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與取經

 兒童文學工作者 蔡宜容

 關於法蘭西絲‧哈汀吉的《謊言樹》，關於這本書裡所有不順服的，惹人非議的，以及「想要當壞榜樣」的女性角色們，書評說得夠多了，哈汀吉自己形容這部2105年科斯塔圖書獎作品是「維多利亞哥德式懸疑小說」，並加入「古生物學、火藥，以及死後攝影與女性主義」。哈汀吉的說法非常「維多利亞」，帶著三分自嘲，三分戲謔，以及不止三分的，智識的從容。

是的，智性與知識，即使在創世紀的樂園裡，這也人間最深沉的誘惑，比飲食更飢渴，比男女更古老。

《謊言樹》的悲劇始於智識的誘惑。

居處權威中心的男子，宛如馬洛筆下的浮士德，為了追求「人的起源」這樣的終極知識，不惜向魔鬼出賣靈魂，以謊言餵養任何可以交換解答的生靈；居處權威邊陲的女子嚮往智識的激情有過之而無不及，或者說，正因居處權威邊陲，朝向「中心」與「禁區」深入的決心與手段更是生猛帶勁，偷拐搶騙絲毫不手軟；「限定分享」的智識成為秘密，挖掘與鞏固秘密需要謊言，掌控智識於是需要系統性的組織與文攻武嚇，運作操控之際，是謂權力……掌握智識與權力的滋味如此甜美，如此震顫，故事裡的男與女，女與男，附魔似的前仆後繼，男人有男人的盤算，女人有女人的心機，這裡不是強勢弱勢一翻兩瞪眼的黑白道場，這裡是鹿死誰手還很難說的陰陽魔界，這裡也是《謊言樹》故事的開端。

故事裡有蛇。

聖經創世紀裡也有一條比田野一切活物更狡猾的蛇，我覺得這條蛇幾乎是說書人的老祖宗。夏娃對蛇說，「園中樹上的果子，我們可以吃」，唯獨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你們不可吃，也不可摸，免得你們死」，還記得蛇怎麼回答？

蛇對夏娃說，「你們不一定死」。

蛇以「不一定」三個字設下懸念，點燃夏娃「欲知後事如何」的探究心與好奇心，然後「天起了涼風」，從此種下人類幸與不幸的開端，故事的開端；對神來說，夏娃也許受了誘惑，該受詛咒，對我來說，她卻是個有趣而大膽的讀者，《謊言樹》裡的費絲也是如此。

「桑德利小姐，你知道驗屍官最難纏的敵人是誰嗎？是小說。你愛讀小說吧？我看得出你有張害羞、夢幻的臉。」

當費絲‧桑德利提出對父親死因的推論，驗屍官將她過剩的想像力歸咎於閱讀。費絲並不孤獨，她的跨文本姐妹們也有類似遭遇，簡愛躲在窗後讀「英國鳥類史」，粗暴的表哥藉題發揮揍了她一頓，包法利夫人少女時期閱讀的騎士文學羅曼史似乎成為她未來的詛咒……女人已經夠麻煩，閱讀的女人不是給自己，也必然給別人添亂子。

當然，費絲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她以閱讀與理性擾亂當時的社會常規，打定主意要當「壞榜樣」，進一步顛覆常規，有趣的是，這麼一來，智識的誘惑因此也成為《謊言樹》的救贖；造反與取經，本來就是同一件事，本來就是要同一個人才能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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