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的性命，是框金又包銀
阮的性命不值錢
別人呀若開講，是金言玉語
阮若是加講話，念咪就出代誌

「店長，你的老鸚鵡又在唱衰歌了啦！」
一大早上班就聽見這種苦情歌，會影響業績的好不好？
一臉福泰的店長，趕緊弄飼料、加清水，讓阿鳳先轉移注意力。
「抱歉抱歉，阿鳳最近大概心情不太好。」店長連忙道歉，手下也沒停，俐落地整理鸚鵡的四周環境。
那是一隻很老很老的鸚鵡，身上的羽毛掉得稀稀落落的，鳥喙也沒了光澤，還斷了一小塊。鸚鵡的雙眼無神又黯淡，有時候還會體力不支，一下子噗通倒下來，倒掛在支架上，一開始把不少店員嚇了一跳。
「店長啊，你一定要把鸚鵡放在店裡嗎？」店員又抱怨。
「沒辦法啊，我家裡平常都沒人在，老婆孩子都在加拿大坐移民監，我每天早出晚歸，在公司的時間還比在家裡多，不放在這裡照顧，要放哪？」
店員不再吭聲，心裡仍在碎碎念不停︰不過就是一隻老鸚鵡嘛，何必這麼大費周章？隨便丟出去放生不就行了？真不知道老闆心裡在想什麼，平常工作都已經這麼忙了，還要花時間花錢去照顧這隻沒用的笨鳥。
電話響了，店員接了起來，沒幾分鐘便連絡好客人，準備帶著客人去看房子。
打開店門，他看見一個綁著馬尾的年輕女孩子，正拿著掃把在替他們店門口掃地。
他不禁狐疑地多看了幾眼，這年頭有人這麼善良，會幫人家店門口掃地喔？
「小姐，妳是不是掃錯地方了？」店員見對方是個年輕女孩子，便藉機搭訕一下。
女孩子不是別人，正是昨天晚上在這兒燒經文的秦晶晶，她回到宿舍後才想起來，自己在別人店門口燒了一大堆紙灰煙灰就跑了，實在不禮貌，所以第二天一早連忙跑來，向隔壁商店借把掃把，把仲介店門口掃乾淨。
但是她並沒有多做什麼解釋，只是微微一笑，點頭帶過。
這種玄妙的事情，不是每個人都會相信的。
店員見秦晶晶似乎不太答理自己，也不想再繼續自討沒趣，公事包一拎，就騎上機車走了。
秦晶晶掃完地，不經意地往店內一望，剛好看見那隻老鸚鵡又歪在一邊，身子搖搖晃晃，好像隨時會倒下來的樣子。
喜歡動物、關心動物的她忍不住貼在玻璃窗前，想仔細看看那隻鸚鵡。
過沒多久，那隻鸚鵡果然噗通一下就倒了下來，秦晶晶大吃一驚，推門而入直衝到老鸚鵡面前，把牠輕輕扶了起來。
天啊，牠都翻白眼了，這應該是休克了吧？
「你們、這隻鸚鵡生病了耶！怎麼不帶牠去看醫生？」她轉過頭焦急地詢問。
剩下的幾個店員看看她，又看看老鸚鵡，一個年輕的女店員忍不住笑了出來，「小姐，妳不要激動。那隻老鸚鵡常常這樣的，過一會兒牠就又會生龍活虎的。」
店長這時從後頭走了出來，見到秦晶晶捧著那隻老鸚鵡，好奇地問︰「小姐，妳喜歡這隻鸚鵡嗎？」
「呃⋯⋯不是，我是看牠剛剛突然昏倒了，好像是休克，所以⋯⋯」
「妳覺得牠生病了？」
「應該是。牠幾歲了？」
「不知道。只知道年紀不小了。牠是從我太太娘家那裡過來的。小姐，妳喜歡牠的話，要不要帶回去養？我看妳一定是個善良又愛護動物的人，這隻鸚鵡在我這裡，說實在也挺慘的，我沒有多少時間能照顧牠，雖然我也不討厭牠啦⋯⋯可是總覺得，如果牠能找到更好的主人，應該也是件好事。」
「可是我住在學校宿舍，不能養寵物。」
「這樣啊⋯⋯」店長露出有些失望的神情，不過很快又振作起來，「那也沒關係。喔，對了，小姐妳是想買房子嗎？」
「呃，不是不是，我只是剛好路過而已。」
這時候她懷裡的鸚鵡動了動，吐了一口大氣，然後醒了過來。
鸚鵡茫然的眼神望望秦晶晶，又望了望她的左肩，看見牠這個動作，秦晶晶心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這隻鸚鵡看得到小白？！
「你看得到小白嗎？」她問鸚鵡。
鸚鵡像個失去記憶的老人一樣，茫然地看著她，像是不懂她在問什麼。
「小姐⋯⋯妳在對牠說話嗎？牠是鳥耶⋯⋯」店長在旁說。
雖然鸚鵡的確會說人話，但也不過是知其音不知其意，更遑論與人能溝通了。這位小姐⋯⋯還真有點奇怪。
「喔，對不起。我常常喜歡和動物說話，讓你見笑了。」
老鸚鵡又慢慢踱回支架上，搖頭晃腦地用沙啞的嗓子又唱起歌——

別人的性命，是框金又包銀
阮的性命不值錢
別人呀若開講，是金言玉語
阮若是加講話，念咪就出代誌

沙啞的嗓音充滿了心酸與無奈，秦晶晶聽得心口一陣發堵，眼睛差點又要紅了。
即使只是鸚鵡學舌，但她感覺得出來，當初唱這首歌的人，一定滿腹委屈無處可傾吐，那曲調充滿了對現實的無力與挫折，也許還有一絲絲對過往美好的懷念。
「這隻鸚鵡有名字嗎？」她問店長。
「我老婆都叫牠阿鳳。牠和我岳母一起住了好久，我岳父很早過世了，岳母一直一個人生活，後來年紀大了，只好送到老人院給人照顧，那裡卻不能收留動物。沒多久，我岳母也過世了，唉⋯⋯」店長嘆了一口氣，「這鸚鵡也真可憐。誰想得到鸚鵡居然可以活這麼久？主人都死了，牠卻還活著，然後像個皮球一樣，被人推來推去。本來他們怕麻煩，想直接讓牠安樂死，我實在不忍心，只好硬著頭皮把牠要來，暫時養在這裡。」
秦晶晶聽得心酸，同情的眼光不住望向那隻老邁的鸚鵡。
牠到底幾歲了呢？
牠知不知道自己的主人，已經過世了？

「晶晶，妳怎麼突然研究起鳥病來了？」
正在埋頭看書的秦晶晶抬起頭來，一看原來是同寢室的學姊。
「沒啦，就是突然有點興趣而已。」她訥訥地笑了笑。
她其實很想幫幫那隻老鸚鵡，至少要知道牠生的是什麼病，可是她查了半天資料，就是找不到符合老鸚鵡病徵的疾病。她又仔細想想那天遇見老鸚鵡的情形，除了年紀老邁之外，似乎也沒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只是會突然倒下休克而已。
唔⋯⋯如果她聽得懂動物說話就好了。
想到這一點，她腦袋裡突然靈光一閃︰不是有人可以和動物溝通嗎？
她馬上興沖沖地找出安佑的電話。
「安佑嗎？你好，我是小白的主人，秦晶晶。你還記得我嗎？」
「記得。當然記得。」安佑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疲憊。
「我有事情想要麻煩你，不知道你這幾天方便嗎？」
「和動物有關嗎？」
「嗯。」
秦晶晶於是在電話裡把鸚鵡的情況大致說了一下。
「沒問題。今天晚上就去看看吧。」
「咦？這麼快？」
安佑苦笑了一下，「越快越好。」
秦晶晶也聽出他的聲音有點不對勁了，「安佑，你沒事吧？」
「沒事。」
至少現在暫時沒事。
「妳不用擔心我。有阿熊在我身邊。」
秦晶晶愣住。
阿熊？那隻胸口有著Ｖ字形白紋的小不點黑兔子？
一隻兔子能幫上什麼忙？
糟糕，她越聽越擔心了。
「安佑，你要不要緊？如果你要什麼需要幫忙的，一定要告訴我喔。」
「我知道了，謝謝妳。」
掛上電話後，安佑抹抹臉。
他其實只是做了一個惡夢而已。
但是那個夢境卻太過逼真，他嚇醒之後，全身都還是冷汗，而且夢境裡的景象歷歷在目，他即使閉上眼睛也逃不掉。
能通靈的人多少會有些預知未來的靈感，安佑之前也多多少少會做些惡夢，但都沒有這陣子的這個夢境，來得逼真可怕。
他很希望那個夢不要成真，但是⋯⋯這恐怕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的⋯⋯
他吁出一口氣，目光開始尋找黑兔子的身影。
只見阿熊又自己用遙控器打開了電視，正盯著電視新聞不放。
新聞正播報著大陸兩隻熊貓來台的消息，阿熊看得目不轉睛，十分專心。
「阿熊，你喜歡熊貓啊？」安佑振作起精神，開著阿熊的玩笑。
阿熊沒理他，卻在看到新聞中熊貓日常生活的片段時，興奮地猛瞪腳，還不時在電視機面前轉起小圈圈，嘴裡發出呼呼呼的聲音，十足兔子發情模樣。
「⋯⋯阿熊，你真的看上熊貓了？」
看見阿熊難得這樣興奮的模樣，安佑實在不好意思說，其實他早有預感，熊貓是不會來了。

安佑從來沒見過這種情況。
這情況不知道該說是詭異，還是靈異，還是不可思議？
那隻老鸚鵡是活的沒錯，可是身體內部的各種機能差不多都已經到了盡頭，幾乎可以說隨時都會死去，所以牠才會不時昏倒休克，但當牠失去意識，靈魂出竅之際，牠的靈魂卻死都不肯離開身體，好幾次靈魂都已經脫離身體一半了，卻又以驚人的意志力抵抗命運的時辰，狼狽地鑽回肉身中，暫時喘一口氣。
然後老鸚鵡又會「活」了過來，努力吃點東西補充體力，再搖頭晃腦地用沙啞的嗓子，吟著「金包銀」這首老歌。
這是一隻即將老死，卻倔強地不肯死去的鸚鵡。
一般動物，包括人，即使有強烈的遺憾或是未完成的遺願，頂多只是死後靈魂留戀這個世界，不肯放手離去，安佑還從沒有見過這麼頑強的意志力，居然能把已經出竅的靈魂給拉回來。
安佑和阿熊一同用著欽佩的眼神看著那隻老鸚鵡。
「請問⋯⋯」店長這時候說話了，「你們還要看多久？」
其實他早該下班了，是因為秦晶晶一直請他多留一下，讓安佑見見阿鳳，他才特地在店員都下班後又留了下來。可是上了一天班，他真的已經好累了，只想早點回家洗澡上床睡覺。
「店長先生⋯⋯這隻鸚鵡是不是很不信任人？尤其牠最討厭男人？」安佑問。
店長顯然很驚訝，「沒錯沒錯，不知道為什麼，牠最討厭男人。我們店裡的女店員來逗牠玩，牠頂多不理不采，要是男店員，包括我，走近牠面前，牠有時候脾氣一來還會用翅膀打人呢！簡直就像惡婆娘一樣。」
「牠是母的？」秦晶晶問。
「不，牠是公的。」安佑回答。
「那怎麼會這樣？」秦晶晶不解。
安佑笑著說︰「不要用那麼單純的生物本能去分析動物的心理。牠今天會有這種行為，一定和牠的過去有關，也許也和牠的主人有關係⋯⋯」安佑沈吟著。
「看起來，你們好像很了解動物似的，」店長突然說︰「其實我有個不請之請，不知道你們能不能幫幫忙？我明天就要去加拿大去找我老婆和孩子了，半個月以後才會回來。雖然我已經拜託那些小店員們幫我照顧阿鳳，可是他們其實都不太喜歡牠⋯⋯唉，你們也知道，現在的年輕人多半都沒什麼耐性，上班老遲到，下班絕對準時，我就怕到時候他們趁我不在摸魚摸得太兇，那阿鳳就倒楣了。」
「可是我住宿舍，不能養動物耶。」秦晶晶說。
她和店長的眼光於是不約而同地落在安佑身上。
「我？」安佑指著自己的鼻子，「我沒養過鳥耶。」
「有什麼關係？」秦晶晶低聲在他耳邊說︰「反正你有什麼不懂的問題，直接問鸚鵡不就好了？你不是聽得懂動物說話嗎？」
「可是——」
「就這樣決定了！反正只是代養幾天而已嘛！」秦晶晶很乾脆地自做主張，答應了下來。
不等安佑回答，秦晶晶又摸了摸他懷裡的阿熊，「阿熊，不可以欺阿鳳喔。」
阿熊豎起耳朵，鬍鬚抖了抖，像是在抗議。
牠才不屑去「欺負」一個要死不死的老傢伙呢！
「好了，三票對一票，少數服從多數。安佑，鸚鵡阿鳳就麻煩你囉。」秦晶晶笑得樂呵呵的，「還有還有，你放心，我會常常到你家去拜訪，看看阿鳳的。」

於是鸚鵡阿鳳就這樣跟著安佑回家了。
阿鳳是一隻金剛鸚鵡，體型頗大，牠到了安佑家裡，左顧右盼，尋找可以棲息的木架。但是安佑並沒有把牠平常習慣棲息的木架帶回來，他只是指指房間，告訴牠：「想停哪裡就停哪裡，到處趴趴走也沒關係，只要遵守一個條件︰不可以搞破壞。」
至於「搞破壞」的定義是什麼，請去問阿熊。
阿鳳那雙總是透露著茫然眼光的雙目突然明亮起來，像個和藹的長者，望向安佑。
「怎麼了？你有話想對我說嗎？」安佑把手伸給牠，鸚鵡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沒有爬上他的手。
看來牠並不太容易相信人。
突然擁有了不受拘禁的自由，鸚鵡剛開始有些不習慣，牠棲在木頭椅子的椅背上，不安地來來回回走動。但不一會兒牠膽子大了些，開始跳下椅背，在地上搖著尾巴到處走來走去。
牠看見黑兔子大剌剌地躺在地上，不客氣地一爪採過去，把阿熊嚇得跳起來，氣呼呼地追著牠後面跑。
有這樣大的空間可以跑來跑去，鸚鵡樂了，一面跑一面用沙啞的嗓子不知道在喊些什麼。
安佑看阿鳳只會在地上走來走去，知道牠大概是被剪翅了。雖然一般的鳥兒剪翅後，翅膀的羽毛仍能慢慢長回來，但阿鳳年紀大了，翅膀上的羽毛再也長不回來，再也不能展開雙翅飛到牠想去的地方。
不過牠倒似乎很自得其樂，一點也不在意自己不能飛。
阿鳳跑了跑，突然又噗通一聲倒了下去，安佑已經有些習慣牠這樣的突然性休克，但還是有些不放心，趕緊跑過去看看。
阿熊正在用牠的小前腳輕推著不醒人事的鸚鵡，只見鸚鵡的靈魂又要出竅了，但是牠的意志卻還在苦苦抵抗，安佑不忍心，於是多事幫了忙——
他在鸚鵡靈魂上輕輕一拍，靈魂便被推回鸚鵡的身軀裡。
阿鳳馬上醒了過來，牠迷離的雙眼緩慢眨了幾下，鳥喙開開闔闔，努力吸進新鮮空氣。
然後牠嘆了一口長長的氣，慢慢站起來，抖了抖身子。
牠輕輕咬了咬安佑的手，算是表達了謝意。
「你到底在等什麼呢？」安佑忍不住問。
阿鳳不知道是故意沒理他，還是裝作沒聽懂，牠搖了搖身子，又開始在公寓地板上到處趴趴走探險了。

事情發生得很快。
幾天後的一個清晨，安佑還在床上，客廳裡又傳來阿鳳的破嗓子在唱著歌——

別人的性命，是框金又包銀
阮的性命不值錢
別人呀若開講，是金言玉語
阮若是加講——咚

安佑睡得迷迷糊糊，還在想阿鳳什麼時候開始自己改編歌詞了，一顆兔子砲彈突然衝上床，又在他胸口上猛踩。
安佑連忙坐起身子，只見阿熊一臉焦急地在他身上猛瞪腳，他馬上知道是阿鳳出事了。
他跳下床，跑去客廳，看見阿鳳倒在地上，但是這次牠的靈魂幾乎已經出竅了大半，看來是撐不住了。
安佑跑過去，抱起阿鳳，「阿鳳，你到底在等什麼？為什麼你要這麼辛苦等待、辛苦掙扎？你有什麼沒完成的心願，可以告訴我，我幫你完成。」
但是阿鳳還是沒有說。
安佑突然想起仲介店的店長說過，阿鳳似乎比較喜歡女生，他迅速想了一下，決定把秦晶晶找來，一來她是女生，二來阿鳳也認識她，應該對她比較不會有戒心。

秦晶晶很快就趕到了。
她一接到電話就馬上騎車飆過來，臉沒洗，頭髮沒梳，衣服也穿得亂七八糟，上衣的釦子還整排扣錯了。
「啊！阿鳳！你怎麼了？」秦晶晶一看見鸚鵡倒在地上，眼淚馬上就掉了出來，她連忙抱起鸚鵡，感覺到牠小小的身軀還有些微溫。
「阿鳳？阿鳳你怎麼了？」
想起多年前與小白生離死別的那一幕，秦晶晶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眼看就要號啕大哭起來，這時阿鳳的鳥嘴輕輕開闔了起下，幾乎細不可聞的幾個不成調的音符傳進她的耳裡。
秦晶晶眨眨眼，豆大的淚珠掉在阿鳳的臉上。

別人的性命，是框金又包銀
阮的性命不值錢⋯⋯

是秦晶晶在唱歌，這首歌她以前常常聽鄉下人在唱，自然而然就學會了一些。
安佑看見鸚鵡的靈魂停止了掙扎。
阿鳳原本無神半閉的眼眸突然亮出了光彩。
「阿嬤。」阿鳳說。

阿鳳，你看見什麼了？

秦晶晶腦海突然閃過一個念頭，心裡一陣酸。
「阿鳳乖。」她不自禁地脫口而出。
她明白了，她都明白了。
「阿鳳乖，阿鳳是好孩子，一直陪著阿嬤⋯⋯」
阿鳳一直在等著牠的阿嬤，那個牠陪伴了二十多年，年華已經老去的女人。
牠陪著阿嬤，阿嬤也陪著牠，兩個互相依靠陪伴，一起走過了二十多年。
阿嬤盼不到孩子，也盼不到孫子，只有把阿鳳當成自己的乖孩子，每天對牠說話，每天對牠唱歌。
阿嬤最常唱的歌，一定就是這首「金包銀」。
「阿鳳乖，阿嬤唱歌給你聽⋯⋯」秦晶晶一面哭，一面唱，晶瑩的淚珠不斷落在阿鳳身上，浸溼了牠的羽毛。
阿鳳開始說起話來——
「阿桂⋯⋯阿嬤好想妳⋯⋯」
「阿桂妳的女兒長大了吧⋯⋯阿嬤好想看看乖孫女⋯⋯」
「阿桂，阿嬤留了東西給妳喔，就在阿嬤的床底下⋯⋯」
阿鳳真的是在「說」，那語調就像一個老阿嬤在對著女兒說話一樣。
「阿桂，阿嬤真的好想妳，真希望死前能再看妳一眼⋯⋯都是我不好，沒好好待妳⋯⋯阿桂⋯⋯」
安佑紅了眼眶。
他在阿鳳身上，看見一個獨居老人的寂寞與心酸。
阿鳳把這些話都記了起來，可見老人家一定每天都在盼、每天都在說，卻也一天一天地失望。
秦晶晶已經哭得不能自己，她的歌再也唱不下去，只是一個勁兒地說︰「阿鳳乖，阿鳳好乖⋯⋯」
「好想妳⋯⋯」這是阿鳳的最後一句話。
硬撐了許久的肉體終於達到了極限，牠閉上眼，頭軟軟地歪向一旁，但牠的面容十分安詳滿足，不再茫然。
秦晶晶抱著阿鳳放聲大哭，安佑拍拍她的肩，「不要太難過了，妳這樣難過，會讓阿鳳不好意思的。牠只是時間到了，該走了。」
他看見阿鳳的靈魂，停在窗前。
牠展開雙翅，那漂亮的大翅膀上長滿了美麗豐亮的羽毛。
然後牠頭也不回地飛走了。
安佑知道，牠是去找牠的阿嬤了。

仲介店的店長回來了。
他聽完了阿鳳的故事，也忍不住眼泛淚光。
「從前我是不太相信這種事情的，」他不好意思地摘下眼鏡，抹抹眼睛，「可是你們說的，真的和事實很像。阿鳳的確和我岳母相依為命了二十多年。聽我老婆說，我岳父以前就有暴力傾向，又在外面包養小老婆，對我岳母很壞，但她還是任勞任怨，繼續守著那個家。至於我老婆，她的小名的確叫做阿桂，我也的確有一個女兒⋯⋯唉，我們也很想多花點時間陪老人家，可是我工作忙，老婆孩子又在加拿大。以前我們也想過要岳母一起搬去加拿大，但她不願意，說還是台灣土親，她不想在國外終老一生。」
「請問一下，阿鳳幾歲了？」安佑問。
「這我也不清楚。只知道牠是別人送給我岳母的，好像之前在別人家也活了很久。」
「我們⋯⋯我們可以看一下你岳母的房子嗎？」秦晶晶突然問。
「我岳母的房子？」店長想了一下，「應該還可以，我記得這房子還沒有賣出去。你們想去那兒做什麼？」
「阿鳳說，阿嬤的床底下有東西留給她女兒。」秦晶晶說。
「是這樣嗎⋯⋯那好吧，我和你們一起去吧。」店長說。

阿嬤在住進老人院之前，住在一個一樓的小店面後邊。
裡頭堆滿了各式雜物，阿嬤什麼東西都捨不得丟，一樣一樣往屋裡塞，塞到最後連人要走動都有些困難。
店長不好意思地說︰「老人家就是這樣，年輕時候勤儉慣了，什麼東西都想留，總想著以後也許會用得到。這間屋子我一直沒時間過來整理，真是的⋯⋯」
他們走到阿嬤的臥房，裡頭也塞滿了東西，最多的就是衣服，都是些從國外寄回來的昂貴衣服，但阿嬤一件也捨不得穿，通通都放在床頭，頂多偶爾拿起來放在身上比一比而已。
她想要的不是衣服，也不是國外的維他命或保養品。
她最想要的，是看她的親生女兒一眼，還有看看那已經上了初中的可愛孫女。
在衣服旁邊的，是一疊疊的相片，都是阿嬤女兒和孫女的相片。
有女兒的結婚照、小孫女的滿月照、小孫女上幼稚園的第一天、小孫女上小學⋯⋯小學畢業⋯⋯好多好多相片。
不識字的阿嬤，就只有看這些相片，來慰藉自己的思念之情。
即使偶爾女兒打越洋電話給她，她也是急急就掛斷，說國際電話太貴，不要浪費這個錢。
店長這時候已經滿頭大汗地在清理床底下的雜物，裡頭幾乎應有盡有，鞋子、襪子、破舊的衣物、報紙、雜誌、過期的罐頭、雨傘、衣架、被子、幾百個紅白條紋的塑膠袋⋯⋯安佑也去幫忙，秦晶晶則負責檢查他們撈出來的雜物，看看有沒有沒注意到的漏網之魚。
沒多久，秦晶晶喊了出來︰「等等！我好像找到了！」
她從層層相套的塑膠袋裡，找出一個木製的小盒子，上面還有一個小小的鎖，看來很像以前女人用來藏私房錢或是首飾的盒子。
因為年代久遠，那個鎖輕輕一扳就掉了，秦晶晶打開盒子，裡面有一捆用橡皮筋綁起來的千元鈔票，一個金手鐲，以及幾個金戒子。
秦晶晶把盒子交給店長，他看了一會兒，突然又把盒子還給他們，說聲抱歉後便先離開了房間。
「店長怎麼了？」秦晶晶問安佑。
安佑只是笑笑，沒說什麼。
「唉⋯⋯」秦晶晶嘆口氣，看著自己手上斑駁的木盒子，還有裡面老阿嬤辛辛苦苦攢下來的積蓄，眼眶忍不住又紅了，「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就是親情了，對不對？血濃於水，不管再怎麼樣，畢竟是自己的孩子，總是會擔心、會為她著想，即使她根本不回來看自己也沒有關係⋯⋯」
房間裡突然傳來翅膀飛撲的聲音。
阿熊豎起了耳朵仔細聽，連秦晶晶都聽到了。
「是外頭麻雀的聲音嗎？」她問。
安佑沒有回答。
他看見了老阿嬤正坐在床上，她梳著一個整齊的包包頭，穿著樸素老舊、但是很整潔的衣服，阿鳳停在她的肩膀上，而她正和藹地看著秦晶晶。
「阿鳳說，謝謝你們。」老阿嬤對安佑說。
安佑搖搖頭，這不算什麼。
最辛苦的才是阿鳳。
為了守住老阿嬤的心願，還有最後一個私藏積蓄的祕密，牠忍著身體的痛苦撐了那麼久，和生命的最後一刻掙扎著。
老阿嬤站了起來，帶著阿鳳，慢慢離開了這個房間。
阿鳳突然轉過頭，對著她和秦晶晶用力點了三下頭，像是在道謝。
「安佑，」秦晶晶突然喚他。
安佑轉過頭，「什麼事？」
「我剛剛好像感覺到，阿鳳在這裡耶。」
安佑聽完，再回過頭去找阿鳳，老阿嬤和阿鳳都已經不見了。
「安佑，阿鳳剛剛是不是在這裡？牠好嗎？牠快樂嗎？」秦晶晶急著問。
「妳放心，牠很好。牠找到阿嬤了。」
阿嬤帶著牠，一起走了。

兩個人走出房間的時候，店長還在講手機。
看見他們出來，店長匆匆結束話題︰「媽，我知道了啦。過幾天我有空就回台南去看妳啦。妳要不要帶什麼東西？都不要喔？好好，我知道了。再見。」
店長掛上手機，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只是突然很想念我母親，就忍不住出來打了個電話給她。」
秦晶晶走上前，把那個木盒遞給他。
「我知道。」她微笑，「你母親一定也很想你。別忘了，要把這個盒子，還有裡頭的東西都交給阿桂喔。」

（第一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