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端來的咖啡，在這個女學生兩隻手輕輕捧起的杯子時，瞬間冷卻。

女學生大大啜飲一口，隨後揚起眉睫，看著她：「我們班的同學說，妳家的咖啡很特別。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沒味道，但卻又很喜歡。好像這真的是一杯很好喝的咖啡。」

女學生似乎顯得很困惑，於是又喝了兩三口，「奇怪，根本就是一杯水，可是我真的很喜歡。」於是，一杯咖啡就這樣很快地被喝光了。

她望著女學生如魚在水中般舒適愜意的表情，想到前幾天似曾相似的畫面，忍不住皺了皺眉頭。「別順著水道走。」

女學生難以理解她的話，睜大了清澄的雙眼。

「別順著水道走。」她說完，逕自轉身離開。

原以為喝了咖啡，入夜以後就可以好好溫習期中考的範圍，誰知道只是想要闔目暫歇一會兒，采采就是一覺到天亮。

整理好衣裝和書包，采采獨自走到宿舍一樓大門口，在深呼吸中回想自己還記得的片段。

背不出元素表，卻記得昨日夢裡，置身在水中世界那種被周密保護的安全感。采采原本是隻旱鴨子，最怕體育課安排學游泳，每次將腦袋泡進水裡就嗆水。

只要看到泳衣和蛙鏡，采采就開始呼吸窘迫。

孤弱的身影靜悄悄的來到采采身邊，采采是在一次深呼吸中不自覺的展開雙臂，碰到那僵直的背脊，才發現身邊有人。

「小唯，不好意思。」采采急忙道歉，對著那張冷冰冰的臉，等不到回應，於是又問：［妳還好吧？準備得怎樣了？看妳都在用功，這次應該又是第一名喔。」

小唯依然置若罔聞，兩眼直勾勾盯著前方。

一個男孩騎著腳踏車，停在宿舍前方廣場旁，笑容滿面的對著采采揮手。

「和英，早安。」采采歡笑回應，不知身旁的小唯臉色陰沉得像是冥間來的特使。

和英卻看見了采采身旁那一團黑暗，不由得硬吞了一口唾沫。

所幸，宿舍裡竄出一個靈活的身影，經過采采和小唯身邊，蹬上腳踏車後座，雙手搭在和英的肩膀上。

「采采，妳要和我們一起到校區嗎？」

那是美情，正和和英熱戀中。

「我才不要當妳們的電燈泡。」采采喊著，忽然又左右張望，然後才對著眼前那對校園佳偶低聲提醒；「小心不要被抓到。」

「不要有人亂打小報告就沒事了。」美情瞄了小唯一眼。

從入學一開始，美情對小唯就不是很友善，尤其是這一陣子，更是經常互相對峙，雖然沒有對談，卻像隨時都會大打出手一樣。

和英似乎也擔心衝突真的會發生，於是很快的踩著腳踏車踏板，往校區的方向騎去。

采采戰戰兢兢地轉頭看著小唯：「要一起去教室嗎？」

小唯看都不看一眼，也悶不吭聲，冷冷的側背背包往前走。

采采吐吐舌頭。剛剛忘記了，小唯是和英的前女友。

第一堂課，監考老師還沒來，全班都陷入考前緊張的氣氛之中。低聲複誦課文的聲音此起彼落。

 「放輕鬆。」美情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大聲的說，「就把自己當作是羊水中的寶寶，讓妳的身體、你的腦袋、妳的四肢隨著羊水搖搖晃晃，肌肉就不會僵硬，腦筋就會靈活。現在的你們很放鬆很舒服。」

有些同學對美情說的話嗤之以鼻。但采采想起了昨天那一杯咖啡，也給她這樣的感覺。

接下來的幾堂課，采采與同學們似乎都忽略了甚麼。

直到晚上宿舍晚點名，采采才發現，那個和她同班同寢、同桌吃飯的美情不見了。

「有沒有人看見江美情？」舍監大聲問所有的住宿生。

「沒有。」眾口一聲的回答。

采采難以理解，美情不是那種會突然不見蹤影的人，尤其遵守宿舍的規定，絕不在晚點名時缺席。她更驚訝於自己一整天都沒有注意到美情。

一個星期之後，還是沒有人知道美情在哪。

上游泳課的時候，沒有美情的鼓勵，采采發著抖勉強下水。

「放輕鬆。」美情說過的話言猶在耳，「就把自己當作是羊水中的寶寶，讓妳的身體、你的腦袋、妳的四肢隨著羊水搖搖晃晃，肌肉就不會僵硬，腦筋就會靈活。現在的你們很放鬆很舒服。」

以往，采采總是向美情抗議，「說得容易做得難。」她怕水怕得要死，一看到那一汪藍水，就像是整個人被土石流覆蓋一樣，呼吸困難，四肢連動都不能動。

體育老師狠狠的瞪著采采，逼得她不得不下水，把自己當成一尾早就習慣置身水中的魚。

池水輕柔的拍打著她的肌膚，她閉著眼，忽然發現，自己好像是一朵浮在天上的雲，其實沒甚麼好怕的。她慢慢旋轉身體，把自己沉進水裡，弓著身子，像是羊水裡被保護周全的胎兒。

呼吸變得好自然，吸進鼻腔內的氣味，甚至比路面上的空氣更新鮮。

「楊采君。」有位女同學呼喊著。

她在水中睜開眼，脖子一伸，浮出了水面。

「叫我……。」話還沒說完，采采如嗆水般的劇烈咳嗽，肺部也如劇烈緊縮般。她胸口作疼，下意識的潛回水底，忽然間又呼吸順暢，舒服得就像是那天喝完一杯咖啡的感覺。

「我的反應怎麼會是相反的？」采采大覺罕異。

她試著浮出水面、又沉入水底，而她總是在水面上換氣不順，入水之後一切都很平常。像是習慣在水裡生存，簡直就想要永遠待在水裡了。

一股莫名的力量在她腦海裡轟然炸開，她再一次嘗試浮出水面，頓時氣管收得緊緊的，她抓著自己的脖子，咻咻急喘。

 「同學們，快去幫她。」體育老師發現異狀，指揮著班上同學。

采采被送進學校的保健室，隨後又送到附近的醫院做檢查。

雖然醫生和老師都懷疑她可能有恐慌症，但采采並不是很擔心自己。她喜歡上那種在水裡的感覺，有時候在宿舍浴室淋浴，她會故意把水龍頭開到最大，讓蓮蓬頭裡的直接打在臉上，然後幻想著自己正在潛水。

她應該是學會游泳了，是老師們把事情看得太嚴重了。

「采采，妳到底要洗到甚麼時候？餐廳快開飯了啦。妳在裡面偷看言情小說喔？」室友一個接著一個抗議。

「對不起。」采采匆匆擦完身體，換上休閒服。

離開水的世界，她反而覺得不安全。

美情依然下落不明，而一開始顯得焦慮的和英，漸漸地向采采靠近。

「采采，放學後我們去吃現烤蛋糕好不好？」

早上一出宿舍，和英就守在廣場前等著。

「不好，我要幫老師整理教具模型。」采采隨便找個藉口推託。

現烤蛋糕是采采最喜歡吃的點心，有時候美情假日與和英出遊，就會特地去幫采采買蛋糕。

采采不希望在美情還沒出現的這段時間，和美情的男朋友走得太近。

更何況，和英被警方與校方約談過好幾次，怕是青少年沒有好好處理感情問題才導致美情失蹤。

「那我陪妳去校區。」和英依舊笑容滿面。

「不用了，我等學妹。」采采還是拒絕。

「喔。」和英這才悻悻然離去。

看著和英走遠了，采采這才往校區的方向走。她聽見身後腳步聲逐漸接近，還開始交談：

「那個和英跟美情有分手嗎？現在就開始追采采。」

「他上次還不是自己說要跟小唯分手，小唯還沒答應，然後馬上就跟美情在一起了。」

「那不一樣啊，美情比小唯好多了。又會說笑話，笑起來又可愛，會玩又會念書，唱歌又好聽。小唯連現在流行甚麼都不曉得，那些歌手的名字都說不出來，而且一點幽默感都沒有，禁不起人家開她玩笑。我要是男生我根本不會追她。」

「就是啊，明明跟我們一樣大，卻總是愛當老師的傳聲筒，打掃時間都不讓我們聊天，只會催我們做這個做那個，管東管西的。我要是男生我要追我也追美情還是采采。難怪和英會變心，小唯自己要檢討。」

「妳別看小唯那樣子，正正經經的樣子都是裝的，她好像有去『抓娃娃』。」

「唉，表面功夫做得真好。」

同學們的八卦讓采采倒吸一口冷氣。

走到教室外，那兩個討論小唯私事的女同學搶先進了教室裡。采采看見小唯一個人站在走道上的洗手台前，雙手捧著水，看得很認真，任憑水龍頭的水嘩啦啦流個不停。

「小唯，這樣很浪費水資源。」采采熱心的幫忙把水龍頭關掉。

小唯冷冷地凝視采采。「在水裡真的很舒服，對不對？」

采采沒有回應，轉身直直走進教室。

有一天，采采又來到那間咖啡店，美情介紹過的。

美情雖然也是住宿生，卻相當熟悉大街小巷的各餐館的招牌美食。而不知道為什麼，采采獨獨對這裡充滿好奇，上次喝過一杯咖啡之後，就很想念這裡。

剛剛好，采采第二次來的時候，小唯也在。

店裡的年輕女老闆看著兩個坐在斜對角角落的女孩，表情沉重的擦拭著手上的杯子。

在這個時候，兩個女孩各自喝著一杯咖啡，表情卻一模一樣。

像是羊水裡的胎兒，因為被保護著，所以閉著雙眼，表情寧靜舒適。身體也微微擺動，有如置身水中。

和英也失蹤了，警方與校方先後約談與和英有過頻繁互動的學生，包括采采與小唯。尤其是她們同時都與和英、美情熟識。

采采記得，高一入學不久，隔壁班的和英就開始追求個性內斂的小唯，直到下個學期才與小唯正式交往。

經過一個暑假之後，和英就與美情手牽手出現在放學後的校園。

 雖然很多同學都在傳言，是美情介入和英與小唯之間，但采采畢竟和美情是姊妹淘，她認為再怎麼樣，小唯都不應該傷害美情。

雖然她想無法理解小唯有甚麼方式可以讓美情失蹤，但她就是懷疑。她開始用充滿敵意的眼神看著在任何時候與她擦肩而過的小唯，小唯卻異常的對她友善微笑。

宿舍的女舍監一看小唯就沒有好臉色看，采采這才知道，女舍監是和英的表姊。

「連警方都找不到證據證明小唯有問題。」老是喜歡討論這段感情爛帳的女同學開始抽絲剝繭。

「我看不是小唯，是嬰靈出來報仇了。」

「那下一個被帶走的不就是小唯了？」

「應該是。誰叫小唯不自愛？」

女同學的討論讓采采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在一次上課的時候，和英的爸爸闖了進來。在科任老師來不及阻止的情況下，和爸爸走到小唯身旁，含淚屈膝跪在地上。

「陳同學，拜託妳把我兒子還來。妳要多少錢我都給妳，妳要我兒子用甚麼方式跟妳道歉我們都可以。我知道我兒子還活著，妳不會對他怎麼樣。妳心腸很好的，同情一下我這可憐的老人家，把我兒子還給我。」

和爸爸哭得聲嘶力竭。

全班同學用訝異的眼光看著小唯，而科任老師和衝進教室的警衛拉著和爸爸直往外拖。

「先生，現在是上課時間，請不要打擾我們的學生。你這樣是違反規定。」警衛試圖制止。

「是啊，這樣會嚇到孩子們的。」老師也極力安撫。

 和爸爸依舊嘶喊著：「我知道陳同學可以把我兒子帶回來。這幾天我在家，只要打開水龍頭就聽見我兒子要我救他，陳同學，拜託妳，妳這樣下去對大家都沒有意義。」

無視於同學們的異樣眼光，小唯冷冷的回應，「和先生，你已經報警了。」

采采似乎看見，小唯放在課桌上的右手掌，似乎有著蕩漾的水光。

回到宿舍，采采就直奔浴室。這幾天她情緒總是緊繃，就像是以前恐懼上游泳課一樣。她想念一遇到學習挫折時就會鼓勵安慰她的美情，而流傳在校園之間的嬰靈之說也讓她害怕自己會是下一個失蹤人口。

只有在水裡，才能讓覺得安全。

「像不像在羊水裡的胎兒？不懂愛卻被愛、被保護，不知道甚麼是受傷的感覺？」

她聽見小唯的聲音從高處傳來。

好像自己縮小在小唯的掌心，而小唯正在俯視著她。

「妳不要以為悶不吭聲的就可以逃避問題。」舍監的聲音像鞭炮一樣。「警方只是找不到證據而已。只要和英一天沒有出現，我們就會一直看著妳。我不會放過妳的。」

「妳已經拿了多少錢了？手術費也是我們出的，精神賠償和營養金也給妳不少，和英就是不想和妳在一起，妳扣住他有甚麼用？哪有錢也要人也要？沒那麼好的事。懷孕的事妳不能全怪和英，妳自己不同意的話他能強迫妳嗎？是妳自己不自愛。女孩子那麼簡單就跟人家上床，怪誰？」

一個耳光狠狠地甩在小唯臉上。

 第二天，女舍監也失蹤了。

采采相信，和英的爸爸絕對不是因為想兒子想到發瘋才會胡言亂語。

和英的爸爸因為天天都在校門口大吵大鬧，沒多久就被強制送醫了。

校園裡散播著小唯向和家拿錢做墮胎手術的傳聞，然後采采班上兩個女同學就失蹤了。

 「胎兒在羊水裡是最幸福的。」有一天，教室裡只剩下采采和小唯，小唯突然對采采這麼說。

采采驚慌的逃出教室。

上游泳課的時候，采采潛進了池水裡。就如小唯說的，采采有種強烈的幸福感。

「不要順著水道走。」在陌生的聲音響起的時候，采采瞬間看見水中有條管道。

一張巨大的臉孔緩緩轉向采采，那是美情燦爛的笑臉。

采采驚恐的浮出水面，那條管道也隨之無影無蹤。

小唯坐在水池邊，微笑著望著采采。

回到宿舍，采采鼓起勇氣去找小唯，兩人在洗衣間裡談判。

「他們在哪裡？」采采質問。

「妳差一點就可以找到他們了。」小唯透過玻璃窗看著空曠的籃球場。

原來自己差點就是最新受害者，采采感到不寒而慄。沒想到才高二的小唯，竟然這麼陰沉可怕。

「我沒有對妳不好，我也沒有搶走和英。」

「我只是要讓妳看看他們在哪裡而已。我又不是恐怖殺人魔，妳幹嘛那麼怕我？」

「可是妳這樣做也不對啊。」采采氣得發抖。

小唯沉默著，眼中漸漸凝聚淚水。「我只是要讓他們像我的寶寶一樣，留在羊水裡面，體會在那裏面有多平安幸福。我要讓他們知道我的寶寶原本是他們那個樣子，可是我的寶寶卻必須離開那裏。我只要他們知道對不起我。我的寶寶原本應該在我肚子裡多久，他們就應該在裡面待多久。」

隨後，小唯捧著一團水光。

采采看見了，失蹤的那五個人像是被塞進了充滿水的玻璃罐，抬著頭用同樣哀怨的表情看著她與小唯。

大家都還活著，小唯沒有撒謊。

「把他們放出來，求求妳。」

「我現在還不能放他們出來。」小唯說完，冷漠的轉身走出洗衣間。

采采不知道如何說服小唯，除了哭，還是哭。

采采看見和英的爸爸站在校門口的對面。

老人家手上的海報，寫著『還我孩子』四個大字。

采采突然有了靈感，所以走出校門，來到和英爸爸的面前。「伯父，把海報給我，我有辦法把大家救出來。」

和英爸爸望著采采，又是懷疑、又是期盼，矛盾掙扎的神情。

「這四個字可以救他們回來的，不然我們沒有其他的辦法的。連警察都做不到，老師他們也不會相信我們。」

和英爸爸幾經考慮，終於願意把海報交給采采。「拜託妳了，同學。我知道我很自私，但我真的很愛我的孩子，每一個失去小孩的爸媽，都很想見到他們的孩子。」

采采點點頭，轉身走回校園，找到獨自在教室複習功課的小唯。

「妳又來煩我？我不會讓他們死，妳不懂嗎？」小唯邊說邊抬起頭。

采采無聲的雙手展示著海報，讓小唯能夠好好的看海報的字眼。

 抓不住手中的螢光筆，小唯的嘴角開始微微抽搐。

采采知道小唯內心開始動搖了，「每一個失去孩子的爸媽，都會很想見到他們的孩子。妳知道他們的爸媽，跟妳一樣想念自己的寶寶嗎？妳可以知道和英的爸爸和妳一樣難過的。」

 「我可以讓和英的爸爸去看他，但是和英的爸爸甚麼事都不能做，只能用眼睛看。」小唯態度軟化了，「我的寶寶沒有做錯事，但他們都是活該。我以後才會把他們放出來。這樣可以嗎？」

無法再逼小唯讓步了，采采只好暫時妥協。

 和英、美情、女舍監、兩個女同學，一起被包圍在透明薄膜裡，面容與身影扭曲，像是置身水中。

老人家顫抖的雙手，緩緩往上抬高，摀住蒼白的嘴唇。

這一陣子，他總是只能無助等待，明明聽得見兒子的聲音，卻看不到兒子所在的方向。現在看到兒子，卻只能在約定的時間一到，自己一個人轉身離開。

兒子和其他人在受罪，他們等著被救。

此刻的心情比還沒來這之前更焦慮，水裡的五張面容蒼白虛弱，神情彷彿瀕臨崩潰。

「他們會溺死的。」老人家鯁噎的說著。沒有人可以完全泡在水裡那麼久。

終於，老人家不顧一切的衝上前，奮力的撕扯那層薄膜。一道裂口被越扯越長，裡頭的水不停流洩。

五個人軟綿綿的倒在地上。

「孩子。」老人家跪坐地上，緊緊擁住和英的身軀。

就像小唯的孩子一樣，離開羊水，他們就沒了生命跡象。

 「這世上最大的傷害，不是來自於恨妳的人，而是愛妳的人。」

在咖啡店裡，她對傷心的高二女孩這麼說。

一夜未眠

腦海浮現片段畫面

突如其來的靈感

覺得蠻適合寫成篇黑色短篇的

關於那個咖啡店老闆娘的故事

 http://blog.udn.com/zpin/24969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