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重讀《村上春樹雜文集》，看到三年前閱讀當時留下的便利貼註記，覺得很有意思。

三年的時間，轉瞬而已，有所感觸的段落跟句子還是覺得很棒，畢竟年紀多了幾歲，體重也多了幾公斤，膽固醇血糖或血壓等指數也不同，讀者與作者都同步變老了。上了年紀這種事情，如果找到一些字句剛好抒發類似的人生經驗，得以互相取暖依偎，其實比微整型除皺拉皮還要讓人安心。

其中有一篇，是村上春樹在2005年接受音響雜誌採訪的記錄槁，當時的村上春樹應該是56歲。訪談之中提到音樂與音響器材的看法，村上先生說：

年輕時候與其介意器材設備，不如先認真思考音樂的事比較好，好的音響設備只要在某種程度有錢以後再一一買就行了。年輕時候，音樂和書都一樣，就算條件多少差一點，應該都會自己滲透到心裡來。心裡要儲存多少音樂都能辦到。而且這種儲蓄到了晚年還能為我們發揮很大的價值。記憶和經驗的收集累積，說起來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寶藏，是只有那個人才擁有的東西，所以比什麼都珍貴。但如果是機器，卻只要有錢都比較容易一件一件地買到。

確實是這樣沒錯啊，年輕時候，即使介意音響器材好壞，也沒辦法在金錢預算上過於任性，也有過那種使用廉價卡帶隨身聽的經驗，真的把卡帶「卡」出折痕來，或手提音響只要是重低音轟轟轟就覺得很過癮，但重點是音樂啊，那些歌詞跟旋律都滾瓜爛熟，確實是「滲透到心裡」。等到有辦法採買高檔器材，卻沒什麼興致聽眼前主流新曲，而是重新又回頭去找復刻版。

讀過的書也一樣，好像就跟著自己一輩子，雖無法明確指出究竟吸取書中什麼養分，一旦被問到人生受到哪本書的影響，大概青春時期的閱讀記憶就立刻衝刺過來，搖著手大叫，「選我選我」。

某一天早晨起床之後，竟然唱起小時候學會的一首流行歌，當時很多綜藝節目都要安插一定比例由新聞局強制規定的「淨化歌曲」，大牌歌星可以唱自己的歌，小牌歌星就被分派到淨化歌曲，我不曉得「五月的花」到底算不算淨化歌曲，但歌詞還挺正面的。經過好多年了，從頭到尾歌詞一字不漏唱完，我心想，上了年紀之後，到底健忘了什麼啊？明明這麼久以前的老歌，都還能朗朗上口，最近的歌倘若沒有卡拉OK伴唱帶那樣的字幕提醒，也不曉得原唱到底在唱什麼。這種現象，應該是村上先生說的那回事吧，年輕時候寫進心裡的，已經變成寶藏了。

同一篇雜誌訪談稿又提到：

我覺得上年紀並沒有多少好事，不過年輕時看不見的東西現在看得見了，不懂的事情開始懂了，這種地方讓人高興。變得可以後退一步，比以前更能明確掌握全體了。或可以往前踏出一步，以前沒注意到的細部忽然注意到了。這或許才是上年紀值得高興的事。這種事，好像人生中得到一種收穫般，心情變得好歡喜。當然反過來說，也有只有年輕時才能解讀的音樂和文學。

畢竟是音響雜誌的訪談，雖然主題是音樂或閱讀，不過放到人生這個層面，上了年紀，真的是這樣沒錯。年輕時候想不開的事情，現在漸漸想開了，以前覺得憤怒的事情，現在終於有點釋懷了，不懂的地方雖然有些懂了，仍有一些依然無解，但因為上了年紀，如果一直想不透，好像也沒辦法，那就算了。不管往前一步或退後一步，都變成身體自然反應，也沒有勇敢或膽小那麼嚴苛正經的界線，說到底，這真是上了年紀讓人覺得歡喜的事情吧！

上了年紀，普遍會看開的，大概是失戀分手這件事情。年輕的時候被甩，被發好人卡，被劈腿，或僅僅是自然而然就沒有聯絡，那個「卡關」的過程，實在很痛苦。如同玩Candy Crush，好長一段時間都卡在同一關，死了五條命也只能繼續等待時間修復之後，重新再拚五條命，哪天突然破關了，雖然不曉得怎麼過的，總要握拳開心一下，再繼續衝下去！

上了年紀之後，自然就知道分手之後，不管後來各自婚嫁，或各自經歷離婚，或某個人持續單身，某個人繼續花心，或從此沒有聯絡，即使偶爾聽說對方過得如何如何，甚至有機會又碰面，成為可以聊天敘舊的朋友，最後，好像都可以雲淡風清。就算重逢瞬間很激動，但是說再見以後，又能夠從容回到原本的日子，然後也就理解，當初真的沒辦法在一起，也不是沒有道理。有些人一旦分手了，再過幾年，甚至連名字都想不起來，畢竟上了年紀，記性越來越差，腦袋空間要儲存美好的事物，腐爛的戀情和無緣的人，就要想辦法清空，這不是無情，這叫「走出去」，上了年紀，就知道是怎麼回事。

所以看到那些因為分手而互相傷害對方的社會事件，會忍不住在內心大叫，分手就分手吧，「下一個路口還有機會遇見正妹跟小鮮肉啊」……僅此而已就詞窮，畢竟不是擅長寫兩性愛情的專家，據說因為愛不到而失去理智做出傻事的人也聽不到旁人的勸，等到自己上了年紀，也許能理解。不過最近有70幾歲的「長輩」，面臨劈腿分手也冷靜不到哪裡去，所以下修投票年齡真的可以考慮，因為成年之後不見得比較理智，這倒是很汗顏啊！

上了年紀之後，在網路與人爭辯的戰鬥力也衰退了，理解就理解，不理解也沒關係，意見相左或覺可惡之人，想辦法同理對方的憤怒之後，偶爾也反向思考會不會自己才是笨蛋。又因為吵架之後要重新快樂起來必須耗費的心力讓人覺得很討厭，那就避免正面爭吵，意見不同就不要互加好友，反正原本就沒什麼交情，封鎖或被封鎖就當成人間際遇，這也是上了年紀之後的好事之一，雖然有點弱，但無所謂。

自此之後，人生在乎的事情不一樣了，以前難過到死去活來的種種，現在眉心揪一下，轉身，就過了。不曉得是看開了，還是冷漠了，偶爾做了什麼愚笨的蠢事，復原能力又沒有年輕時候那樣厲害，所以才變得小心翼翼，這也算好事。

不曉得其他上了年紀的人怎麼想，我自己覺得許多能力持續衰退中，惟有自得其樂的本事似乎還不錯，對於那些天荒地老的諾言倒是覺得不耐煩，人生到了中段，不就是把垃圾清出來，把心愛的人事物攬得緊緊的，這樣就好。

那麼，上了年紀的大家，一起來唱這首「五月的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