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慶坤
事實上,古往今來為藝術下定義的嚐試腳步從未停過,幾世紀以來美學家、哲學思想家無不力圖提出藝術必要且充分的條件,但就如前述,這些定義不是沒能將所有的藝術形式包括進去,而顯得不夠完整,就是對於區別藝術與非藝術之界說太過於廣泛而無以分辨。當然一般而言,我們可以毫不費力舉出一些藝術與非藝術的東西加以比對;例如達文西的繪畫不是廣告畫,貝多芬的交響曲不是汽車的喇叭聲,李白的「蜀道難」不是報紙的標題,這些之所以稱為藝術,似乎都有可稱為藝術品的共同特徵,而且是充分和必要的特徵;也就是說,這些特徵為藝術品所共有,但卻為其他非藝術品所不具備的。
依此論述,讀者若以為藝術可以用表列出一列所具備的條件因素,而稱為藝術的話,那就未免陷入邏輯思考的漩渦之中,而無以自拔,而這也正是藝術的可愛與奧妙之處。
因為,一九一七年,法國藝術家杜象(Marcel Duchamp)把一個廁所白瓷尿盆,以「噴泉」為主題,簽上「R.Mutt」的化名在紐約的「獨立展覽會」展出,震撼藝壇,至今仍然餘波盪漾。杜象無疑把藝術最嚴肅、最具爭議的問題推到了檯面,使藝術美與醜,什麼是藝術?什麼是藝術作品?什麼樣的人才能被稱為藝術家?這些原本被視為理所當然的藝術概念,因為杜象的展出行動,使原本已變動不定的藝術理論,更成為不確定的存在。
藝術追求真善美的永恆概念,隨著歷史的巨輪的輾轉,到了杜象「噴泉」之作是否將藝術推向死亡的情境,則有待觀察。其主要目的是藉此彰顯藝術的表象世界與真實世界之間的差異,以藝術之名來進行另類思考的方式。「噴泉」以其本身存在的事實,挑戰西方傳統藝術與美感的本質提出質疑與批判,並藉以返回藝術所欲意求的原始根源。此舉雖然仍不離藝術追求永恆的真理,只不過,在當代藝術思潮的感染中,杜象以後的徒子徒孫所欲模仿的系列之作,只是東施效顰而無以重新點燃藝術所欲求的原始根源,依然誤解藝術與表現世界的差異與獨一無二的特質,現代藝術必將落入被批判之列,確實令人困惑?
當然,藝術歷來就被當作缺乏任何必要和充分特徵的開放性觀念,是歷史的必然。照現人類歷史與社會的變遷中,何嘗有不變的真理,藝術的疆域必須能無限的延伸以便接納新的觀念形式,顯示藝術是擴展性的、探索性的、冒險性的,因為不是靜態的,所以無法預見未來藝術的風貌的出現是必然的。
哲學家納爾遜.古德曼(Nelson Goodman)認為不能用充分的和必要的特徵來確定藝術,他主張:「不應當問什麼是藝術」這個問題,而應當問:「一個對象在什麼情況下才被稱為藝術品」,他舉出路邊的一塊石頭為例,這塊石頭不是什麼藝術品,也不具有什麼象徵,要是放在地質博物館時,它不是藝術品,但它由於有某一時期特有的質地特徵,顯現該時期符號的作用,是地質學家研究的對象;同樣這塊石頭,把它放在藝術博物館裡,它的紋路代表另一種符號的解讀時,顯示它的形狀、大小、顏色、紋理,就足以使人興起某一種感情的聯想,,而具有藝術品的功能。可見同樣的東西因所處的位置不同,其所賦予解讀意義就產生不同的結果。
雖然,藝術到了二十世紀,藝術本身的意義與價值,遭受到前所未有的質疑與否定,這種質疑與否定,一方面由於現代社會文明轉向功利主義與享樂技術的價值取向,已逾越傳統藝術與非藝術的界線,甚至導致藝術本身存在的危機,令人質疑藝術存在的意義與價值。但在人類生活與文化中,藝術作為理想的實現,作為人類內在心靈活動的具體表達,藝術一直是追求意義與價值的指標,是不容懷疑的。就如蘇東坡在《前赤壁賦》所言:「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我皆無盡也。」
一樣的道理,藝術的變與不變、盡與無盡,將有如「山間之明月,目遇之而成色;江上之清風,耳得之而為聲 。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事實上,藝術從古典浪漫所表現繁華絢爛的虛幻,返回到現代純粹樸拙的真實存有;從依附神性的表面張力,到脫離神聖宰制回歸人性的樸實自然。這是藝術創作所戮力以求的理想美感境界,即使現代藝術從顛覆傳統的十九世紀法國印象主義開始,到二十世紀否定藝術,取消藝術與非藝術之間差距的達達主義,其根本目的均在於擺脫已失去藝術活力而徒具形式的藝術枷鎖,重新尋求足以詮釋現代世界,彰顯人類心靈真理的新形式,以創造尚未呈現出的各種豐富的藝術形式之可能性。換句話說,藝術意欲從已遭受扭曲、失去美感、失去創造力的實在界脫身而出,重新回到原始樸拙的真實存有,是現代美學理論或現代藝術創作的共同傾向。
藝術家透過藝術作品以藝術美感形式的存在,揭露現實生活中的醜陋,這種醜陋來自於近代人類與自然、人與他人之間所存在利益的衝突與相互關係之宰制;來自於資本主義經濟社會唯利是圖的宰制與壓迫,扭曲了人性真實存在現實世界中真誠的人性顯現,致使現實世界充滿的是功利、虛假、暴力、弱肉強食,導致宗教、道德與藝術美感價值的扭曲與瓦解。康丁斯基(Wassily Kandinsky)在其『論藝術的精神』一書中語重心長的指出:「當宗較、科學和道德發生動搖,當外在支柱岌岌可危之時,人類才將視線從外在的偶然事物中收回,轉向內在審視真實的自我。文學、藝術與音樂最先受到衝擊,最先使人意識到這種心靈的轉向」。
藝術家以其所處的時代,經由藝術的表現與美感經驗重返真實存有世界,其過程藉由藝術的轉化作用加以體現,這種美感經驗的超越必然呈現現實世界的殘暴、荒謬、蒼白與貧乏。就此而言,正是藝術所函蘊的奧秘之處,也是希臘哲學家亞里斯多德所謂的「激起痛苦與悲憫之情以達致淨化的效果」。人類生命的悲苦並不是來自慾望本身,而是由於心靈陷入個人私情偏欲之困境,而無法超越個人的慾念而坦然觀照事物之真實。藝術家生命所感受到的困頓、悲苦與絕望更是比一般人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藝術家透過這種真實存有的轉化作用,彰顯現代人類存在的虛無與生活的苦悶時,其獨特的方式即是藉藝術作品的呈現,為人類發出共同的心聲,而藝術家敏銳與豐富的感情也因此得到紓解,更是藝術奧秘之所在。
(作者為本校人文學系畢業校友、現為師大藝術研究所研究生) [93.04.27/28/05.04 空大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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