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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1/12 16:41:46瀏覽169|回應0|推薦0 | |
經過家門口的小賣鋪,佩佩(化名)會拉住金中慶,“媽媽以前常買泡泡糖給我吃”。 金中慶模糊地應著,“哦”。 最近,佩佩頻繁地回憶起和媽媽吳碩艷生活的細節。 招遠是山東半島北部的小城,市區不大,在城裏散步時,佩佩會在某個角落停下來,“媽媽帶我來過這兒”。 金中慶有意帶兒子繞開市區最繁華的地段:金都百貨。 2014年5月28日晚9時,金都百貨的麥當勞餐廳裏,吳碩艷被張立冬、張帆、呂迎春等六個“全能神”邪教教徒打死。 2014年,他們被迫去面對壹場災難。 我們稱之為雲南暴恐、馬航失聯、招遠血案等等。 他們的災難有壹個共同的名字,叫做失去。 我們記得他們當時在得知消息時那壹瞬間的絕望和恐懼。平滑的日常生活卡在了壹個死結上。 他或者她不在了。愛人消失了。 再大的事件也會離開公眾視野,淡漠成時間的標誌符號。 遺忘卻從未在他們身上發生。 壹年了,他們獨自吞咽,記憶裏的細枝末節被捶打成永不磨滅的印記。 金中慶再未踏入那家麥當勞。他懷念那個下嫁給他的善良妻子。生活陷入困頓,支撐他的是兒子的三個願望。 在壹個狹小的寄存處,雲南保安祖朝文迎面擋住恐怖分子的長刀,救了19名旅客。壹只手有殘疾的妻子劉春香,在壹個山村裏想他。壹輩子再也遇不到這麽好的人。 被當成野豬射殺的農婦,丈夫董海雲記得她穿得五顏六色去采茶的樣子。打算好的兩個人的晚年生活,變成了壹個人喝著米酒的懷念。 在馬航中失聯的丈夫和妻子們建了壹個配偶群。即使在這等待中時隱時現人性的弱點,但各自有各自的堅信。 跑掉的越南新娘,帶走的是幸福生活的夢想。袁新強還在等著他的新娘回來。“把最好的給了她”,回來是最好的結局。 還有,那個在冰冷的冬天抱著去世的老伴不肯撒手的何德林。說起來都是絮絮刀刀的小事,卻也是壹輩子。他要把日子好好過下去“我得好好活,她才放心”。 這個專題記錄下這壹切。 記錄這喪失之痛,這痛後的活著,以及消失的愛人留給他們的勇氣和希望之光。 敏感詞 吳碩艷是為我們死的 有人曾把鮮花擺在餐廳外的角落。也有人給他微博上留言,想跟那些人“幹壹架”,給山東男人正名。 麥當勞門上貼著“暫停營業”,門前那小醜模樣的塑像,半年冷落後已經掉漆,灰塵鋪在笑容上。 金都百貨是當地最繁華的商場,壹層的麥當勞卻成了最冷清的地方。 2015年1月7日12時,逛街的人右轉出門,快經過麥當勞門口時,多數會刻意走下臺階,從下面的停車場繞行。問起麥當勞裏的慘案,他們都知道,卻不願多說。 這似乎成了壹個城市的隱痛。 人流如織的麥當勞裏卻無人施以援手。在最開始的時間,網民討伐招遠人懦弱。招遠的論壇裏,充斥了外地人和本地人憤怒對罵的帖子。 曾有目擊者表示願意作證。當行兇者被證實是邪教“全能神教”的信徒,他們又後退了。去年8月案件開庭前,金中慶和舅舅四處尋找之前發帖說要站出來作證的目擊者,沒有人願意。 後來公訴人當庭宣讀了很多實名證人的證詞,但最終,這是壹場沒有目擊者出庭的庭審。 庭審中,張立冬說了壹句“我不怕法律,我只相信神”。 驚詫、同情、恐懼,很多市民形容看電視後的感受。壹位出租車司機說,麥當勞和全能神,是招遠的“敏感詞”。 金中慶的壹個鄰居回憶,案件宣判後,他曾在街上偶遇金中慶,本想安慰幾句,但想到在大街上打招呼可能會被教徒們看到,又不知道該安慰些什麽,他放棄了。 金中慶看上去不怕。 壹家中央級電視臺曾曝光了金中慶的正面照。親友紛紛抗議,他卻說,“讓他們來,我正好報仇”。 他也會有擔心,如果有壹天被報復怎麽辦?金中慶曾向政府部門打聽,能否給兒子換個名字。 但他也能感受到壹些溫情。 有人曾把鮮花擺在餐廳外的角落。也有人給他微博上留言,想跟那些人“幹壹架”,給山東男人正名。壹個市民在網上說,吳碩艷是為我們死的,不然還不知道他們會禍害多少人。 噩夢 開燈才能入睡的孩子 睡著後,只要門口窗外有壹點聲響,7歲的佩佩都會起身搖醒金中慶,“爸爸,妳快去看看是不是有壞人”。 直到庭審,金中慶才被迫看到那段時長2分56秒的網絡視頻。 妻子吳碩艷被六個人圍在中間,光頭男子張立冬跳起來用腳猛踩她的頭部,鋁制拖把的頭都被打斷了。 家人始終拒絕觀看。幾天前,鄰居家不懂事的孩子拿出手機,放出了這段視頻,吳碩艷的母親李淑欣才第壹次看到。 捧著手機,李淑欣泣不成聲,眼花加上手機視頻像素低,她看不清躺在地上的女兒,只看到了滿地的血。 “圖片、顏色都不清楚,我找不到女兒。” 這是女兒吳碩艷留給母親最後的影像。 那壹幕成了無止境的噩夢。很多個夜裏,金中慶只要閉上眼,腦海裏全是妻子被人毆打的景象,在不同的場合,不同的掙紮,壹樣的無能為力。 即使偶爾睡著,只要中間醒來,他就再也睡不著了,他怎麽也想不明白。 “因果因果,如果有原因,吵架或者有仇,我都能想通,可沒有原因沒有理由的就被打死了,我不明白。” 他調暗了人生觀,“我現在發現,生活都是艱難的,所有人都有不幸,沒有因果,不管怎麽樣,都會有不幸”。 精神壓力太大,金中慶患上了耳元性眩暈癥。情緒激動時,會突然覺得天旋地轉。 7歲的兒子佩佩是金中慶的精神支柱,為了兒子,他強撐住自己。然而,最近佩佩也讓人擔心起來。 大家都攔著佩佩接觸殘忍的真相,只告訴他,“媽媽遇到壞人被打死了”。 讓佩佩害怕的不是死亡,那對他來說還太模糊。晚上入睡前,佩佩都要求金中慶把燈打開,“怕有壞人。” 睡著後,只要門口窗外有壹點聲響,佩佩都會突然起身,搖醒金中慶,“爸爸,妳快去看看是不是有壞人”。 死亡和壞人,帶給這個大家庭每個成員難熬的夜晚。 半年來,李淑欣和老伴兒都沒睡好過。李淑欣的客廳裏,還掛著吳碩艷和金中慶的結婚照片。農村的習俗,人死了,照片應該拿下來,李淑欣死活不讓,她說要多看看二女兒。 農村的夜晚太安靜,讓她覺得害怕,只能把電視打開。盯著屏幕,70多歲的李淑欣常常睜眼到淩晨三四點。 直到現在,老人的眼圈周圍都是紅腫的。她流淚時不會出聲,總是過好久才用手背抹上壹把,家裏沒人記得給她遞紙或毛巾,似乎習以為常。 遺憾 妻子最後的快遞 妻子遇害後的第三天,金中慶收到壹件快遞:她不舍得花120塊錢在商場買手鏈,轉而從網上尋找便宜的替代品。 提起吳碩艷,原本能控制住情緒的金中慶,會取下眼鏡偷偷抹眼淚。愧疚太多,他說。 最直接的悔恨,是事發當晚。 2014年5月28日20時40分,上完班的吳碩艷與丈夫、兒子在金都百貨麥當勞店門前碰面。金中慶領著佩佩去6樓玩遊戲,吳碩艷則在麥當勞裏等他們。 分開的壹個多小時裏,吳碩艷遇到了張立冬壹夥,在拒絕了他們索要電話號碼的要求後,吳 碩艷甚至沒來得及撥通電話向老公求救。 留下妻子獨自在麥當勞,金中慶追悔莫及。 八年前,吳碩艷“下嫁”給了初中沒畢業就在餐館打工的金中慶。那時的金中慶,個頭不如吳碩艷高,“長得沒她好看”,是個沒外貌沒房沒存款的“三無青年”。 母親李淑欣說,吳碩艷是三個女兒中個頭最高、長得最漂亮、性格最好的壹個。 經人介紹認識後,金中慶原本沒想過吳碩艷會跟自己。苦苦追了兩年後,吳碩艷點頭了。 婚後,夫妻二人也算努力打拼。金中慶從刷碗工做到切菜工,給廚師打下手,工資能拿到2200塊;吳碩艷在商場當營業員,每月能拿到1300塊錢。 攢了八年,壹直沒能攢回壹套住房:壹家三口借住在金中慶舅舅以前分配的集體宿舍裏。 兩人曾有過爭論。金中慶勸妻子,發財的機會不能急,要耐心等才能來。即便賺不到大錢,妳和孩子也別委屈自己,該買的買。 吳碩艷沒有憋屈孩子和老人。放學時,佩佩喜歡拉著媽媽到幼兒園隔壁的小賣鋪買零食,泡泡糖、飲料和糖果,10元以下的,吳碩艷幾乎有求必應。 就在遇害前,吳碩艷還買過壹個比薩,專門送到公公和婆婆的住處,讓他們“嘗嘗鮮”。 母親節,她買來了大捧的康乃馨和300多元的衣服,為了讓婆婆去親戚家吃喜面時能穿得精神壹點。 不只是節日,吳碩艷常年照顧半身不遂的婆婆,洗身子,剪指甲。母親李淑欣說,碩艷從小就孝順,父親下地幹活,回來後,女兒都會迎上去把他的靴子脫下來,把泥洗掉,再給父親端來洗腳水。 金中慶始終覺得對不住妻子:八年婚姻裏,兩人從未出過招遠城,更別說壹家人出去旅遊。 妻子遇害後的第三天,他接到了吳碩艷的快遞:她不舍得花120塊錢在商場買手鏈,轉而從網上尋找便宜的替代品。 拿著快遞,他號啕大哭。 困頓 情緒比疾病更可怕 壹頓40多塊錢的肯德基讓金中慶吼了起來:“帶兒子吃點好的怎麽了?要不壹家人幹脆都不活了?” 吳碩艷去世四個月後,佩佩升入了當地壹所小學。 這原本應該是金中慶生活的新動力。但此後的日子卻愈發艱難。“每天都像被刀割壹樣”。 妻子離世後,金中慶成了三個家庭的唯壹支柱。自己父親有多年的高血壓,母親半癱在床;吳碩艷的母親有嚴重的支氣管炎,父親則在情緒誘因下腫瘤惡化,如今剛動完手術出院。 在兩個家庭中輾轉,金中慶發現,這半年多,老人們的情緒比惡化的疾病更可怕。 本就性格內向的嶽父更不願多說話。偶爾冒出壹句,還是“我跟著女兒壹塊死了算了”。 不到實在餓得不行,李淑欣和老伴不會去生火做飯,多數時候是隨便吃點幹糧。最初,老夫妻有過三天滴水未進的時候。 金中慶成了他們的主心骨,但他的日子也不好過。失業半年,他的積蓄快要花光了。 去年6月份,想到兒子馬上要上小學,金中慶打起精神回到餐館上班。沒想到媒體記者頻繁跟著他,他的工作受到嚴重幹擾:這是壹家常有官員光顧的飯店,記者出沒,壞了飯店的生意。 再加上他糟糕的精神狀態,7月底,金中慶知趣地辭職了。 皺眉太頻繁,這個正值壯年的頂梁柱眉間好像長出壹塊疙瘩。 今年元旦,金中慶想著帶兒子吃頓好的,兩個人吃了壹頓肯德基,花了40多塊錢。 這40多塊錢卻成了糟糕情緒的導火索。母親教訓金中慶,沒錢了為什麽還要上街吃,在家裏做飯吃不行嗎。 金中慶沒能控制住,他吼了起來,“帶兒子吃點好的怎麽了?要不壹家人幹脆都不活了?” 金中慶的脾氣越來越差。 直到現在,稍有不如意的地方,他就能感覺到陡然而生的怒火。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以後再這樣下去,說不定哪天我還真能幹出什麽事”。 從去年6月至今,金中慶家樓下壹直有幾個男子,他判斷那是公安部門的人,起初他以為是保護家人安全,不久他發現,這些人還會刻意擋住想來采訪的記者。 他想不通,“為什麽感覺我現在像個犯罪分子”。 1月8日,在金中慶的小區裏,沒見到有穿警服的人。但金中慶堅持認為樓下的幾個男子就是便衣,轄區派出所的民警沒有回復新京報記者的提問。 未來 兒子許的三個願 金中慶覺得自己變成了“乞丐”,像是整天去政府要錢。 案件的進展也讓人胸悶。 2014年10月11日,案件在煙臺中院第壹審判庭公開宣判。張帆、張立冬被判處死刑,呂迎春無期徒刑,張航有期徒刑10年,張巧聯有期徒刑7年。11月28日,山東省高級人民法院二審宣布維持原判。 案件宣判後,很多人都以為金中慶已經得到了賠償。事實上,他至今沒拿到壹分錢。 案件的刑事部分告壹段落,有關民事賠償的部分,遲遲沒有展開。 壹審中,金中慶壹家曾提出400萬元的索賠,但最終他們撤回了附帶的民事訴訟。 金中慶說,當地政府派人告知他們,為了加快刑事審判,家屬最好先撤回民事訴訟。 當時的代理律師在接受采訪時也表示,“如果帶著民事,今天結束不了,現在只打刑事訴訟,讓被告人得到應有的刑罰。” 這壹等又是幾個月。金中慶按捺不住,多次去政府和法院咨詢,沒得到任何實質性的說法。 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乞丐”,像是整天去政府要錢。 他之前的代理律師刑嘉然分析,金中慶的情況如今有些尷尬。按慣例,民事賠償訴訟是附在刑事訴訟壹起,但在開庭前,他接到了金中慶撤銷訴訟的通知。 正常來說,金中慶有兩條路可以走。 第壹條,通過私下協商獲得賠償。但協商壹般在刑事訴訟之前,在已結案的情況下,這條路幾乎不通。 金中慶也可以單獨提起民事訴訟,追訴有效期為案件完結後壹年。金中慶想過走這條路,但他發現自己已付不起律師代理費,“除非有好心律師幫我,哪怕有專業人士從法律上給我指點指點也行”。 他和家人壹直認為,“群眾應該依靠政府”,何況當初是政府讓他們先撤銷民事訴訟的。 但現在,金中慶又不知道哪個部門負責這事,只能頻繁地去街道辦事處和法院“找人談”。 1月10日下午,金中慶打來電話,“政府這邊好像沒希望了,我想還是走民事訴訟吧,妳有律師朋友能幫我壹把嗎?” 金中慶說,他拒絕了別人的捐助。他不想裝可憐,也不想無理取鬧,只是擔心四個老人和壹個孩子,將來實在沒辦法過下去。“賠償的錢才是這個家應得的”。 年關將近,賠償的事懸著,金中慶急得總是薅頭發。 覺得“無路可走”時,他又想起了幾個月前逼自己走出來的理由。 去年7月,佩佩過7歲生日,他許了3個願望。 “讓媽媽復活,回來再看我壹次。讓奶奶的腿快點好起來;我想變成鎧甲勇士,拯救世界。” 金中慶聽了,緊緊抱住兒子。他跟兒子許諾,這些願望都會實現。 他會撐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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