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是不是還有什麼沒說的？

２

長久以來，我就有個出書的夢想，但時間總放在還早得很的未來：國中時幻想著在高中，高中時幻想著在大學，上大學後幻想著在未來某一天。其實從來沒有面對有一天，我真的要出書了，只是在幻想中，不斷地設計、改版；因為它並沒有落實為現實生活中一本確實存在的書，所以不斷地改版，都還是初版。

那種幻想，就像一條河幻想自己未來被裝進什麼樣的容器，一棵樹幻想自己未來被雕塑成何方神明一樣。在詩作與詩作之間，不斷釋放強烈的言說；說著曾經存在的與現在的自己，不斷地釋放，很強烈，但也很幽晦。

詩不自器，與我圓方。

３

在得知文化中心願意為我出書時，一方面很高興，覺得自己受到肯定；但另一方面，那個幻想也真的落到眼前了。近鄉情更怯，當幻想變成現實的前一刻，卻叫人不知如何是好。坐在書桌前，束手無策，不相信這就是我從前不斷盼望著的時刻。就好像詩作們真的要到進容器裡頭了，真的要有一個形狀了，而且貼上封條標示、放在展示架上，茲人觀看評論。

上帝抽完祂的香菸，將它撚熄。我有一種死亡的感覺。

４

我對死亡很敏感。

很多事情都會令我聯想到死亡。譬如一去不復返的時刻、寫出去的文字、說出去的話、以及所有固定下來的東西。可能二十年後，我已經搞混了寫序時的自己腦中有那些想法，也許屆時我會忘記一些前提，而理所當然地認為這一篇序透露出來的就是百分之百的我。這正代表著：現在坐在電腦桌前敲鍵盤的我所處的這個時刻，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所留下的遺物，一篇序文，其實只具備參考價值，它無法重現那個逝去的時刻。

我也懷疑像我這樣對死亡夸夸其談到底對不對，這種不痛不癢的死亡只是年輕時候的多愁善感。但是目下的我所能把握住的，也就是這年輕時的多愁善感。老成，如何能預支呢？

５

這本詩集是我五年來創作河流中的結晶展示所。輯一「上帝的香菸」收的是高中（高二到高三）的作品，輯二「倉頡的情書」是大一的作品，輯三「愁困詩稿」收的是大二的詩作，輯四「詩人之愛」則是大三這一年的詩稿。大體上高中時較注重死亡與記憶、反抗與創新等問題，高中大學之際對歷史題材產生興趣，上了大一之後寫了不少小詩、同時對流言的主題較為敏感，到大三則較偏好愛情的主題……

五年來有的想法不改初衷，但也有的想法不斷改變；也許在詩作裡看不太出來，但這改變是有的。例如收於輯一的〈下課〉一詩的第二段，原來是：「青苔的周圍居然長出一棵仙人掌／搜尋　樹縫中爭取／陽光成了顆粒」，到了大三改成「

陽光在樹縫中變成顆粒／園藝社的學弟捧著一盆／仙人掌，看看我臉上的太陽／笑笑。沒人在堅持什麼」。對我個人而言，這個想法的改變是很大的。原本擔心這麼巨幅修改自己的詩，而且沒有交待清楚諸如原作何時修改等問題（的確也忘了確切的原作日期），豈不是竄改歷史嗎？但想一想，也不會有人因為我修改了自己在高中時寫的一首詩而扼腕憤怒、痛聲指責，那麼我為什麼要拒絕修改自己的詩呢？為什麼要把一個不斷延續的生命切割成一個個獨立不同的時刻而彼此緊張地對峙呢？

於是有好幾次，我輕輕鬆鬆地開啟舊檔，修改一番之後，就這麼儲存檔案。

６

回到過往那些寫詩的時刻，那些逝去不足惜的時間，它們因為寫出一首首的詩而結晶，在記憶的河流中發出光芒而易見。我不敢以為我的詩能有怎樣替別人說話的能力，但我相信如果詩能忠於自己，必能使我的同類受到感動；也許使他們想起過往一個久被遺忘的時刻、也許使他們把某種想法形象化了、也許一個不小心還有了反映社會的功用、也許……念師範大學的人忘不了教育，也許詩還有很傳統的娛樂與教育的功能。也許，也許我把我所不敢奢望的，通通推給了也許。

７

如果我很悲觀，我會說，當這些詩變成一本詩集之後，就離我而去了，如果我很悲觀我會這麼說；如果我很激進，我還會說詩活下來了，我死去了。但是這些都不是我要說的，「詩的離去」或「詩人的死去」這些想法不過意味著消除某些理論上的執著，為了消除一種執著而陷入另一種執著的說法，我並不喜歡。

想起自己的一首小詩〈詩與我〉（收於「輯三」），原來是這麼寫的：

在手掌間醞釀一道雷

發出

擊中

百年後我的心臟

原來我想，也許自己生生世世都在讀自己的詩；這一輩子讀上一輩子留下來的詩，下一輩子讀這一輩子留下去的詩。原本就這麼乖乖地相信，像信仰一種宗教。想著想著，又覺得把「我」字改成「誰」字好些。也許，擊中的不只我的心臟吧！也許這道雷將更為廣大，更不為詩的形骸所苦，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