游，與因疫情滯留國內的我一樣，有著大把時間悠游人間，品讀民風。這首陸游為故鄉山陰（今浙江紹興市）所作的律詩，完全適用於淳湖村，因為淳湖的可溯歷史正好源於陸游這一時期。“地名淳湖”，宣和三年（公元1121年）立下的這塊地名牌和保留至今的村貌民風，竟成了北宋詩的情景再現。

農家腊酒的渾並不一定是渾濁，而是這熟米酒自帶的梅紅色不如清香白酒般澄澈，況且農家庭院不如高門酒家燈火輝煌，醉眼迷離中早已分不清梅紅色的酒水裡是酒糟還是碗底粗糙。碗底，是的，你沒看錯，淳湖村喝熟酒用的是碗，不是酒杯。因為淳湖紅酒是用山泉水與酒粬、糧食一同煮沸後封存發酵的，可以豪飲不上頭。宋代之前，中國釀酒是用酸漿多次投料控制和調節酸度；宋代以後，勞動人民發明了加熱殺菌法，也是我們現在普遍使用的巴氏殺菌法。源起宋代的淳湖村綜合運用了這兩種古法釀酒，所釀之酒既有酸梅口感，又無需加熱飲用，清香不上頭。

豐年留客的何止是雞豚，還有百聞難得一見的田鮮——稻花魚。

這魚卻得從一座山說起。清源山是泉州的母親山，屬於戴雲山脈，戴雲山又屬於武夷山脈，復歸於龐大的南嶺山系。這一路，我竟然在泉州境內，找到了武夷山區自古以來的上等吃食，號稱“魚中人參”的稻花魚。傳說漢武帝祭祀武夷君時，供奉的就是武夷高山鯉魚干。武夷山（原崇安）建縣後，歷代縣衙都選用“田鯉干”作為貢品進獻宮廷。

淳湖的稻田裡養殖的也是武夷山這種鯉魚，以稻田中的浮游生物、雜草和稻花為食，鯉魚的糞便又成為稻田裡的肥料。稻田不用除草，反而養肥了一池鯉魚；魚糞不用清理，反而助長了半畝稻穗；方塘活水，使得鯉魚肉質也沒了土腥味……好一幅生態循環、魚稻共生的和諧圖景。

深入中國的每一方土地和山水，我們總能發現勞動人民的古老智慧。是對生存質量的執著追求，讓千百年前的人們改造山岳，創造出令世界震驚的梯田，又在梯田上傳承著稻花魚的農耕智慧。天人合一看似抱樸守真，實則接受著大自然豐厚的饋贈。

棟梁與信仰

滿目青松翠柏，偶有巨大樟杉，所見皆是棟梁之才。

這世上有萬千樹種，能達百米以上的，只有北美紅杉、道格拉斯黃杉和澳大利亞東南部的王桉。除了澳大利亞王桉需要與頻發的森林大火賽跑，以瘋狂的速度向上生長，以期在火海中幸免，其余樹種的生長速度都極其緩慢。棟梁的年輪邁著堅實的步伐，全速衝刺則為赴死一搏。

樟杉松柏，可塑之材，棧橋架屋，枕路航船，支撐起農業文明最華麗的建築。現今留存的各村祠堂氣勢恢宏，挑高五六米的廳堂、雕工精湛的椽梁屋頂，在建築技術已相當發達的今天，仍不失大氣典雅。西湖堂、湖山橋、鄭氏宗祠、新安堂、崇德堂……前有山泉池塘，後有竹林清響，高低錯落，山環水抱，羨煞一眾豪宅別墅。

宗祠有兩大功能，一為祭祀祖先，一為培育子孫，教育承載了這些功能，轉化為實際行動。棟梁構築起了宗祠，也構築起宗族的精神脊梁。大山深處的淳湖村歷代人才輩出，承澤村更有“一門三進士”的佳話，他們不僅是宗族，更是民族的棟梁之才。民間信仰便由此誕生，他們生前造福百姓，身後仍被百姓寄予厚望，願他們化為神靈後，當境值守，讓護佑的願力超越時空，為迷途的眾生指點迷津，為家族的繁衍生息保駕護航。

出生於河南洛陽武將世家的康公，以其一家三代忠烈事跡在宋朝被納入國家祀典之列，他英勇抗遼，卻有佞臣作梗，解甲歸田後，游歷至尤溪廿六都演溪水尾一個山崖上結廬隱居，精通道術，武藝高強，醫術高明，坐化後顯聖救人，演化為“泰山尊王”信仰。

淳湖村還有著福建省海拔最高的媽祖廟，媽祖信仰化身於莆田湄洲林默，與海洋漁業生產及其海事活動密切相關，被尊為“海神”、“護航女神”。概因這裡盛產木材，放排漂流運送毛竹、杉松等山貨，沿大樟溪至永泰嵩口，可直下南平、福州，便將平安寄托於媽祖海神。

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陸游的《游山西村》再次呈現淳湖村的民俗風貌，詩中“春社”相當於淳湖村每年正月十三至十五舉行的鬧元宵活動，敲鑼打鼓、煙花歌舞的震天聲中，紙龍紙獅迎著“釘轎”巡游，引得大人小孩熱血沸騰，歡呼雀躍，這人間煙火氣才是歸鄉之人的信仰所在吧！

你我皆是人生的過客，行旅之中，遇得綠水青山，采得水木芬芳，閱覽古今風物，書寫旅途故事：棟梁信仰，米酒稻魚，白梅丹桂，值得回味……

注（一） ：二〇二〇年一月，德化縣水口鎮梨坑村被列為國家森林鄉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