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春風中，漫步於阿姆坪碼頭，心情沒有太多的起伏，因為鄉愁已經被湖水沖淡了。 

大溪，曾是原住民泰雅族之分布地。五十五年前，在大漢溪穿越大溪與龍潭土地的分界點上，將興建一座水庫的消息傳出後，如午後打盹而被調皮遊客丟擲的石塊驚醒，低空飛過水壩的水鳥，一路尖叫幾聲，朝遙遠的山脈飛去時的倉惶，石門水庫就臥成了他們心中的痛。因為這群人被迫放棄曾經廝守過好幾代的土地，前往一個未曾聽過名字的地方。 

許多人不願意離開這片土地，擔心新的生活環境會讓日子過得更苦。可是，關於石門水庫興建的消息，如在風中被點燃的焰火，在阿姆坪的天空炸開來之後，很多傳說就一路沿著大漢溪流竄起來。為了疏散這群因為水庫的興建而會遭溪水淹沒的居民，讓他們的生活能夠延續，讓他們可以繼續繁衍心中塑造的夢想，而以抽籤的方式，分配觀音鄉海邊一片陌生的土地。 

當時政府徵收土地的補助規定，是以家中人口數計算。六人以上的家庭，可以配給一甲的旱地。五人以下的家庭，只能配給八分。很多人抽完簽後，仍然眷戀著那片土地，繼續居住在大漢溪畔，繼續廝守著祖先留下來的家產，不願意那麼快離開，因為每個人相信一座水庫的興建，最起碼要花上十年的時間，再住幾年應該沒有問題。 

當怪手陸續進駐大漢溪中下游，如兇猛的怪獸將土地撕裂，怒吼的聲浪傳遍了大漢溪的天空時，敏感的居民感覺到興建水庫只是說說而已，而是玩真的時，才開始盤點可能帶不走的東西，包括回憶與往事。 

石門水庫興建工程開始了。

溪水一日一日開始滿了起來，許多人才開始認清必須放棄廝守土地的事實。莫非一切都是天意？很少有颱風過境的季節，阿姆坪卻刮起了一陣又急又狂的風雨，大漢溪的溪水在一夜之間滿了起來，許多人於匆忙間，僱了貨車將一些可以帶走的東西，開始逃亡般的生活。 

許多人於倉皇中逃離家園，心中仍掛念著因為來不及搬走而被溪水沖走了的豬、狗、貓、雞、鴨，也為那些眼看著就可以收成的金黃色稻穀，被溪水淹沒而傷痛不已。臨去時的回首，眼眶中還淌著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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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的午後，駕車沿著石門水庫溪洲公園旁的道路，緩緩穿越水庫，前往阿姆坪，前往一個曾經讓許多人歡愉和哭泣過的地方。 

離開這片土地而回到阿姆坪的人，遇見了一群陌生的人群。自從電視偶像劇《命中注定我愛你》播出後，位於阿姆坪渡船口對岸的薑母島就成為旅遊的熱門景點，假日時，經常吸引許多情侶到此一遊，尋找浪漫的故事。 

浪漫的故事似乎已遙遠，而愈來愈低的水位，讓許多人的記憶也愈來愈單薄了？由於近幾個月沒有出現豪雨與春耕灌溉大量用水，水庫的水位下降，從阿姆坪渡船碼頭的水位痕跡，可以明顯看到，短短四個月而已就消失了十公尺，但不影響觀光人潮，前往薑母島或遊湖的人潮依然熱絡不已。《命中注定我愛你》女主角老家住薑母島，拍片實境的「薑母島」是在石門水庫阿姆坪對岸的枕頭山，當地環境清幽彷彿人間仙境。戲劇中的「薑母島」對外的交通只有阿姆坪的渡輪或舢舨。當時偶像劇內的「紀念品號」是借用「朋哥號」遊艇，如今，這艘船也成為熱門的交通工具。 

薑母島是偶像劇杜撰出來的地名，真實地名是「枕頭山」，當地人也稱之為新柑坪，每年的三月至八月枯水期的低水位期間，位於阿姆坪對岸的新柑坪，隨著水位下降偶爾會露出水面；而居住於此的人群都是石門水庫的拆遷戶，如今只剩下二十幾戶人家居住，許多人為了生活而如風一般四處流浪。 

多年以前，水庫乾旱，許多曾經居住於此而遷徙外地的人，夾雜於慕名而來的人群中，希望能回到曾經住過的地方，甚至到村子裡唯一的土地公廟祭拜，細述心中的思念。然而，村落已消失了，土地公廟也不見了。這群人不必搭船就可以從阿姆坪這頭走向新柑坪，走著走著，有很多人臉上的憂傷逐漸浮現於眼眸。因為眼前的景象竟然陌生地令人無法回憶。 

乾枯的大漢溪床，在陣陣春風吹拂下，似乎年輕了起來，掉落於泥層裡的種子也開始萌芽了，遠遠望去，慢慢形成了一片綠色的草原。人群中，一頭白髮的老人說，你看到了嗎？散亂的石堆、煮飯用的石灶，就是村落屋遺址……不遠處應該有一口水井，我小時候經常到這裡挑水呢！ 

然而，龜裂的溪床，除了偶而低空獵過的斑鳩外，水井已無處覓。

望著遠方，老人開始學會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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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姆坪碼頭是大溪坪深入湖中央之一長堤，由木筏連接而成。河階已沉入湖底，只有湖水乾凅時，低河階才能重現。 

阿姆坪原名巴科哈煙。巴科哈煙為一山地頭目的名字，閩人呂阿姆與頭目協議開墾，遂稱阿姆坪。當時，因權益的糾葛，平地的漢農曾經一度被逐出。 

佇立於大漢溪上，已經看不到曾經居住過的村落，關於移民的往事，一如低低飛過水面的水鳥，啁啾幾聲後撲翅而去，留下的是水面上震盪的漣漪，逐漸於眼眸中擴大，逐漸於風中消失。 

阿姆坪碼頭依舊在烈日下撐起歲月的容顏，幾艘遊艇停靠於碼頭，等待遊客的招呼，而遊客似乎沒有來，一位年近五十歲的船夫，坐在碼頭上，兩眼茫然望著遠方，遠方是一片青蔥的山脈。 

船夫繼續望著遠方，以片斷式的記憶勾勒起關於阿姆坪的風華時，猶如記憶力強的說書者侃侃而談起來。石門水庫興建後，曾經在民國七十二年冬季與八十二年冬季，因為乾旱不雨，湖水乾凅見底，曾經恢復了大漢溪的舊觀，惟復現之樹木已成枯枝，廢墟積滿了淤泥，遠遠望去，煞是淒涼，只有當年水流東溪上小橋，橋底有一泓微弱的流水緩緩流過這片土地。 

望著遠方，我開始學會沉默。

船夫將手中的菸按熄，回頭看了我一眼。

搭船過去看看嗎？

我搖了搖頭。他沉默地坐著，依然望著遠方。

(發表於：100年4月20日人間福報副刊)

http://www.merit-times.com.tw/NewsPage.aspx?Unid=223895

●第1與第3張圖，拍攝時間相差約2個月，水位卻差很多。乾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