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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通靈師】- 3 等候*
2007/04/05 20:06:35瀏覽116|回應1|推薦2
好久。
我等了好久、好久。
從白天等到晚上,又從晚上等到白天。
為什麼媽媽還不來呢?
好寂寞,好冷。
可是沒有見到媽媽最後一面之前,我不想離開這裡。
我好想媽媽啊。
我一直等啊等啊,卻不見那個熟悉的身影與聲音。
媽媽是不是忘記我了?
可是我相信她不會的。
但是⋯⋯等待就像一個無邊無際的大洞一樣,望也望不盡,覺得自己好像隨時會掉下去那個洞裡。
媽媽妳要是再不來,我就真的會掉進去了。
「你有看見我媽媽嗎?」
牠搖搖頭。
即使牠有翅膀,也無法展翅離開那個地方。
牠也在等待。
只是牠還是活的,我卻已經死了。

「要找烏漆抹黑醫院的烏醫生?」帥哥醫生在電話那頭問。
「嗯,我有點事情想請問他。」電話這頭的安佑回答。
「該不會又是什麼動物靈異事件吧?」
「也算是。」安佑不想多講。
「是被烏醫生醫死的動物靈魂徘徊不去嗎?」顯然某人並沒有領悟安佑並不想多話的原因。
「這事我還不是很清楚,可能只有問當事人才曉得。醫生,你知道烏醫生現在的下落嗎?」
「不太清楚,不過我可以幫你問一下獸醫師公會,他們有全省動物醫院的連絡方式,或是有幾個人也許和烏醫生有來往,可能會知道他現在的下落。」
「那就麻煩你了。」
「安先生,事情處理完之後,你一定要告訴我到底烏醫生做了什麼事喔?」
安佑敷衍了幾句就掛上電話。
誰說八卦是女人的權力,他覺得有時候男人比女人還喜歡聽八卦,難怪每次八卦雜誌報導哪些美女明星的緋聞或醜聞,總是賣得特別好。
安佑一直記掛著那隻白兔,他先試著向那家房屋仲介店打聽,但店長很抱歉地說他並不知道烏醫生的下落,也不清楚他為何要歇業。
安佑又試著在網路上搜尋烏醫生的下落,除了搜尋到幾筆烏醫生曾經在寵物論壇上的留言之外,什麼資料都沒找到,看來烏醫生不是個喜歡在網路上出沒、為自己打知名度的人。
最後安佑想到了那位帥哥醫生。
獸醫界這個圈子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總是有幾個人互相認識,串一串關係,就能問出下落。
當天晚上,安佑就接到了烏醫生的電話。
說實話,他有些驚訝,他沒有想到烏醫生會親自打電話給他。
電話裡的聲音有些蒼老,烏醫生似乎並不想約出來見面詳談,在電話裡就把情形說了個大概。
烏醫生說,他沒記錯的話,他知道那隻白兔在等誰。

那已經是三年多之前的事情了。
那一天,有一個穿著火辣清涼的檳榔西施,哭花了一張臉,帶著一隻背部幾乎被燒得體無完膚的白兔到他醫院來求診。
烏醫生嚇了一跳,忙問是怎麼回事?
檳榔西施只是一直哭,哭得臉上的妝都化得亂七八糟,最後才抽抽噎噎地說,這隻兔子本來是兔年的時候,他們店裡的一個小流氓為了應景買來的。但是流氓根本不知道怎麼照顧兔子,平常對白兔也是愛理不理的,她看不過去,便常常偷塞一些青菜蘿蔔給那隻可憐的白兔吃。
那天晚上,流氓打架,有人打輸了氣不過,抱著汽油桶就要來燒店,住在店裡的兔子平白遭了池魚之殃,汽油潑在牠的背上,又被火燒著了,兔子痛得在籠子裡慘叫不停,她聽了實在心疼,就冒著火把兔子給救了出來。
檳榔西施一面說一面又哭了起來,「醫生,你不知道,小白一定很痛,我從來沒有聽過兔子叫!而且叫得那麼慘、那麼難過,醫生你一定要救救牠,牠真的好可憐⋯⋯嗚⋯⋯」
其實烏醫生對兔子的經驗並不多,因為兔子,尤其是這種隨處可見的紐西蘭大白兔,在台灣都是當皮毛兔或是肉兔來飼養,價格十分便宜,上一次醫院的價格就能買上兩、三隻,很少人會願意為了這種價格低廉的動物而上動物醫院求診。
檳榔西施說,她已經跑了好幾家醫院,但醫生都拒收,不願處理這種棘手的情況,甚至還有男醫生惡意開她玩笑,說兔子這麼便宜,何必花錢醫治?檳榔西施賺錢不易,乾脆直接去買一隻新的來養好了。
「那些醫生真可惡!自以為是醫生就了不起嗎?」檳榔西施忿忿地說。
烏醫生看了一眼她小心翼翼抱在懷裡的兔子,發現牠雖然痛得全身劇烈發抖,但是眼睛依然清澈無比,紅色的眼眸透露出強烈的求生意志。
「好吧,我盡力。」他嘆口氣,心知這又是一項多半只能指望奇蹟的任務。
每每見到那些主人焦急無助的眼光,他就覺得自己身負重責大任,但是他並不是神,並不能把每一隻動物都救活啊。
讓主人的期待落空,甚至是遭受到不理解的責難,他真的已經有些倦了。
可是為了動物們,他仍然在撐著。
「真的?醫生!謝謝你!謝謝你!」檳榔西施居然激動得想要下跪,烏醫生連忙阻止。
「小姐,先不要這麼激動。其實我也不太有把握,畢竟背上的燒傷面積太大了⋯⋯」他接過白兔,看見牠背上那血肉翻出的慘狀,心裡也是一陣痛。
動物何辜,為何要遭受這樣的虐待?

白兔終究是沒有撐下來。
經過一個月的治療,牠的病情時好時壞,背上大範圍的燒傷感染一直無法控制住。
檳榔西施每天都帶著白兔來上藥、吃藥,一點都不嫌煩,也不在意自己花了多少錢。
直到有一天,她又哭著跑來找烏醫生。
「醫生⋯⋯小白牠撐不下去了對不對?」
烏醫生不忍心說實話,但是依照這個情況來看,這隻白兔隨時可能因為敗血症而死亡。因為敗血症而死亡的動物,在死前會非常痛苦的,而且因為全身感染,死狀也會很淒慘。
「小白一直很痛對不對⋯⋯如果⋯⋯如果牠真的活不下去了,是不是讓牠早點脫離痛苦比較好?」她哇的一聲又大哭起來,「我也很捨不得啊⋯⋯小白就像我的小孩一樣,我每天都抱著牠睡覺⋯⋯嗚⋯⋯醫生,你也知道,我們這一行常常被客人欺負、吃豆腐,但是又不能抱怨。我也知道大家都看不起我們這種檳榔西施⋯⋯可是只有小白不在意⋯⋯不管我有沒有化妝,不管我穿得多還是穿得少,牠每次見到我都會很高興地站起來打招呼,可是⋯⋯可是牠現在連站都站不起來了⋯⋯看見牠這樣,我真的很難過啊⋯⋯醫生,你說我該怎麼辦才好⋯⋯」化著濃妝的臉又哭花了,露出底下依舊年輕的女孩臉龐。
她真的好年輕啊,應該還不到二十歲吧?
「如果真的不行,就讓牠安樂死吧。」烏醫生只有這樣建議。
「安樂死?」
「注射過量的鎮靜劑,牠就像睡著了一樣,只是再也醒不過來。這樣牠就不會再受這麼多痛苦了。反正⋯⋯依這個情況來看,我想牠也撐不了幾天了。」
檳榔西施沒有說話,愣愣地站在那裡,眼淚還在不斷地掉。
那天晚上,她打電話來,說願意讓小白安樂死。

「大致的情形就是這樣。」烏醫生在電話那頭嘆了一口氣,「我到現在都還記得給白兔安樂死的那天晚上,她哭得有多傷心。可是她一面哭,又一面強迫自己不許哭,說這樣小白會捨不得離開這個世界。我給白兔注射鎮靜劑之後,就讓她帶著白兔到我醫院後面,讓她陪牠最後一次⋯⋯她真的是一個很善良的女孩子,我不知道她家裡是不是有困難,但她去做檳榔西施真是有點可惜了⋯⋯」
安佑看著站在自家地板上,正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新聞的黑兔子,心裡也是許多感慨。
「烏醫生,請問你還有沒有那位小姐的連絡方式?」安佑問。
「我的資料多半都過時了,我也不知道那位小姐在哪裡。但是如果你有心的話,我可以把她以前的資料給你。其實我不應該洩漏客人的資料的,但是⋯⋯請你一定要幫那隻白兔。」
「我一定會的。」
安佑記下資料後,烏醫生突然又問︰「你真的看見了那隻白兔的靈魂?」
「是的。」
「那⋯⋯你在那裡,還有沒有看見其他的⋯⋯動物的靈魂?」烏醫生的口氣有些猶疑。
「沒有,只有那隻白兔。」
「是這樣嗎⋯⋯」他聽起來像是鬆了一口氣,又像是有些失望。
「烏醫生,我知道這樣問有些冒昧,但能不能請問你,為什麼不做了呢?」
電話那頭沈默了許久,才傳來回答。
「無力感吧。當初只是單純地想幫助動物,卻發現自己改變不了這個大環境。很多時候,動物明明都是有救的,卻因為主人不願意或是有困難,只能放棄求生的機會。有好幾次,我遇見車禍的小動物,明明可以試著開刀救救看的,但主人不是嫌麻煩,就是沒有錢。即使我願意提供免費開刀治療,他們也不願意,說是不想欠人情。每次聽那些主人這樣說,我心裡就又氣又難過。我並不想賣人情給「人」,我只想救動物而已。在這個環境,有理想的獸醫是撐不下去的。」烏醫生突然自嘲地笑了笑,「不,我不應該這樣說。我只能說,是我自己不夠堅強,沒辦法在現有的環境裡生存,又無力去改變環境,也很固執地不願意去改變自己,所以只有放棄。」
安佑不知道該說什麼,但是他想,這種無力感,他多少了解一些。
越接近動物的喜怒哀樂,尤其是那些在都市裡的動物,便越能體驗到人類對動物的態度,很多人常常忽略的動物的需求,甚至不把牠們當成動物,而是當成會吃會喝的玩具,或是追求流行的炫耀品。
「如果還有什麼我能幫忙的,請儘管說。」烏醫生說。
「謝謝你,烏醫生。」
「不用謝。這是我該做的。」
安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你救了很多生命,積了很多功德,一定會有善報的。」
烏醫生爽朗地笑了起來,「我太貪心了,總想著要讓動物在我手上起死回生,自己卻一直看不透生死就是無常,無法接受動物死亡的壓力。每一次見到動物死在我手上,我都覺得自己罪孽很重。」
「你已經盡力了。那些動物不會恨你的。」
「真的是這樣嗎⋯⋯我也不知道。雖然我不太相信通靈這種事情,不過有時候,我還真希望自己也有點這種能力,至少就能知道那些死在我面前的動物,到底是為什麼死去,下次我就會特別小心。」
「醫生,你是看不到的。」
「為什麼說得這麼篤定?」
「會做醫生的人,不管是人醫還是獸醫,八字都很重,所以不會受鬼怪邪神侵擾。用老一輩的民間講法,就是命中帶把刀,砍盡所有病惡,但那把刀也讓鬼靈不敢靠近。」
烏醫生喔了一聲,「這倒挺新鮮的,第一次有人這樣說。」他沈吟了一會兒,「難怪到現在我都過得挺平安的,只是不知道這樣的命格適不適合修行⋯⋯」
「修行?」
「算了,告訴你也無妨,我出家了。」
「什麼?」安佑嚇了一跳。
「也許是對現實感到無力,所以想在精神層次上試著求得解脫吧?反正我沒有家累,又不是獨子,父母也已經過世了。其實我現在正在打禪修行,應該要禁語的。但是我接到了家人的留言,說張醫生要找我,又知道了你會與動物通靈,心裡就忍不住擔心起來,想著是不是以前接觸過的動物們了什麼事情?我一直擱不下,師父看不下去,就破例讓我出來打這通電話給你。好險我打了,不然那隻白兔又要多等一個月了。我打的可是七七四十九天禪呢。」

過了幾天後,安佑憑著烏醫生給他的資料,找到了那家檳榔店,但是那位檳榔西施早就已經辭職了。
店老闆嚼著檳榔對他說︰「那個兔女郎啊,後來突然不做了,現在也不知道到哪裡去了。不過我有她老家的地址,你可以去問問看。」
兔女郎的老家在屏東,安佑帶著阿熊坐了好久的火車,又轉搭了好久的客運,才終於來到屏東鄉下一處偏僻的小村子裡。
一問之下,兔女郎小姐到台北去工作了。
轉了一大圈,又回到起點,安佑也不氣餒,帶著阿熊就趕上了當天的火車回台北。只是這可苦了阿熊,牠不習慣坐火車,在車上暈得亂七八糟,整隻兔子攤平在外出籃裡,像張兔子地毯一樣。
火車上其實不能帶動物,阿熊是偷渡上車的,安佑把牠放在一個很像旅行袋的外出包裡,列車長來查票的時候,他就把外出包塞在自己的座位底下,等列車長過了再把阿熊偷偷抱出來,按摩牠的耳朵,希望能讓牠舒服一點。
第二天,安佑讓阿熊先在家休息,自己單槍匹馬地去兔女郎工作的地方找人。
結果——
「她離職半年了。」公司的人事小姐這樣說。
安佑快昏倒了。
但一想到白兔還在癡癡等著她,安佑馬上又振作起精神追問︰「請問你知道她到哪裡了嗎?」
「我不太清楚。不過之前好像聽她說,她要去唸書了。」
「唸書?是念夜間部嗎?」
「不是,好像是大學。」
再接下來,人事小姐便一問三不知了。
安佑很氣餒地回到家裡,他想了一下,腦袋裡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他馬上打開電腦,在搜尋網站上打上那個女孩的真實姓名,又打入「獸醫系」三個字。
賓果!
他果然在某間公立大學的新生入學名單上找到了她!

安佑在獸醫系系館的門口攔住一位剛做完實驗的女學生,「請問,有一位秦晶晶小姐在這兒嗎?」
女學生馬上回答︰「你找兔女郎嗎?她今天沒來上課喔。」
安佑的失望簡直快溢滿了出來。
他是不是和這位兔女郎沒緣份啊?
為什麼怎麼找,就是找不到她人?
「你找她有什麼事情嗎?」女學生又問。
「呃⋯⋯我是她的朋友,很久沒見了,難得上台北來,想要見見她。」
「這樣啊,那我告訴你,她的宿舍在哪裡好了。對了,也請你順便轉告她,要是解剖課再不來上課,教授可是會當人的喔。」
安佑點點頭,謝過了那位女學生。

他來到女生宿舍大門口,在被舍監盤問了十分鐘後,才在舍監瞇著眼的注視下,獲准進入女生宿舍裡。
走到三零一號前,還沒敲門,他就聽到裡頭傳來斷斷續續的哭聲。
安佑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輕敲了敲門。
沒過多久,一個嬌小清秀的女孩子走了出來。
她的眼睛還是紅紅的,眼皮也腫了起來,像是已經哭了很久。
「請問,妳是秦晶晶小姐嗎?」
「是的。請問你是?」
安佑終於鬆了一口氣,於是把他來這兒的原因說了出來。
秦晶晶一聽,才剛止住的眼淚又泉湧出來,她不敢置信地摀住自己的嘴,雙眼不斷冒著淚花,抽噎地問︰「真的?小白還在那裡?牠一直在等我⋯⋯嗚哇⋯⋯」她放聲大哭起來,整個人突然軟倒在門邊,引來不少路人側目。
「秦小姐,你先別這麼激動⋯⋯要不要進去再說⋯⋯」安佑連忙把她扶進宿舍房間裡,幸好其他的室友都去上課了,裡頭只有他們倆個人。
秦晶晶一哭就像洪水一樣,怎麼停都停不下來,哭得安佑都開始擔心她會不會脫水?
她一面哭,安佑一面斷斷續續地問她這幾年來的遭遇,想要轉移她的注意力。
原來小白死後沒多久,她觸景傷情,完全沒有辦法在原來的檳榔店工作,便辭職先回老家休息。之後朋友介紹她到台北工作,工作了一兩年之後,她始終沒有忘情小白的事情,於是下定決心想要去唸書當獸醫。她一面工作一面準備考試,終於在去年考入大學裡的獸醫系。她的經濟不是很寬裕,為了唸書只好申請就學貸款,偶爾也會去便利商店打打零工,賺點生活費用。
「我真的不知道小白還在那裡⋯⋯牠真的一直在等我?牠是不是很生氣?」她焦急地拉著安佑的手問個不停,大顆大顆的淚珠不斷滴在他手上,「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
安佑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最不拿手的就是安慰人,尤其是安慰哭得無法自己的女孩子。
他總覺得女孩子感情豐富得就像是用水作成的一樣,輕輕一碰,就嘩啦嘩啦地哭得更加兇猛,止也止不住。
「我那時候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看見牠那麼痛苦,我也不忍心⋯⋯牠死去的那一天晚上,我的心痛得也像死去了一樣,你知道眼睜睜看著自己心愛的生命消逝,是什麼感覺嗎?小白⋯⋯小白就像是我的家人一樣,就像是我的小孩⋯⋯雖然我沒生過孩子⋯⋯」
安佑拿起桌上的面紙遞過去。
「我永遠忘不了,牠的身體就在我的手上慢慢冷下去,那一刻我真覺得自己才是兇手!為什麼我這麼沒用?為什麼我只能看著牠死,自己一點忙都幫不上⋯⋯所以我想做獸醫⋯⋯我想幫助其他的動物⋯⋯我不想再看到有動物死在自己手上⋯⋯可是、可是⋯⋯」
安佑連忙遞過一杯水,真的怕她哭到脫水。
秦晶晶接過水喝了幾來,一面喝還一面哭,淚水掉進水杯裡,她再努力地喝進去。
「多少年來,我一直沒有忘記小白,可是牠就是從來不肯到我夢裡。我想牠是在怪我⋯⋯這是不是就是牠不肯離開的原因?牠是不是⋯⋯在恨我⋯⋯」哭得紅腫的眼睛望著安佑,裡頭是滿滿的不安與害怕。
安佑搖搖頭,「不,牠不恨妳。」
「真的?你真的聽到牠這樣說?」
「牠如果真的恨妳,就不會在那個地方苦苦等著妳,捨不得離開。」
秦晶晶安靜了下來,更飽滿的淚珠從她的眼裡滑落臉頰。
「小白⋯⋯小白⋯⋯你真傻⋯⋯你可以來找我⋯⋯告訴我你在哪裡啊⋯⋯為什麼要一直等在那裡⋯⋯」
「我想,也許因為牠是安樂死的,所以牠的靈魂剛開始並不明白自己已經死了。等到牠明白的時候,妳也已經離開了。」
秦晶晶用力吸了一口鼻子,「我也很擔心,這個小傢伙會不會迷路了,或是不知道該往哪裡去⋯⋯我問過當地的廟公,有沒有辦法能超度小白,他說他不知道動物要怎麼超度,不過人的話,可以用抄經來迴向功德,讓他下輩子能投胎到好人家裡。於是我開始抄經,抄金剛經,每天都抄,我希望小白下輩子能當人,或者⋯⋯能當我的小孩子,從我的肚子裡生下來⋯⋯可是不論我抄了多少經,我就是夢不到牠,我以為牠生氣了,牠嫌我沒用,不是個好媽媽⋯⋯所以牠不要我了⋯⋯」
安佑眼看面紙已經要被用完了,左右張望了一下,從其他室友的桌上又摸來一盒面紙遞過去。
像是終於找到可以傾吐的人,秦晶晶一口氣把自己心裡深埋許久的話都說了出來。這些話她很少對人提起,因為只要一提到小白,其他人不是笑她何必為一隻兔子費那麼多心血,就是罵她不務正業,成天只想到動物。連人都過不好了,何必去管動物的死活?
朋友如此,家人也是如此,即使進到了她夢想中的獸醫系,但是她發現,有許多的同學也是如此。
不是每一個念獸醫系的人,都是愛動物的。
相反的,她甚至覺得,真正喜愛動物的人,也許根本不適合這個環境。
「我真的很沒用⋯⋯當初抱著理想來念獸醫系,可是一到解剖課我就受不了,他們用的是兔子⋯⋯白色的兔子,就和小白一樣⋯⋯我怎麼樣都下不了手,第一次上完課之後我就吐了,之後我再也不敢去上課⋯⋯以後我們還要做各種動物的解剖,還要做各種實驗手術⋯⋯我看過學長們用的實驗兔,也是白色的兔子,可是牠們都好可憐,看到人就發抖,一點點聲音就會讓牠們嚇得跳起來,打開籠子之後,牠們拼命掙扎就是不願意出來,因為一出來就是打針、採血⋯⋯每次看到像小白那樣的白色兔子,受著這種痛苦,我就快要崩潰了⋯⋯我真的不應該來念獸醫系的,我不夠堅強⋯⋯我剛剛⋯⋯就是從教授的實驗室逃回來的⋯⋯我真的受不了了⋯⋯」
她像是終於哭累了,也說累了,她安靜下來,寢室裡只有她偶爾的抽噎聲音。
最後安佑打破了沈默,「妳說妳有為那隻白兔抄經?」
秦晶晶用力點點頭,然後她站起來,到自己的床底下翻找了一會兒,抱出一大堆她抄下經文的棉紙。
「我是用毛筆抄的,不過我毛筆字寫得很醜。抄到一定數量之後,我就會帶到廟裡去燒給小白。」
安佑仔細看了一下那堆經文,上頭的毛筆字歪歪扭扭,很像小孩子初學時的毛毛蟲筆跡,但每一個字都是她帶著虔誠的心,一筆一劃寫出來的。
他在那些經文上感受到一種光明潔白的氣息,一張又一張,偶爾上頭還有暈開的墨跡,那是秦晶晶的淚水暈開的。
「妳今天晚上帶著這些經文,去那家店門口燒給小白。告訴牠,妳已經為牠抄了這麼多的經,這也是妳為牠積的功德。」
「功德?這樣抄經,真的有用嗎?」
「只要妳誠心,就有用。」
「可是我的字寫得這麼醜⋯⋯」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把那堆紙藏在自己身後。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一見到安佑,就覺得他很親切、是個值得信賴的人,不旦對著他吐了一大堆苦水,還把自己那麼幼稚的毛筆字獻給他看⋯⋯真是丟臉。
「今天晚上,妳就到那家仲介店門口來吧,這事越快處理越好,不然我擔心牠會等得不耐煩,到時候對牠也不好。」

快接近十一點的時候,秦晶晶到了。
仲介店在十點的時候就關了門,四周的商店,除了一家二十四小時營業的便利商店之外,也都打烊了。
秦晶晶顯得很緊張,她的眼睛還是紅紅的,又穿著白色的衣服,安佑覺得她的確像隻兔子,難怪認識她的人都喜歡叫她兔女郎。
秦晶晶一到就問︰「小白呢?小白在哪裡?」
安佑看見白兔的靈魂已經高興地圍著秦晶晶的腳邊轉個不停,他據實以告,秦晶晶又哭又笑地蹲了下來,伸出手對著虛無的空氣摸了幾下。
「小白,小白,媽媽來看你了⋯⋯你這傻兔子⋯⋯」
她看不見白兔,伸出的手有些偏了,白兔自己蹦到她的手掌下,滿足地瞇起眼。
「小白,你要乖,媽媽也很捨不得你,可是你應該要走了,知道嗎?」
她按照安佑的吩咐,將金剛砂撒在自己抄寫的經文上,然後點火將那堆經文燒了。
安佑知道她抄寫的都是金剛經,於是帶著阿熊,在一旁默誦金剛經。
一般來說,動物的靈魂不像人靈能直接接受迴向的功德,除非是天附異稟,靈力特別強的動物才有可能;他推測小白如今仍留在這裡,甚至差點入歧途成精,是因為秦晶晶為牠抄經的功德沒有辦法直接迴向給牠。
但是他今天可以發揮靈媒的能力,趁著這個機會,將秦晶晶以往的抄經所累積的功德,用自己的身體當作傳度的橋樑,全部一口氣傳給白兔。
燒著經文的火並不大,但卻十分溫暖明亮,白色的兔子坐在火花旁,心滿意足地舔著秦晶晶的手。

媽媽,我終於等到妳了。

阿熊這時站了起來,黑亮的眼睛越睜越大,牠看見安佑的身上不斷散發出盈潤的透明珍珠色光霧,光霧慢慢集中後,漸漸飄往白兔的身上,將牠小小的身子裹了起來。
安佑自己也吃了一驚,他沒有想到秦晶晶居然抄了這麼多的經文,她過去抄經累積的功德不斷在他身上匯集,又從他身上傳了出去,迴向給白兔。
白兔身上原本的盈盈綠光已經不見了,在那層珍珠色的光霧中,牠的毛皮更顯潔亮,還帶著一種純淨光明的氣息。
安佑震驚之餘,心裡還有著滿滿的感動。
原來秦晶晶真的那麼愛這隻白兔,她一心一意的抄經,心心念念都是希望自己能為白兔做些什麼,那種純粹無私、不求回報的愛意,拯救了幾乎要迷失的固執靈魂。
一旁的黑兔子看得呆了,牠看見白兔的身軀慢慢飄起,珍珠色的光霧如同雲彩一樣,裹住牠嬌小的身軀,如同飛仙。
白兔⋯⋯成神了。
秦晶晶抄經的功德迴向給白兔,竟使牠脫離畜生道而直升修羅道,亦即神道,以白兔的形姿成為守護神。
那要抄多少經才成呢?!
燒著經文的火滅盡了。
秦晶晶抬起頭,不安地問︰「小白⋯⋯小白走了嗎?為什麼我看不到牠?」
安佑笑著搖了搖頭,「牠還沒走。」
他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像是用最純淨的水清洗過一樣,從頭到腳都充滿了輕盈光明的感覺。
「牠⋯⋯牠為什麼還留在這兒?難道我做的不對?還是我做的不夠?我是不是要抄更多的經?我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妳不要慌張。小白牠是自己選擇留在妳身邊的。」
「可是這樣對牠來說,不是不好嗎?」
「妳已經幫了牠很大的一個忙了。六道輪迴,天、人、神、鬼、畜生、地獄,其中天道與神道享受前世累積之福報,後三道則感受苦報,唯有人道能同時受苦受樂,能辨知善惡,進而造業修福,影響未來世。牠這一世為白兔,本來無法積福,但是妳抄經的功德迴向給牠之後,讓牠暫時脫離了後三道的輪迴,而進入了神道。」
「神道?你是說,小白成神了?」秦晶晶感到很不可思議。
這聽起來好像太神奇了,她只不過是從三年多前開始就天天抄經,天天晚上念一百零八遍往生咒而已。
「牠成為你的守護神了。牠會一直守護妳喔。雖然牠不能入輪迴投胎成為妳的孩子,但是直到妳死亡的那一天,牠都會陪著妳,甚至陪著妳的靈魂,走到那個世界。」
「你是說⋯⋯小白⋯⋯小白會一直陪我⋯⋯小白變成我的守護、守護神⋯⋯」秦晶晶又哭了起來,豆大的淚珠滾過臉頰,「小白對我真好⋯⋯小白我最愛你了⋯⋯媽媽最愛你了⋯⋯」
白兔坐在秦晶晶的肩上,似乎有些無奈地看著自己特別愛哭的媽媽。

笨媽媽,妳哭什麼呢?
我終於找到妳了,再也不覺得孤單寂寞還有冷清了。
因為有妳,我覺得好溫暖,好幸福。
從此以後,我會一直陪在妳身邊,直到妳老,直到妳死。
直到妳可以再看見我的那一天。

阿熊終於合起了因為驚訝而大張的小兔嘴,牠趕緊看向安佑,但是安佑對牠搖搖頭,說︰「這我辦不到。你還是安分一點,慢慢來好了。」
世上眾生皆有自身的業因,白兔在過去許多世裡一定也累積了許多福報,在這一世裡又得主人的加持,所以才能入神道。說到底,也是白兔在自己的前世積極努力過,才能有今世的福報出現,並且得以守候在自己的主人身邊。
至於阿熊⋯⋯牠的業可重了,要不是有人見牠可憐開恩,恐怕現在連兔子都做不成。

秦晶晶雖然放下了對小白的牽掛,但是她還有一個心理障礙無法去除。
於是安佑帶著她來找一個人。
當她見到出了家,又穿著僧衣的烏醫生時,愣得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而烏醫生見到當年的檳榔西施,如今變成了念獸醫的清純大學生,也是微微愣了一下,但他隨即露出了了然的笑容。
當烏醫生聽完了秦晶晶的困擾後,他慈愛地摸了摸她的頭,對她說︰「不要怕,越怕的事情,到最後反而會逼得我們無法喘息。既然你選了這一條路,想為動物造福,就繼續走下去。」
「可是那些在手術台上、在實驗室裡的動物們,真的⋯⋯」她咬咬牙,眼淚又要奪眶而出。
「生命都是無常,來來去去,隨時在變化。牠們今世來這一遭,就是為了要犧牲自己,讓你們學得技術,好拯救更多無辜的動物。妳千萬不要辜負了牠們這一世的使命。」
「可是⋯⋯」
烏醫生看著她,心想她果然還是當年那個善良的女孩子。
這麼善良溫柔的一顆心,卻要去面對動物醫療的生老病死與殘酷,她受得了嗎?
而他,又能幫上什麼忙呢?
他想了一會兒,說︰「如果妳還是覺得不安,那麼做完解剖或是實驗之後,妳可以來找我,告訴我那些動物的名字,或者牠們長得什麼模樣,什麼時候出生的?什麼時候死去的?讓我來為牠們念經超度。」
秦晶晶想了一會兒,又問︰「我也可以一起念經為他們超度嗎?」
「當然可以。」烏醫生露出慈悲和藹的笑容。
「可是⋯⋯可是我是殺害牠們的劊子手⋯⋯」她低下頭,不知道該如何說服自己。
「但是妳將會成為救治更多動物的醫生。動物不會恨妳的。」
安佑想起了那隻狼狗,於是他便在兩人的面前,將這個故事說了出來。
秦晶晶聽完後,猶豫了許久,眼淚一直在眼眶裡打轉。
但最後,她用力點點頭,說︰「我知道了。為了小白,為了以後更多的動物,還有我最喜歡的兔子,我一定會努力的。」
她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安佑說,小白一直站在自己的左肩上,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覺得小白現在不在她的肩膀上喔。
那小白在那裡呢?
她看了看四周,最後把眼光停在烏醫生的光頭上,然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 心情隨筆雜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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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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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比‵///*
好看:)
2007/08/10 23:07
正!!!
瑔溦#翌凜*(wabl) 於 2007-08-11 18:18 回覆:

ㄆ@@~

我也覺得超好看的>_<~

很喜歡這個故事˙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