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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園地板破裂修補售後服務好】 桃園瓷磚爆裂翻修費用 桃園貼外牆磁磚高低不平修復
2022/10/21 15:13:33瀏覽42|回應0|推薦0

當天氣進入到秋冬轉換之際,氣溫一下熱一下冷,最常聽到一聲💥”碰”💥,磁磚因為熱脹冷縮不是翹起就是爆開,也就是俗稱的”彭共”。

昂睦在這邊提醒大家若發現磁磚有裂縫時,可先敲敲看磁磚表面,若只有一兩塊隆起破裂,進行修復即可,千萬不要這片地板或是牆壁爆光光才後悔莫及🤦‍♀️🤦

一般來說家中地磚隆有四大原因:
1、地磚縫隙尺寸處理不當,磚與磚之間的縫隙太小,就容易引發磁磚層的拱起現象。
2、裝潢的時候,師傅鋪貼磁磚若整平方式偷工減料,也會造成磁磚翹起現象。
3、另外就是在貼地板磁磚時,最初鋪設的水泥地面的品質較差,磁磚的水泥與原來的地面結合度不佳,地磚隆起的問題也是很常見。
4、當氣溫變化劇烈變化時,最容易導致磁磚爆裂,無論任何品牌或是材質的磁磚都會受到熱脹冷縮影響,遇到太大的溫差變化,爆裂的情況時有耳聞。

昂睦提醒各位,若磁磚爆裂面積沒有很大的話,要趕緊找施工團隊敲破切開,否則底下的空氣產生推擠效應,一些不夠牢固的磁磚就會一直被擠壓出來,到時磁磚就像跳舞一樣🤸‍♀🤸,一塊塊隆起,到時修補會非常不容易喔。

要怎麼處理磁磚彭共?

昂睦處理的方式通常有兩種,一種是打掉重鋪,另一種則是局部修復,說明如下:

(一)地板磁磚打掉重鋪

當家裡遇到大面積的磁磚爆裂、隆起,也就是整個地面結構已經被破壞,如果單單只要局部修復,全部重新鋪設雖然會比較花時間、費用高一些

但是打掉重鋪,才能確保每一個地方都可以獲得較好的施工水準,這是一個比較安全的作法。

如果選擇全部打掉重做,這麼浩大的工程建議昂睦多年來的經驗豐富,可視家庭需求與我們討論是要改用木紋地板或是一樣鋪設磁磚。

(二)局部修復磁磚

若發現家中磁磚只有輕微裂縫時,可先觀察地板表面,如果只有三到四塊隆起破裂,那麼趕緊進行局部修復即可,否則等到整片澎共,再請地板修繕來處理,那絕對非常劃不來。

昂睦所提供的磁磚修補技術有五大特點👍:

尤其灌注修補工法與傳統泥作工法最大不同在於灌注修補工法不需要敲除磁磚,另外除了方便針頭注射,必須切開磁磚的切割聲外,幾乎沒有噪音跟灰塵

通常只要一兩天時間就能完工,民眾不必搬家拆裝潢,施作費用也最經濟實惠

而且灌注工法最大特點就是不會有水泥,所以施工的時候,不會讓家裡灰塵滿天飛舞,不需要二次清潔

我們的施作案例

局部施工

地板重鋪

臺灣氣候溫差大,有時也有地震,磁磚膨脹爆裂問題時有耳聞,所以平時要觀察磁磚是否有隆起或輕微裂縫的現象,建議就要及早處理與補強

當您有遇到這樣的問題,歡迎加入我們的LINE或是臉書,拍照給昂睦專業施工團隊,讓我們搞定您家中磁磚爆裂的問題喔💪

連絡電話:03-667-0518

公司地址:300新竹市東區東大路二段8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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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磚使用的時間久了,經常會出現各種問題,那麼地磚爆裂拱起的原因是什麼呢? 苗栗瓷磚翻新推薦

一、地磚爆裂拱起的原因是什麼呢

1、自爆,地磚鋪設的時間久了也會出現自曝,因為室內溫度變化導致瓷磚受到牆體的壓力,時間久了就會自爆。 苗栗壁磚施工收費

2、熱脹冷縮,這種情況經常發生在夏季,不同材料的伸縮係數不一樣,牆體的主要材料為鋼筋混凝土,與它比起來瓷磚的伸縮性數要小很多,那麼當溫度變化時,瓷磚幾乎沒有變化,即溫度下降時牆體就會收縮,而瓷磚收縮的很慢,這就會使瓷磚被牆體擠爆。

3、粘合劑品質差,一般鋪貼瓷磚都會拿水泥砂漿為粘貼劑,將水泥與砂漿依照1比1的比例配比,假如配比不恰當,則無法達到需要的粘度,新竹新建瓷磚工程翻修費用此外砂子的含土量太高或品質不達標,也會導致粘貼不牢固,從而出現瓷磚空鼓、脫落的情況。

二、瓷磚鋪貼的注意點是什麼呢 新竹磁磚空心隆起翻修費用

1、選購瓷磚時要確保外層包裝上面的各種標識齊全,像是型號、顏色、尺寸等等。

2、同一平面施工的瓷磚型號與尺寸必須統一,否則就會影響到整體的美觀。 苗栗磁磚凸起修繕推薦

3、鋪貼瓷磚以前需確保牆面平整穩固,因此需對牆面做處理,像是找平、噴水、除雜等等。 桃園地磚凸起爆裂修補推薦

4、鋪貼的時候必須做好各個步驟的檢查與複查,假如是大面積的施工領域,需將它分成幾個小湯圓來檢驗,正常是每50平米當做一個檢查單位。

苗栗壁磚隆起破裂翻新推薦小編總結:以上就是地磚爆裂拱起的原因,從上述文章我們可以看出,導致它爆裂拱起的原因主要有三個具體是哪一種?

只要依據自家的實際情況來判斷。我們在處理這種問題時,需依據它的緣由來選擇恰當的方法,這樣才能夠在達到修理目的的同時避免很多麻煩,希望能夠幫到大家。 新竹地磚空心隆起收費

寒門再難出貴子  我從小生活在農村,父母不識字,由于以前的政策原因,父親有幸進了一家國企做苦力。全家一直租住在企業的職工宿舍里,沒有自己的房子。直到父親退休,才攢了個二手房的首付,和我媽搬進去住了。  家里雖然沒錢,但是從來沒有在吃的上面委屈過我,當然穿衣什么的都是地攤貨,小學的書包還是媽媽手工用布縫制的。  初中的時候,第一次花13塊錢給自己買了個書包,當時覺得好多錢。小時候沒有玩具,初中時候在校門口看到有人賣小坦克,然后就和同學借5毛錢買了一個,回家還生怕父母責罵。媽媽說了我兩句,這么大了還玩這個。沒想到我爸爸卻說,小時候沒玩過,現在想玩就買個,又不貴。現在想來滿滿的心酸。  從小學到初中,是我求知欲最旺盛的時刻。我最喜歡語文課,也最喜歡看書。每次學校發新課本的時候,我都會提前把語文課本看完,里面的故事看一遍基本上就記住了。可是家里窮,沒有錢買書,每次想看書問父母要錢的時候,媽媽總和我說學好書本上的就行了。  作為懂事的孩子,以后再也沒有開口問父母要錢買課外書。還好初一遇到一個好的班主任,會借一些世界名著給我們看,《悲慘世界》《牛虻》《基督山伯爵》……那一年我覺得自己看了好多書。然后初二換老師,沒書看了。學校發的作文選,里面的故事被我翻爛了,我和我媽媽說,你隨便拿出咱家的一本書,里面講了什么故事,我都知道。  初中時候,我記得一次語文考試,考句子的修辭手法,好像是比擬。全校就我一個人答對了,我還記得老師在課堂上表揚我的時候,現在想起來就感覺美好。  直到高中住校,手里才有可支配的飯錢,我會把午飯錢省下來買盜版的合訂裝《讀者》《青年文摘》,……高中三年語文成績全縣模擬考試從沒掉過前三,都是140分以上。我的數學物理特別差,但是分班的時候,父母親戚覺得理科有前途,非讓我學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學不好數學和物理,高考結束后,我看著厚厚的數理筆記,心里沒有一絲遺憾,我覺得努力過了,考成這樣也沒有遺憾了。  高三的時候,我偷著去學校的畫室學畫畫,顏料錢也是從嘴里摳出來的,剛開始我畫的很差。但是一個月之后,我畫的畫就被擺在前面當模板了。依稀讓我想起來,小時候參加畫畫比賽,我畫了一條大龍,就是照著家里過年買的財神畫上的龍畫的,感覺畫的很好,但是沒錢買彩筆上色,又不好意思問媽媽要錢,于是只給同學看了看,沒能上交比賽。現在想起來,感覺好遺憾。  這里就不說交不上學費被老師趕回來的事情了。回到高三學畫畫的話題,當時老師很看重我,覺得我有機會沖擊一下清華美院,然后父母知道我學畫畫之后,他們感覺不是正途,拉著親戚朋友給我做思想工作。他們的想法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之后就是無聊的大學生活,四線小城市,專科學校。吃飯睡覺逃課打游戲,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大學時候不喜歡看書了,也從沒想過畢業之后的事情。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真的太low了,被管了好久,突然上大學自由了,不知道該往哪里走了。  剛畢業,在省會找了個800塊錢的工作,受盡了老板的折磨,想換工作,又怕換工作之后身無分文怎么生活下去。每次給父母打電話都說我這邊很好,每次想離職和父母說,父母都會勸我,讓我安心的好好干下去,不要跳來跳去。對他們而言,安穩是第一位的。  當時喜歡一個姑娘,但是自己太窮,每次請她出來吃頓飯,基本上一周多都要啃饅頭了。覺得自己配不上她,很喜歡又不敢經常約出來,卑微的愛著,痛苦著。這里不得不說下家庭教育,父母很善良很保守,把我教育的也很善良很保守。以至于每次遇到喜歡的女生,先想我是不是要和她過一輩子。然后導致我25歲以前沒戀愛過,基本上都是無疾而終的暗戀。  每次在街上看到川流不息的車群,我就會想,為什么富人這么多,為什么他們都有車,而我沒有。我很迷茫,很彷徨,我覺得我看了很多書,懂了很多知識,卻過不好自己這一生。  直到后來,辭職的時候又被老板指著鼻子罵,他說你這樣的畢業生我一招一大群,愛滾哪里滾哪里。  我就滾到了北京,路費還是借的,帝都真是個好地方,尤其是對干IT的人來說。剛來時候的苦難就不說了,相信很多人都經歷過,被騙住地下室各種碰壁。在北京奮斗了三年,薪水翻了20倍,有了女朋友,眼界也大大的擴展了。雖然還是北京很普通很普通的北漂,但是已經有了自己的生活觀和價值觀。不能說是改變了自己的生活,最起碼是比父母那輩人的生活好了一些。  我以前不理解北京小孩子為什么要上那么多的培訓班,父母為什么要在孩子身上花那么多的教育費用。現在我慢慢的理解了。我想,光這一點,大部分的農村父母還是不理解的。這僅僅是說了一個方面,可能有比我出身好的,也有比我出身差的。如果時間是一個跳板。我的出身決定了我20歲以前的高度,比如我周圍的親戚朋友,個人的眼界見識。那么我20歲之后的生活,基本上是基于20年前的高度再奮力一躍。  畢業后很多大學里看起來很普通的同學,已經買房買車,娶妻生子,事業有成了。這些大部分不是靠的自己的能力,而是家庭的積累。如果不是遇到清華的朋友,我至今都不敢相信她們畢業的第一選擇是出國。  我看《北京青年》里,有句話是這么說的:有些苦難,你是不必承受的。假設人和人的智力差距不是很大,如果出生在一個好的家庭,比如北京戶口的小康家庭。和出生在一個的省會城市的小康家庭,差距也是不小的。  我前些日子看完了《權利的游戲》1-5部,價值觀差點被顛覆。基本上一個人的出身就決定了他能達到的高度。你可以說后天的努力也可以,但是你覺得比你家庭好的人就不努力了嗎?他們在很多有關孩子人生中的重要轉折點上,比如孩子小學的教育,高中的分科,愛好的養成,大學的專業,畢業后的工作等,都會給予很大的幫助。  有人說,三代以上出貴族。這里貴族應該是指有文化有修養有地位的人。為什么這么說呢,首先看我周圍的小伙伴,農村里除了我們家不說臟話,我沒見過別的小伙伴家是不罵人的。都是把生殖器放在嘴邊,張口就來。他們就會影響他們的下一代,而素質修養這種東西,往往能伴隨人的一生,所以說,為什么不是老人變壞了,而是壞人變老了。不要因為一兩個富二代鬧出不好的消息,就覺得富人慢慢都會變壞。有修養的家庭,對孩子的教育一定也不會差。  相反我們這些從普通家庭里走出的孩子,想成功真的太難了。靠自己出人頭地的太少了,基本上都是自己努力的超過父母那一代,然后給孩子更好的教育和生活,讓孩子慢慢的超越周圍的小伙伴。  說了這么多,我覺得第一靠出身,第二靠運氣,第三靠努力。既然努力排最后,那為什么還要努力?因為除了努力,我一無所有。 即使寒門難出貴子,也要擁抱命運 從此,寒門再難出驕子? 寒門大學生,誰說我們沒有路?分頁:123

張承志:綠夜  他終于登上了那座小山。他抬起頭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向遠方望去。  明亮而濃郁的綠色令人目眩。左右前后,天地之間都是這綠的流動。它飽含著苦澀、親切和捉摸不定的一股憂郁。這漫無際涯的綠色,一直遠伸到天邊淡藍的地平線,從那兒靜靜地等著他、望著他,一點點地在他心里勾起滋味萬千的回憶。  在這一望無際的綠色上方,只有他的思緒在無聲地盤旋輕飛,像是那綠中充盈的情調的旋律。他感到身心都透明般地寧靜。  小奧云娜那時才八歲。她騎在馬上,抓著鞍橋不肯松手。她緊閉著小嘴,牢牢地盯著他。后來她哇地嚎啕起來。本來把她抱上馬背不過是為了沖淡分別的感傷。淡藍的地平線上涌來了浩蕩的白云,藍空上排著云朵的長陣。奧云娜,這八歲小女孩的心理是怎樣的呢?那天地間的一抹淺藍中,又為什么能綿綿不盡地涌流出白白的云朵呢?  這是多么新鮮的感覺呵:可以自由地遐想,但用不著真的去尋找答案。大海般的綠色濾去了嘈雜、擁擠、熱膩的昨天。此刻,在這兒,可以獨自站一會兒,靜靜地想想過去。整整八年,他總是難得有機會這樣站一會兒。也許是沒有適當的時間和環境。可是在那匆忙的奔波中,他又確實常有過這樣的念頭:喂,該停下來,該仔細想想。也許,在人的一生中,需要留一些時間給這種獨自一人的、平和的、不受干擾的思索。  八年了。八年前,他就是從這個小山坡前,順著這條三股車轍印的道路走向那喧囂著的、熙來攘往的都市的。最初他常常回憶。他想起過小奧云娜駝羔般聰慧的大眼睛和甜甜的酒渦。他甚至曾經發表過一首關于小奧云娜的小詩。在那首兒歌般的小詩里,他把小奧云娜稱為一條“歡快的小河”。可是,哦,生活——冬天運蜂窩煤、儲存大白菜,夏天嗡嗡而來的成團蚊蠅,簡易樓下日夜轟鳴的加工廠,買豆腐時排的長隊……淹沒了詩。在深夜里,有時心里也曾閃過一眨星光,但他已經很難捕捉住那曾使他的心顫抖的一瞬。  而這一切都已離他遠去。這茫無涯際的青青的原野,這彎曲的三股車轍印,這低緩的小山坡,正把他帶回到昔日。在這兒他曾被曬成黑紅色。在這兒他曾惡煞般和人打架。在這兒他第一次懂得了勞動的艱難和自豪。他凝望著這無邊的綠色。藍空中巨大的白船般的云朵無聲地駛去了,深黛的云影移開后,那三股車道在陽光的直射下顯得明亮而線條清晰。那里通向他逝去的青春。他已經聽見一聲遙遠的呼喚。他的眼睛濕潤了。“哦,草原。”他輕聲說。  這里是錫林高勒。是由左右蘇尼特、東西烏珠穆沁、阿巴嘎和阿巴哈納爾等響亮的地名組成的錫林高勒草原。他終于回到了這里。他覺得自己就要打開緊閉著的、心上的門。表弟說過:“祝你在洛西南特的瘦背上騎得穩。”為什么呢?“因為堂 ·吉訶德為尋找假想的敵人踏上征途,而你為尋找想象的凈土而提起旅行袋。”他默默地看了表弟一眼。應當對屬于不同世代的人閉緊心扉。他和他僅差十歲,但屬于兩代人。他怎么能把小奧云娜的事告訴他,再被他恣意挖苦嘲弄一番呢!不,小奧云娜是不能玷污的……也許,八年前的一切都已煙消云散,但歲月、生活和動蕩的歷史留給他的唯一禮物,就是小奧云娜的笑臉。他比表弟僅僅多這么一點財富。當然,表弟是不會承認這種結論的。承認他、同意他、等待和安慰他的,是這錫林高勒大草原。  他等不及捎口信給氈包。他一到公社,就大步踏上了這條三馬車道。他解開衣服,草原的長風直入胸懷。草梢在腳下唰唰地分開。他渴望看到那可愛的小姑娘。他的眼前已經清晰地現出了一對甜甜的酒渦。  “老弟,這回采風,時機難得。怎么樣?計劃撈多少?”人流正匆匆地涌向辦公樓底層那長長的樓道。河南口音的侉乙己追著他問個不休。“這回弄個長篇小說,抓它個兩三千!上回那不中——咋寫個小妮兒!”腳步嚷嚷,人流匆匆。“你別以為人人都和你一樣,光想撈錢……”“咋?”侉乙己恨恨地嚷起來,“你咋著了!你崇高多少?你編小妮兒那幾句詞,還不是落了十塊!少一分你能行?”一陣哄笑。原來下班的人都在滿有滋味地聽著。他們贊成侉乙己。樓道光線很暗。腳步聲、談笑聲在墻壁上擊出回音。他默默走著。孤獨使人痛苦。缺乏溝通彼此的語言使人孤獨。人們為什么更欣賞侉乙己的或表弟的語言呢?難道大家都討厭用真誠的、親切的、尊重別人感情,也使自己更純凈的語言交談么?  這個河南侉子就這樣無恥地嘲弄了,不,是侮辱了他神圣的小奧云娜。他覺得自己的心里也涌進一般污濁的臟水。這臟水居然那么輕易地沖進了他一直悄悄保留在心底的、使他的心溫柔和潮潤的、那一小塊淡綠色的領地。他突然感到疲倦,他累得要命。  他微喘著,大步走向草原深處。這里是馳騁著自由酷烈的風兒的、開人胸襟的莽原。在這里可以不必心有城府。在這里可以把市場上大蔥和爛西紅柿的氣味,把十二平米的家和它的擁塞,把樓下加工廠的噪音和冷冰冰的售貨員,還有那河南腔的下流語言全部忘掉。在這里可以把疲憊的肉體埋在茂盛的箭草、馬鐮草和青灰色的艾可草叢里;他滿懷感激地吞咽著這里的清爽空氣。這時他才明白來到這里的必要。  “今年夏天,你回內蒙去吧。”“開玩笑!哪有那么多錢?”他奇怪地望著低頭織毛線的妻子。“我能領到五十塊獎金。另外還可以再擠出一些。”“算啦。連我喝酒抽煙你都叫喚。”“不,這回不一樣。你下周就請假走吧。”“為什么呢?”“不為什么……我覺得,你一直盼著回去一次。”她原來有一雙銳利的眼睛。他遲疑了:“可是家里,老人,孩子……”“沒關系,去吧。”他吻了吻她的眼睛,心頭掠過一道生疏了的溫暖的波動。  那天晚上她炸了花生米。可是他的筷子卻總是夾滑。在他若有所思時總是這樣。妻子也許就是常在這種時候注視著他。一個扎著兩只羊角小辮的小姑娘正在對他笑。侉乙己騎在一匹馬上指手畫腳,馬兒把他摔在地上。小奧云娜笑了,露出小酒渦。他忍俊不禁,所以又把一顆花生米掉在地上。一旁,妻子拍著襁褓中的兒子,微微地也笑了。夜里他一直在做夢。小奧云娜纏著他,要他翻譯那首小詩。他絞了一夜腦汁。  他走完了三股車道在草原上畫出的那個巨大的弧形。那座熟悉的熬包山從地平線下慢慢浮現出來。清涼的風帶來陣陣苦蒿和艾可草的嗆人苦味兒。在遠處,在開闊的盆地中心,隱約能辨出一個小小的灰點。那是一座破舊的、顏色發灰的蒙古包。炊煙隨著流霧,正從那里裊裊升起。小奧云娜,我可愛的小妹妹,我清澈的小河,你好么?你還記得我們分別時,你騎在我的馬鞍上不肯下來的往事么?你還記得父親、母親,還有老奶奶流著淚水,望著我們的情景么?  他的眼眶里盈滿了晶瑩的淚。“小奧云娜,是我。你的哥哥回來了。”他輕聲說。  哦,青春,你好!我來看你。因為我沒有能留你永駐,像保爾·柯察金,像那些生命之樹常青的勇士一樣。我已經與你分別日久。但我也不同于表弟。表弟說:“我們沒有昨天。”這是他的宣言。而我卻既有昨天也有你。你由憧憬、艱辛、低下地位帶來的屈辱感和自尊感,真正養活自己的勞動中留下的深深腳印組成。當然,還有愛情,尤其是對它激動的想象。表弟說:“沒落的人才回顧過去。我們只面對現實。”但他也應該感到缺憾。至少該為他沒有唱過、而且是沒有在暴風雪之夜的帳篷里,在通紅的牛糞火旁唱過那些歌子遺憾。“我們的旗幟火一樣紅,星星和火把指明前程。”“老伯伯請我們來到果園。孩子們是誰呀打哭了伙伴。”“少先隊,我們快樂的少先隊!快快來,快把歌兒唱起來!”我們起勁地、一支接一支地唱。當然,也唱《紅河村》、《長征組歌》、《十五的月亮》和那個聽說作者被張春橋判了十年刑的知識青年的歌。那種唱法會給人帶來神奇的感受。我們唱著,傳遞著會心的眼神和微笑。心里盈滿著淚珠、醇酒和露水……后來,人走了。但那聲音、那灼烤、那旋律、那心境卻和遷徙后的營盤痕跡一起,在此長留。它就是你,青春……  白發蒼蒼的老奶奶拄著一節斷馬桿,顫巍巍地,伸著瘦骨嶙峋的手迎面奔來。沒有人扶她走。她虎背熊腰的兒子已經先她辭世。老人聲音微弱地叨叨著,緩緩地跑來。她棒住他的頭嘖地親了一口。這親吻電流般擊穿了他的肉體,擊碎了他心上的銹垢。表弟不會理解,侉乙己不會相信,一個穿風衣的城市青年就在這片箭草地上被一個白發蓬亂、衣袍骯臟的蒙古老太婆摟在懷里。老奶奶摸索著他的臉和肩頭,嘮叨著說他瘦了。她堅信他八年來是在城里受苦。“多奇怪,”他想著,便卻又感到老奶奶說得切中隱痛。他忍不住流下淚。他把頭埋在老人懷里。  這個家仍然喜歡在夏季靠敖包山居住。青草如舊。山崗如舊。小河如舊。永遠沾著一層細糞末的墊氈和油膩的捻金線枕頭也如舊。羊群還是在敖包山上散成一個星群。酸奶桶里舀出的奶子還是稠稠的、散發著熟悉的涼味兒。嫂子給他煮的還是拳頭大的餃子。她還是把舀起沸茶的銅勺舉在孩子頭頂上威脅他們。女人們還是在蒙蒙細雨中跪在一片泥濘中擠奶。馬兒在奔跑時還是在耳邊掀起呼嘯的風。歪著騎馬的牧人還是那樣姿態浪漫。套馬桿子還是那么富有彈性地在空中劃出弧線。酒還是散裝的更受歡迎。當然,用獸醫的酒精對井水也不錯。一口喝掉半小碗還是燒得胸口發痛。可是老頭門德如果高興地使勁拍他的肩膀,并且瞪圓眼睛朝著臉色陰沉的瘸子喬洛吼一會《金翅小鳥》的話,再喝半碗也可以考慮。晚霞還是那么鮮艷。月夜還是那么清澄如洗。沉睡的氈包內還是那么靜寂。直徑四米的圓形地面上,不同民族、不同輩份的人的呼吸還是那么酣沉而平和。半圓形天窗里嵌進的那塊藍紫色的夜空, 和點綴其上的三顆亮晶晶的小星, 還是那么使他聯想到阿克肖諾夫的《帶星星的火車票》。  到達那天,他沒有見到小奧云娜。在她趕著牛車從敖包山北的親戚家回來以前,他想象著八年后那扎羊角辮的小女孩的模樣。他心里在悄悄呼喚著她。小奧云娜,回來吧,你快活飛舞的破衣衫,你讓人心疼的小酒渦!騎在我的馬背上來吧,我的黑眼睛的小天使,我明凈的小河!  第二天,一個穿著藍布袍子的少女從牛車上下來了。她把蓬松的長發低垂在沾滿油污、奶漬和稀牛糞的藍布袍上,不聲不響地從他身旁走過,躲到嫂子背后。她沒有羊角似的翹小辮,沒有兩個酒渦。她皮膚粗糙,眼神冷淡。她甚至沒有親熱地喊他一聲阿哈——哥哥。他慌了。他從提包里掏出塑料袋,那是妻子跑遍全城買來的尼龍衫。玫瑰紅上游著幾道雪白的浪。他的手在抖。“奧云娜,”他喚道,“呶——這是給你的。”聲音也在抖。他沒有叫她“小奧云娜”。這不是那個“小”女孩了。少女接了過來,低著頭走開了。她聽見他在門外收拾牛車。他感到此刻妻子、表弟、侉乙己都在盯著自己的脊背。這是他的小詩、他干旱心田中的綠洲、他青春往事的象征、他的小奧云娜么?  生活露出平凡單調的骨架。草原褪盡了如夢的輕紗。就像肥嫩的手抓肉吃完以后,人們開始更心平氣和地煮那些曬硬的肉干一樣。穿上玫瑰紅的尼龍衫又套上藍布袍子的少女不會再是梳羊角辮的小奧云娜、小天使和歡樂的小河了。她滿不在乎地用捧過牛糞的手擠著玫瑰紅和雪白上的虱子。她躲在門外聽著老門德和她母親議論著娶她當兒媳婦的話。她抓起勺子和靴子朝哭個不停的弟弟扔去。她把滿臉盆面粉拼成面條。她摔倒一米高的肥羊,騎在上面撕下滑膩的夏毛。她用大眼睛好奇地直盯著她在八歲時曾經那樣留戀過的兄長。她若有所思,又猛然一甩辮子走開。就像老奶奶一樣拖著長調,在沒有月光和星星的黑夜里嚇狼。她像每一個蒙古女人一樣,睡在門外的勒勒車上,蓋著一塊條氈守夜。她淋著細雨,踏著泥濘,她長高了,她成熟了。她粗糙的臉龐上留著兩塊冬天的凍疤。小河、小溪、小泉奏出的明快兒歌已經逝而不返,渾濁的內陸河水正在干旱的大草原上無聲地流。  他常常在奧云娜忙碌的時候注視著她。奧云娜有一只屬于自己的青花山羊羔,那是一個親戚家的出嫁姑娘在春季送給她的禮物。當時小羊羔只有一丁點兒大。她用弟弟的奶瓶每天給它補奶。傍晚,當歸來的羊群悄悄出現在山坡上時,那只系著鈴鐺的青花小羊就咩咩叫著離群而來。他注視著小羊羔沖進乳青色的薄暮或是桔紅的落霞,朝奧云娜奔來。這是奧云娜一天中最快活的時刻,也是他能聽到奧云娜清脆的、使他感動的“阿哈!阿哈!”的喊聲的時刻。水一樣平靜和悵惘的日子在這時掀起一層微微的喜悅的漣漪。這銀鈴樣的喊聲刺著他的耳鼓。他在其中辨出了八年前小奧云娜天真稚嫩的音素。“哎——阿哈來了!等一等!”他笨拙地答應著跑去。他把奶瓶高高地舉起,小青羊羔急得直立起來。奧云娜格格地笑了,她紅撲撲的臉蛋上又深深地旋出了兩個甜美的酒渦。“阿哈!阿哈!”她快活地搖著他。  在這樣的時刻里,他感到陶醉。因為在他發現自己失去了那個八歲的小天使和“歡樂的小河”以后,還是捕捉到了這美好的一刻。小奧云娜在他長達六年的草原生涯中,也只是在最后一天不讓他上馬離去。妻子也僅僅是在那個晚上使他感受到奇異的、心的親近。他自己也一樣:八年中僅僅一次產生過那樣美好的情思并把它變成那首小詩。  過了幾天,半醉的瘸會計喬洛來到氈包里。他也斜著醉眼,冷冷地盯了他一眼,然后栽倒在氈子上。他開始對奧云娜說出一些難聽的穢語。嫂子不在家。老奶奶睡在角落里。喬洛嘎聲笑著,把碗里的酒潑在奧云娜的赤腳上。奧云娜躲閃著,咯咯笑著,又給他添著酒。她鼓舞了這醉鬼。于是喬洛借著酒勁,拖著瘸腿湊過去。他推倒了奧云娜,放肆地扯開奧云娜藍色和玫瑰紅的領口,把酒咕嘟囔地灌進她的懷里。而奧云娜卻似乎十分快樂,她咯咯的笑聲更清脆了。  他的心在劇烈地急跳。他抑制著怒火。白發的奶奶在一旁嘟囔著夢話。奧云娜的笑聲使他聯想到簡易樓下那加工廠女工們的吵鬧聲。“想象的凈土”,表弟一定正露出富有哲理的微笑。她貼身穿的玫瑰紅和雪白的緊身衫一定浸透了喬洛的酒。他逼視著喬洛。這不是可以諒解的強悍的馴馬手,這是一個陰沉的、五十來歲的丑惡瘸子。是講蒙語的侉乙己。“小妮兒——”他突然惡心。想吐,他掩開小門沖到了包外。他又感到那首小詩淹沒在惡毒的舌頭和哄笑中喚起的痛苦之中。他在民族印刷廠有個熟人叫烏·巴雅爾,“嗨,蒙古人嘛!”烏·巴雅爾說。“你過去問一聲好,他們就殺一只羊。”事實可沒有這么簡單。而對青青的記憶卻比這簡單。在歲月沖刷了很久之后.它留存下來,留在記憶里,像一個夢。可為什么又有瘸子喬洛、侉乙已呢?他們專門消滅這些夢。  后來,他看著奧云娜扶著這醉鬼走過去。在棚車那兒,奧云娜熱心地把瘸子扶上馬。她走回來時驚奇地望了他一眼。他斜靠著氈壁,看著姑娘從他身旁匆匆走過。哦,奧云娜,難道我們之間也沒有了那種親近和純凈的語言么?那為你寫的詩句,難道竟濺不起你心上的一點波浪么?  奧云娜從山腳趕來一群乳牛。她敏捷地把牛一頭頭拴在車上。隨即又從箱車里舀出一盆面粉。她飛快地提來一桶水。她揉好了不成形狀的饅頭,然后用藍袍子前襟兜來一兜牛糞。爐火熊熊燒起來了。可是最小的弟弟在哭。她塞給弟弟一個染成紅色的羊拐骨.然后拍著他,哼著催眠曲。她洗凈一疊磁碗,她斟上一碗熱奶茶,加上一勺黃油。她走了過來。“阿哈,喝茶啦。”她的聲音平靜自然。他拾起頭,奧云煙黑黑的眼睛正凝視著他。他接過碗來。奧云娜添上燃料,然后走到那排乳牛跟前。她單膝跪在牛腿下的泥濘里。“嗤——嗤——”白色的奶漿噴射到木桶里。就在這時,太陽沉入了敖包山。烏云和白云都變幻了色彩。一派金紅從山頂的云霞中朝這兒斜斜投來,鍍紅了一條狹長的草原和這座氈包。奧云娜成了一個披著紅霞的、不認識的美麗姑娘。  哦,歲月不會為你而停止流逝,小奧云娜也不會為你而水遠是八歲。和你一樣,她也正迎面走向自己的人生,在生活的長流中浮沉。執拗地醒著去尋找逝去的夢是件可怕的事。應當讓那種過于純潔的夢永遠縈繞在心頭。因為在現實中追求夢境就是使夢破滅。你來到這荒莽的草原,而表弟只向往黃山和廬山,那些名勝只有服務,不會有夢。侉乙己則只向往錢,錢更不是夢。他們都比你更實際,因此也比你更安寧。  夢的破滅不是壞事,這使他將把獻給夢的愛情投入現實。抓住生活中的那瞬間的美,向奧云娜講述那首小詩,和她一塊走進晚霞,朝小青羊羔高高舉起奶瓶,在奧云娜的笑聲中,舒展開疲憊的軀體和感情,享受這美好的一瞬吧。  日子一天天過去了。他在草原古老的、日出而作的秩序中,在那循回不已的低緩節奏中平靜了,感悟了。他開始更深地理解了奧云娜。生活總是這樣:它的調子永遠像陜北的信天游,青海的花兒與少年,蒙古的長調一樣。周而復始,只有簡單的兩句, 反復的兩句。連風靡當代世界的“folk song”唱法也未離此宗。①生活只是交響樂中兩個主題永遠矛盾的第一樂章。 瘸喬洛耍的酒瘋就是貝多芬著名的“命運的叩門”。正因為矛盾永恒才被人們代代詠嘆,正因此,聽到信天游、長調、花兒與少年才會有相似的感受。表弟錯了。侉乙己錯了。他自己也錯了。只有奧云娜是對的。她比誰都更早地、既不聲張又不感嘆地走進了生活。她使水變成奶茶,使奶子變成黃油。她在命運叩門時咯咯地笑。她更累、更苦、更艱難。沖刷她的風沙污流更黑、更臟、更粗暴和難以躲避。然而她卻給人們以熱茶和食物,給小青羊羔以生命,給夕陽西下的草原以美麗的紅衣少女。為什么要打攪她,也折磨自己呢?不,要和奧云娜和睦相處。要使這有限的幾天假期更和諧和更有哲理,要使它成為人生旅途的一道清流。  他的心平靜了,呼吸均勻了,眼神柔和了。他騎著大白馬悠閑地串門。他去找那和善的老頭門德學唱《金翅小鳥》。早晨,他在清爽的晨風中活動著筋骨;傍晚,他和奧云娜一塊沐浴在紅霞中喂小青羔。他舒適地枕著那個油膩黑污的繡枕,吸著透入氈墻的夏夜草原的清潤空氣。晚上,聽完收音機里那個關于名叫煙筒的丈夫和名叫灶火的老婆的煙鬼夫妻的蒙語相聲,帶著忍俊不禁的神情,他香甜地睡著了。現實比表弟預言的美好,比烏·巴雅爾介紹的真實,又比他自己想象的復雜而合理。被大白菜、蜂窩煤和簡易樓下轟鳴的噪音折磨得太累的肉體和他的神經、感情一起,正在這廣泰的草原和如水的星夜里得到休息。他感到安慰和滿足。他愜意地裹緊白發老奶奶給他蓋上的毯子。他的呼吸和夜草原上牧草的潮聲和諧地溶在一起。  這一天,他在六十里外的牧馬人帳篷里喝了不少酒。當他歪歪斜斜地跨在馬背上走向歸途時,遠處快要沉沒的一輪紅日上方正擁著一團團深藍色的烏云。  天黑了。沒有星星。馬兒快步小跑著,它認識路。他抬起頭,嗅到腥腥的雨氣。他猜想漆黑的夜空上一定也正奔跑著、聚集著烏云。九點半鐘,他剛剛涉過諾蓋烏蘇小河。深重的雨點落下來了,草原上響著密麻麻的噼啪聲。  夾布袍子濕透了。雨水淌過灼熱的脖頸,冰涼地滑在胸脯上。微醉的騎手不會討厭夜雨。淋著雨會產生一種空曠的、踏入人生漫漫長途時的勇敢;他縱馬前行。兩小時后,他催著馬兒踏上了高高的敖包山。  雨絲蒙蒙的夜色中閃爍著一點光亮,像一顆翡翠的夜明珠。綠幽幽的,等待著他。是手電筒的燈光,是打給他的信號,就像暗夜的海洋上那燈塔的信號一樣。他抽了馬一鞭,向那燈光馳去。  奧云娜站在門外的雨中。披著雨衣,舉著手電筒。“阿哈!”她啪啪地踏著地上的積水奔來。她接過韁繩。她扶著他的手臂。她幫助他跳下馬來。雨聲淅瀝。這雨聲中飄著一個陌生的樂句。瘸子喬洛也是在這兒被她扶上了馬。他看見奧云娜面頰上緊貼著縷縷濕發。那個奇怪的樂句輕悄悄地叩著他的心弦。鍋里已經煮開了香氣襲人的羊肉面條,嫂子快活地問他是騎著馬回來的還是馬馱著他回來的。老奶奶搔著銀白的亂發,可能那兒有個虱子。她告訴他今晚收音機又講了那個煙筒丈夫和灶火老婆的有趣相聲。 面湯滾燙。 羊肉噴香。有個家真好。侉乙己如果聽見這個“家”字,一定會露出黃牙。下雨的夜里誰都往家跑。在錫林高勒的千里草原上,他在下雨時只往這兒跑。人世間只有這里在雨夜為他舉起燈光。他吞著面條。牛糞火烤著赤裸的胸口。他給嫂子講著牧馬帳篷的位置,給奶奶學著煙鬼夫妻婚禮上的發言。他笑著、吃著、說著。而心里卻滿盛著另一些話。原來是這樣:最由衷的話語是不能說出來的。說出書面語式的詞匯反而使人發窘。他有點想哭。有人推他,是奧云娜端著一只小碗。酒味兒又香又烈。他一飲而盡。一股滾燙的暖流慢慢向肚腸滑去,又擊響了那個輕叩心弦的神秘樂句。它不屬于信天游、花兒與少年和蒙古長調。它是什么呢?“阿哈!”“嗯?”“還喝嗎?”“再倒半小碗吧,奧云娜!”  以后他有意在夜晚回家。全家也完全可以理解去找老門德學唱《金翅小鳥》的必要。他跋涉了兩千里來尋找地球上一個直徑四米的氈包,他還想反復體味在白天和黑夜從遠方奔向大地上這一點時的深切感受。  迷蒙的、潛伏著一脈生機的原野蒙著濃重的夜幕。萬籟俱寂,蒼穹寧靜。大地的彈性從馬蹄那兒傳遍全身,輕搖著惆悵的心緒。他從暗夜中辨出一種均勻的色素,那是溶入夜色中的、七月青草的綠。浩淼的暗綠中亮起了一顆明亮的星,那是奧云娜為他舉起的燈。那燈光也被染上了淡淡發綠的光暈,像是霧露彌漫的拂曉湖面上跳躍著一簇螢光。蹄聲驚起了宿鳥,引出了那個輕盈的樂句。那么優美,那么感人。哦,綠夜,四季的精英,大地的柔情。這綠夜撫摸著他,擁抱著他,安慰著他,使他不顧一切地朝前走。他又在編織著一個夢么?表弟已經皺起眉頭。辦公樓樓道的人流中已經響起哄聲。但他微笑了。他已經不能承認關于兩句矛盾的歌詞的醒悟,因為這綠夜中有一個新奇的旋律在誕生并向他呼喊。  時間飛快地過去了。他收拾了行裝。  白發老奶奶送給他一個紅布縫成的小方塊護身符。嫂子送給他妻子一塊綠綢子。牧人們送給他一罐罐黃油和花斑透明的磁碗。門德阿爸送給他一壺奶酒。岡林信康唱過:“逝去了,那往日的親切。”左田雅志也唱過:“你去了,帶著臉上的淚水。”而他沒有帶著淚水,而是帶著綠夜中奧云娜為他點燃的燈光。逝去了的已不能追還,但明天他又會懷念此刻的親切。人總是這樣:他們喜歡記住最美好的那一部分往事并永遠回憶它,而當生活無情地改變或粉碎了那些記憶時,他們又會從這生活中再找到一些東西并記住它。這是一種弱點么?也許,人就應當這樣。哪怕一次次失望。因為生活中確有真正值得記憶和懷念的東西。  奧云娜歡叫起來。就在此刻天空中又出現了那金紅的云霞。“阿哈,快!”他忙答應著跑去。小青花羔已經在圍著奧云娜蹦跳。他高高舉起了奶瓶。這最后一個傍晚應當這樣度過。他暗暗希望,在太陽、云層、時間、草原、小青花羔和奧云娜相會時迸射出的,那自然與人的美好畫面中,也能有他瘦削的微小身影。  “阿哈!”“嗯?”“你明天就走么?”“哦,明天不走不行啦。”“還再來么?”“嗯……”“能帶我城里的嫂嫂一塊來么?”“她嗎?不,奧云娜,連阿哈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再來。 ” “路很遠,是么?”“……”“阿哈!”“嗯?”“我想把這只青羊羔送給你。”“真的嗎?”“當然!你已經會喂它了。”“傻瓜,城市里不能養羊。”“那怎么辦呢?我還能送你什么呢?”“今天夜里,你再給我打一次手電光吧,小奧云娜!”  奧云娜驚訝地望著他。他(www.lz13.cn)從她手里抱過小青羔,把它撒在草地上。小青羔咩地叫了一聲,又撲回來,朝他蹦跳著。奧云娜快活地咯咯笑了。這個身穿破舊藍布袍子的姑娘全身通紅,她鮮艷的臉頰上現出了兩個深深的、動人的酒渦。  夜晚,他告別了老門德一家,縱馬馳向等待著他的氈包。諾蓋烏蘇小河的水面上閃爍著暗淡的波光。清涼的夜風掀著流動的草浪。朦朧的、茫茫的黑土地厚實又溫暖。七月的夜,綠色的夜,把他悄悄地抱入懷中。他縱開馬兒,在這綠夜中飛一般疾馳著。  表弟會問:“你找到了什么?”妻子也會問:“你感覺怎么樣?”不,他尋找的已不復存在。他的感情也未必輕松。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也并非是一個新的夢。他的腳已經深深踏進了這真實的無邊青草,他不會再寫那樣幼稚的小詩。像成年的保爾·柯察金為孤獨的媽媽奏出的手風琴聲一樣,他也將把自己的歌唱得沉著、熱情而節奏有力。他用力扯住飛奔的馬兒,佇立在茫茫的綠夜中。那個神妙的樂句已經展開為一個新的、雄渾的樂章。這音樂的旋律和夜的純凈的綠色,流進了他的心。他感到這顆心從來沒有這樣濕潤、溫柔、豐富和充滿著活力。他凝望著莽莽無垠的、親愛的夜草原。“哦,別了,草原。別了,綠色的夜。別了,我的奧云娜……”他輕聲說。  這時,那極遠極遠的綠夜深處,亮起了一顆星。 張承志作品_張承志散文集選 張承志:大坂 張承志:雪路分頁:123

你能找到回家的路嗎  文/鄭執  我手心有塊疤,不大。  兩歲半時,我家住東北老平房,大雪能封門的那種,胡同里一戶挨一家。  夏天就熱鬧,男人們夜里湊群下棋、打牌、喝冰啤酒,小孩子就繞在身邊亂竄。  我爸在某晚做了一件很隔路的事:他不跟人打牌,他自己打鐵—光著膀子,手握錘子,腳下不停踩鼓風機的踏板,陣風呼哧地響,吹的鐵塊忽明忽暗,像閃爍的星。我幼時對發光體癡迷,他一扭頭功夫,我伸手一把抓,手被燒紅的鐵燙得嗞嗞冒煙,尖嚎劃破夜空。  原來不是鐵,是一塊銀。我爸打了一對耳環,送給我媽。  爸媽結婚時兩家都很困難,婚宴只有一桌,嫁妝就一對耳環,我媽喝多了還弄丟一只。婚后兩年,家里仍舊沒錢。有天我爸發現家里的老蘇聯掛鐘上有層質地極好的包銀,突發奇想,撬下來熔成塊,親手打。  他是個沒情趣的人。改革開放,下海賺到錢那幾年,錢直接給我媽讓她自己花,就是沒親自給我媽買過東西。他說自己沒審美,不懂什么叫好看。  他打的那對耳環,就是倆大圓圈,像西游記里女兒國國王戴的。我媽也沒換過,戴了整二十年。二十年里,他讓全家從平房搬上老樓房,幾年后又搬進新一點、大一點的三居室。  第一個老樓的套間,37平米,我住了7年,童年最快樂的時光都被困在那里。套間在六樓,夏天晚上我玩得太晚,回家已經天黑。我怕黑。當年老樓還沒裝聲控燈,上樓前,我會先朝六樓窗戶大喊兩聲媽,見我媽探出頭來擺手,我才沖進黑漆的樓道,一進去就能聽到渺遠的回音:到幾樓啦?二樓!現在到幾樓啦?四樓!四樓上五樓的轉彎處,臺階上已可見光。  那幾年的晚上,我爸常在外應酬,半夜回來,關門聲很輕。又幾年后,搬進大一點的房子,他的關門聲徹底沒了,人去了南方闖蕩,后又出國,再回到家已是兩年后。  他回家那天,除了我媽,沒人知道他被朋友騙光了錢。我只記得出租車停到家門口,我跟我媽下樓迎接,我爸一把抱住了她。多年后才醒悟,那絕非那個男人的常態,他本是跟浪漫絕緣的人。  我媽只說了一句:還能找到家就行。  他成長的環境是書香門第的反義詞,自幼混社會,狐朋狗友,煙酒傍身,光身上的疤就上百針。后來他跟俗世的很多人一樣,犯了世俗的錯誤。但這個家并未因此崩壞,我媽將更多的注意力轉移到我身上,一切平靜地度過了。只是房子沒有再變得更大,我媽的耳環也一直沒換過。  我到青春期,跟他的話更少了,除了周末要生活費,平日住校連個電話也不打。他總是照我開口的數目多給,花不了我就攢著,給當時喜歡的女生買禮物。這方面我倒是遺傳他,都沒創意,無非是項鏈、手鏈,還多是男女配對的兩件,土。  我還記得,當時能負擔起最好的是石頭記。  大學離家遠,我爸一次給我整年的生活費自由支配,我便買得起施華洛世奇,再后來是Tiffany最便宜的那款對戒。轉眼大三,奧運會結束后的冬天,他被查出癌癥晚期,只剩兩個月。  我辦了休學回家,專心陪他走完最后的日子。  頭一個月,我們晝夜不停地說話,多過之前二十年的總和。后一個月,他不夠氣力說話了,時睡時醒,身體也無法再自由行動。最后半個月,他對我說,我要回家。這里的墻太白了,我不喜歡。  他在家過了最后一個年。那年春晚小沈陽首秀,說“這個真沒有”那句時,他臥在床上笑了三聲。年初三,他陷入昏迷,無意識地呼喊,都是陰一半陽一半的話。他嚷的頻率最高的一句是:放我回家。年初五,他安靜了半日,到晚上平靜地走了。我一直在身邊。  送葬在外地,一處佛教信眾的私人道場,三天里過程很曲折,萬事由我媽二十年的老友、一位虔誠的居士妥當安排,我跟我媽都信任她。除我們三人,在場都是素未平生的三百位居士,齊聲誦經,場面壯觀祥和。  火化前,我問:為什么他總嚷著要回家?  居士:想家。  我:他以后還能回家嗎?  居士:只要他想。  我:以后再搬家,不會迷路嗎?  居士:留件最熟悉的東西給他,就能找到。  后悔自己說這些,大家都沉默。二十年,最熟悉的還能剩什么。  我媽從始至終靜靜的,摘下耳朵上那對大圓圈,交到我手上。  我把兩只耳環放進他兩只手掌,攥緊。一個人推他進了火化間,誰都沒看  到我哭。  某一刻,我突然想,不如成家吧。  休學一年,回到大學。朋友們都忙畢業,我不急,我想著買個什么戒指好。那年開始,我決意自力更生,不再要家里的錢,無關逞強,就算是對他的交代。  自然買不起Tiffany了,我買回了最揮霍那幾年里曾不齒、認為是屬于中學孩子的施華洛世奇。(www.lz13.cn)當時的那個人打開來看,睫毛下閃過某種東西,那種東西跟我隔著很長一段距離。  我結束得很知趣,卻免不了落俗,又一瞬間覺得該去賺錢了,開始鉆研創業的點子,有的胎死腹中,有的半路夭折,事實證明我不是那塊料。倒也無所謂,有所謂的是,一些東西做了陪葬—我再不想寫東西了。我覺得周遭一切都無趣,于是夜蒲,酗酒,昏天黑地,很快花光最后的錢。期末考試臨近,我遞了退學申請。  我打電話說,我退學了。  我媽說,那就回家吧。  我回到家,悶在家里不愛出門。  我媽問,真的不寫了嗎?我說嗯。我媽問,真的甘心嗎?我說嗯。  我媽說,那就出門走走吧。  多年來,每一次不知該去哪里,我都不由自主地走回最初的那棟六樓。我喝了酒,又是晚上,樓道太黑了,我不敢上去看,就在樓道口坐下,突然哭出來,卻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哭得聲大起來,樓道一瞬間亮了,原來這么多年早裝了聲控燈,可那種光始終不夠自然。  我好像聽見回音:到幾樓啦?我這是到幾樓了,我真的不知道了。  我迷路了。  這不是那嚷著要回家的男人想回的家,這光也不是我怕黑時最需要的光,因為這沒有為你留著的門。除了回家,我還能去哪呢。  路那么長,有人走快了,這是沒辦法的事。你有權悲傷,但你必須自求多福,必須找到回家的路。終有天你會發現,這條路是個圈。你最需要的,都不是路上撿來的,而是原地不動的。  你在乎誰,你說了算。誰在乎你,你說了不算,時間說了算。  那個漫長的夏天過去,陰差陽錯地又回到學校,花掉了比別人多兩年的時間。那多出的兩年里,我完成了一本書,獻給那個迷過路的男人。  去年有一天,我莫名其妙收到一筆稿費,根本忘記了是在哪本東西上寫了篇什么。剛好第二天要飛回家過年,心想買點什么帶回去呢。  買對耳環吧。 書讀不下去就回家 人生的兩個方向:一個是出門,一個是回家 我要回家去,為母親梳一次頭發分頁: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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