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嫦娥村的智慧與允諾
2024/04/19 08:06:51瀏覽201|回應0|推薦3

嫦娥村的智慧與允諾         張紫蘭

人們都說陳姓村和嫦娥村只隔一條中正大路,但觀念卻差二十年。人們又說,陳姓村眾多有錢人,而嫦娥村卻專門出歹子。嫦娥村的人聽聞了,鼻裡不屑地哼著氣,嘴裡很酸,真不是滋味。黃昏下了工或自田裡返家的嫦娥村,人們聚在曬穀場上乘涼,順便朝北方陳姓村方向咒罵:「陳姓村眼睛看高不瞧低。」「還不是靠祖先留下的產業。」但除此之外,對嫦娥村人而言,有錢人家的生活畢竟是無從想像的另一個世界,惱怒幾句話,就找不著其他字眼或緣由埋怨起。於是眾人回轉心思,來議論自己嫦娥村內左鄰右舍的是非,翻開每個人家屋瓦下的細事閒言閒語,或者叮嚀大夥這幾個月要緊縮生活錢,俾使下回廟裡祭神盛會更加炫耀奢華等諸事。如此這般你一句我一句,以求人們明天具有更堅強的生命韌性,去忍受因貧窮所帶來的不幸和哀苦。這是台灣一處日漸被都市人遺忘、被現代步調所淘汰的僻靜鄉村。坐中興號在筆直寬敞店鋪林立的中正大路下車,走一條巷子左拐,就到了安睡如一隻困倦的小花貓的嫦娥村。是的,也許我們過去都未察覺,貧窮與富裕的所在居然不是想像中的那般相距遙遠,它們居然比臨而居!白天,嫦娥村村民多種田或做工去了。

張春土是嫦娥村的老人,白髮蒼蒼,胃疾纏身。今天一早春土就下到乾枯的清水河底,撿拾一百多塊附近人家拆屋所遺棄的磚塊,耗費一整天的精力,一擔子一擔子漲紅著臉扛上岸來,堆積在自己家門前曬穀場上。明日木樹要來幫他重修大門,數數這些磚塊,可省下幾百塊錢哦。春土好欣慰,像個快樂的孩子。他先以榔頭將磚塊面硬化的提土一一敲去,然後再興致勃勃去提來一桶自來水,人就坐在曬穀場水泥地上,慢條斯理刷洗這些撿拾來的磚塊;春土撫摸著每塊磚的紋路,他的面容篤實平和而眼神澄澈,很難去除的污漬春土便不厭其煩十遍百遍地來回抹。那些河底垃圾堆裡的舊磚塊,到了春土的手中,現在彷若是貴族人家珍藏的骨董奇玩,被主人以最珍惜的手勢,觸摸與呵護。

很久以前,陳姓村裡的醫生就說,春土不能再出外做粗重的活了,因為春土胃出血,並且約莫十天半月就來一次頭暈目眩,但那時他尚壯年呢。於是,春土家裡的經濟一度陷入困境……。

日頭尚赤炎,小土狗在吠一隻蝴蝶,春土回頭去瞧,四下無人,只瞧見他那毫無粉飾但像傢俱俱全的家。恍惚之間,家裡的布鞋、桌椅、水壺、碗筷、鏟子、空罐頭、碾米機、破麻布袋、芋仔冰冰桶、竹竿、雨衣、衣架、破門板、花生油……全部都對春土綻開柔柔的微笑,就像人類那種感恩的與善良的表情。「大家」都在呢,春土心理安慰,頭暈目眩停止。

春土的母親麗娘四十五歲那年,才生下他。原本,麗娘以為自己今生註定無子媳,便於四十三歲那年領養一個男孩,福祿。小時候福祿聰明機靈,時常吆喝一群較小的孩子,到嫦娥村外頭玩這玩那。然而春土腦筋比較鈍,所以多半時候春土跟在哥哥他們隊伍後面埋頭跑,春土速度慢,經常就追不上了。但也不惱的,一人坐在石子路中央,曬一午的赤日,把臉頰烘烤得紅通通,而不知去躲樹蔭。等候傍晚大夥玩鬧結束返家經過,春土再小跑著加入賦歸的隊伍,跟別人一樣玩玩跳跳快快樂樂返家。春土喜歡參與,喜歡大夥都開心。

他的母親麗娘好憂心,苦笑著搖頭,總喚他:「憨孩子。」春土的父親於春土剛出生不久,即因積勞成疾過世。麗娘恐怕春土將來不會選媳婦,所以當春土還唸國校之時,麗娘就為春土挑選一位童養媳阿梅,住養在家裡。麗娘娘家是陳姓村人,出嫁時陪了不少嫁妝過來,因此春土的童年,也有奶媽也有阿梅,還有帶他到處頑皮的哥哥福祿,在嫦娥村內倒也生活得十分快活與幸福。讀國校時,哥哥福祿經常率領鄰居小孩一齊唱:「春土仔,塗塗塗唷!」是「一敗塗地」的涵意。而春土也笑嘻嘻,興致好好地和大家一起唸著尾句:「…塗塗塗唷!」引來一陣爆笑。

麗娘娘家是陳姓的大家族,當初陳家捨不得女兒,說好麗娘是招贅春土的父親入陳家的。但婚後麗娘為了自己丈夫的尊嚴,住也住夫家,孩子的姓也沿用夫姓,反正陳家兄弟姊妹共八人,早已兒孫滿堂,實也不差這一兩個外孫。張陳兩家彼此走動勤快,於是春土、福祿和阿梅便時常跟隨麗娘回去陳家,兩村行路約莫十五分鐘即可抵達。

麗娘在家排行第七,前有六個兄姊,八弟登元是唯一的讀書人,登元的兩個孩子,立忠與立孝,都與福祿、春土一般年紀,所以表兄弟經常就湊在一起玩耍。眾人之中,春土的抓魚技術最差,游泳速度很慢,走路經常跌進田裡,偷摘蕃石榴第一個被抓,玩牌又永遠被別的小孩智取,然而春土脾氣非常好,非常溫順,眾孩子喜歡支使他去做這做那,因此每回呼朋引伴,還是少不了春土。

春土的父親遺留兩塊地和兩間厝,所以春土國校畢業,就專心去種田了。麗娘為了怕鄰居說他苦虐領養來的小孩,因此倒也不刻意要求福祿去田裡幫忙,只自己和親兒子春土兩人,日日拚活照養那兩塊田。

春土對阿梅十分好,阿梅姑娘的音調甜甜黏黏,會穿花裙子在晨風暮日下,飄飛來去,春土便什麼事都依阿梅。因為母親說,阿梅將來要做春土的媳婦的,春土臉頰羞得紅紅了。阿梅說:「春土,還不去撿些柴枝回來燒。」阿梅說:「春土,這堆衣服端去外面曬日頭。」凡阿梅叮嚀吩咐,春土都喜孜孜牢記份外清楚,立即趕著去做呢。

種田人無賺,麗娘將一間厝租與別人,增加收入,生活就在勞動之中一日日過去。福祿二十歲,某日開口向母親麗娘索一筆錢,想去做生意,因為福祿說種田一輩子沒出息。而麗娘想想,腦筋也有些開通了,福祿自小聰智機靈,種田恐怕會埋沒了這個孩子。所以沒多久,福祿便和鄰人合資在夜市擺了一個攤位,專賣什麼壯陽藥、補腎丸、虎鞭之類的東西。

一九五三年左右,清水河的河水以一種青春澎湃、震撼動人的舞姿,滔滔奔流貫穿著嫦娥村。當河水向右奔竄,灌溉出一野翠綠而迎風招展的稻禾,使大地的子民得以溫飽三餐;當河水朝左顧盼,孕育出農村青年們一朵朵難以自禁的男歡女愛,使大地的子民們無分貴賤與貧富,得以續傳子媳,代代綿延,完成生命體自我的再生。進而,以求人類「偶而」能夠忘卻生命肉體必死之預言。

麗娘老去,福德、春土、阿梅都成長了。某日福祿向麗娘表示想要婚娶,麗娘大喜,不意福祿卻說對象是妹妹阿梅,麗娘轉喜為憂。麗娘私下問阿梅,也說本來愛的就是福祿,不願嫁春土:「春土是個憨小子呢,您怎麼能教我嫁給他!」阿梅這女孩,自小麗娘偎著寵著,現在哪裡肯依古昔的憑約。足足兩個月之久,福祿與阿梅都鎮日在家裡吵著要結婚。麗娘無奈嘆口氣,許了。再完美的人生安排,也難以拘束幻變莫測的人的命運。這人生啊,怎麼才稍不留意,竟全走失了次序!

春土好難過,靠在牆腳孤獨立著,褲腳捲得高高的,卻不與人說話,也不吃飯。春土沉默地走去河畔,春土沉默地走去水田,春土沉默地站在曬穀場的烈日之下,浴著太陽光線。

春土並無抗議,只是每日十分苦惱,福祿要春土開竅。麗娘沉下臉來,頗憂心。映雪原是聰明厲害的婦人家,遂說小姑別愁啦,全包在我身上。

嫦娥村東南望去,有處更落後的村莊,名喚石頭村,石頭村內只住十幾戶人家,平日需步行一小時經嫦娥村至陳姓村買豬肉或裁布做衣。石頭村的婦人罔市育有四女三男,丈夫積勞亡故,一個婦人家靠一塊田地,半飽半饑育養一大窩孩子,長女翠娥因母親罔市說田地家事乏人照顧,前幾年屢屢推掉幾門好親事,如此一耽擱,翠娥竟已芳齡二十四,鄉下人都說是老姑娘了。

映雪從媒人處獲知罔市的女兒,再將她祖宗幾代以及左鄰右舍的風評,打探個透透澈澈,然後經由媒人介紹是陳姓村的大富太太,映雪就斯文有禮地上罔市家來拜訪了。鄉下婦人罔市,一聽說富家太太來訪,心理本已有些慌亂失措,待見到端莊高雅的婦人映雪,映雪誠誠懇懇詳說春土的年齡、家世、工作、個性如何等等。就那麼一剎那,罔市感到有生以來她這卑賤的家庭第一次被外人如此敬重著。然後映雪找個上廁所的藉口,走進廚房裡,翠娥正一人揮汗在煮全家大小的晚飯,奔過來又奔過去,見有生客闖進羞怯得臉都紅了,當下映雪的念頭更加確定。

某日媒人來說,翠娥傍晚時分會上陳姓村買布,映雪變催春土快快去相人。春土跟隨媒人身後,走啊走的,小路兩旁全是春土夢裡熟捻而深深喜歡的稻禾,夕日情深地鋪展開溫秀美彩的光華,天地之間飄飛著一朵朵微微旋轉的風絮,在春土面頰兩旁打情罵俏似飛過來又過去;媒人身後緊緊跟隨剛理好平頭去看未來新娘的年輕人,身材中等略為瘦削,膚色因與陽光接觸而黝黑油亮,粗厚的臂膀在短袖裡邊隱約鼓著完美而不誇張的肌肉彈性,是典型的東方男子的青春呢。

春土隔著稻禾望去,石子路的盡頭,亦即天地連接之處,遠遠過來三位邊走邊嘻笑的姑娘,應該是要去陳姓村的方向吧,媒人忽然拉拉春土的袖子,悄聲說:「快看,穿青衫那一位。」春土臉一紅,慌忙睜大眼睛欲熟記那女子的影像,不意就被媒人往後拉:「好了,快走,會被伊們發覺呢。」春土打扮得再體面,媒人也對他沒有把握,因而硬是不讓那女子看見。

罔市對翠娥說:「我看很好啦,伊家裡有二塊田二間厝,而且兩個兄弟而已,比我們有錢多了,何況伊是親生。媒人說老母人好兒子有孝,很好的家庭呢。妳也年歲不少,厝邊都說趕快嫁人才是。」守寡婦人難拿主意,耳裡聽的全是別人的道理。

石頭村的姑娘翠娥要出嫁了,頭上去燙頂又捲又蓬的婦人頭,少女原有的柔軟髮絲被硬繃繃膠成一團復一團糾纏著,彷若說明那時代的一種老式而固定不移的品味與觀念。翠娥是聰慧而心思縝密的女孩,但家住破敗村落的深處,未曾見過任何世面。

兩家母親都歡天喜地,舉凡知曉的風俗禮儀無不遵從,一方面是敬神畏天,一方面是愛子心切。尤其張家,每一道門窗或重要器物上都貼有紅紙金字所書之吉祥語與字聯,彷若與上天訂下了盟約。果真,在長輩的執著與努力之下,這個婚禮鄭重嚴肅而喜氣洋洋,雙方遠近親朋均到場觀禮,往後任誰智慧過人也難以推翻。

麗娘對翠娥是好的。春土對翠娥更是好,怕他初到張家人地生疏,到處介紹鄰人與翠娥熟識,春土且偷偷背著麗娘,把自己的家當、房契與生活日用品全般出來予翠娥看……。但翠娥初進張家,一心刻意要表現一個女子傳統的美德,每每努力於表面的做人,經常講著客套而暗示的話。然而這些,春土全不明瞭。

起先翠娥懷疑著自己的判斷,每當福祿與阿梅支使一隻家狗般使喚春土做事,翠娥就覺得,他們是屢屢朝她臉上打一巴掌的那種羞辱。直到某回,翠娥聽見一個鄰人以輕蔑之語嘲弄春土,春土卻只老實地呆笑兩聲,毫無反擊……。翠娥回娘家,終於放聲大哭而崩潰了。

翠娥哭罵著母親罔市的迷糊短視,哭罵著自己命運的乖離,哭罵著春土的蠢笨,哭罵著那媒人——為了幾個媒人錢竟然狠心誤她一生。她原來求的,也不過是個平常而有擔當的男子。婦人罔市著慌了,快快拿一床棉被讓翠娥蒙頭躲在裡面哭,以免叫嚷得厝邊隔壁全知曉。然後,罔市煮了碗熱騰騰的麵線,母女二人一道吃。把眼淚拭淨後,翠娥忽然覺得有些內疚,所以傍晚春土來接她時,也就對春土份外和顏悅色。

春土農閒時候去做小工、幫人搬運西瓜或當清潔工,以賺些小錢。但對方若是親戚朋友,春土就義務幫忙。好習性的人喜歡親近春土,因為春土和氣而不給人製造麻煩;壞習性的人也喜歡親近春土,指揮春土去做這做那,或佔點便宜,或從春土身上騙點東西。

翠娥懷孕了,鄉下女孩身體碩健,竟像沒事般肚內隱隱孕育一個活蹦蹦的新生命。人們跨出步伐,尋求在宇宙間扮演更永恆的角色;而時代則在更迭與迴旋之中。

某天午後,翠娥戴斗笠蹲在菜園裡拔空心菜,忽而就看到遠遠的南方,有人一邊狂奔一邊驚惶大喊:「清水河滿了,大水來了,大水來了。」翠娥的潛意識告訴她,速速進屋收拾東西才是,雖然人尚年少,實也想像不出洪水災難的情狀。

一會兒,洪水進入屋裡。洪水到足踝上;福祿夫婦各扛一箱他們做生意的產品壯陽藥、春土拿著房契和一袋米、翠娥抱著神明公媽和一床棉被、麗娘焦急萬分在找孫兒永泉……。洪水到膝蓋上;落大雨了,且雨勢有漸大的趨勢,嫦娥村人都往陳姓村方向撤退,翠娥不放心老人家,把棉被置於一塊大石頭上復回頭去尋年邁的麗娘。洪水到腰部;翠娥千勸萬勸拉走麗娘,說永泉也許在鄰人處被眾人一起帶往陳姓村了,麗娘一路哭哭啼啼。洪水到胸膛;翠娥返回去取那床棉被,不料棉被已經滲水太多,她抱不動了。然後,洪水迅速吞掉整個嫦娥村和石頭村,每一角落或每一猶豫徘徊的生靈,都不放過。

天地狂怒咆哮了,人類於是重新躲回更原始的卑微以及更藐小的尊嚴裡,去自省與求生。一夜之間,春土的家和田地都被淹沒了。找到了孫兒永泉,一家六口寄住陳姓村麗娘娘家的小閣樓上。

白天,春土去工地扛沙,翠娥則與嫦娥村的一些婦人們到處去打零工。某回婦人們聽說陳姓國校前在發救濟米,翠娥也跟著眾婦人去排隊領米。第二回又去排隊,輪到翠娥面前,竟說今天發完了明天請早,主持的那人不耐地揮揮手,像驅趕一群骯髒惹人厭的蒼蠅。翠娥忽而羞慚滿面,返家的路上淚水盈眶,往後就不再去排隊求米了。

春土的工作做一天算一天,天雨或不開工時,春土就沒錢可賺。加上春土的領悟力不高,做事時工頭得向他解釋多遍,他才能理解。久而久之,工作機會更少了。春土心理焦急,又到處去問人是否需要臨時工或清潔工,直至夜深才歸來。洪水期間,福祿也沒生意做,與阿梅二人坐在陳家閣樓上哀嘆抱怨。麗娘則鎮日焚香問神,或下樓去感謝兄嫂。

洪水退後,大地變成大片的垃圾堆砌場,舉目望去盡是荒原,是為台灣史上有名的「八七水災」。春土家裡房舍全倒、家具盡毀、雞鴨流失,人類又回到文明前的窘迫之狀,沒有物質,要和天地空手搏鬥。春土一一撿著殘破的鍋蓋、斷腿的矮凳、浸過水的小抽屜、破個大洞的斗笠……,春土好生心疼,喃喃道:「可惜啊!好好的東西,被天糟蹋了。」翠娥連忙喝斥:「你在那裡胡說什麼!」罵到天,犯了翠娥的忌諱。春土趁翠娥一個不注意,便將這些殘破的物質捆成一大包麻布袋,偷偷藏到一處只有自己知曉的地方去了,像一個固執而念舊的小孩,把破玩具全藏起來。

春土與福祿合力搭座草寮,一家子搬回來住。房子在風雨中飄飄搖搖,而人則在裡面頭頂斗笠煮飯、洗衣、洗澡、睡覺;人多,倒也生活得熱騰騰。數月,翠娥於破草寮裡的某角落產下一女,名喚玉琴,此女集母親之智慧與父親之敦厚於一身,二十年多年後長成一個中上才華、極度道德的文化人。

次年洪水再度來襲,此回房子沒倒塌,但水患將上回在搶救中倖存的傢俱,沖蝕得更徹底,破壞得更面目全非,像食後知味去了復返回的盜匪強梁,此番再度大肆掠奪搜刮得更徹底,遺留滿街哀哀淒滄的撩亂景況。彷若有那麼一刻,嫦娥村的人們都曾無力地愣在破敗的家園前;那是大自然的變幻啊,伊們無法度的。

初為人父的春土,個性愈發緊張兮兮,積極想賺更多錢養女兒。田地流失了,先去做工罷。好不容易經人介紹去啤酒廠當臨時工,收入微薄。廠裡員工有福利,喝酒免費且不限量,但不允許帶出廠外飲用或販售。春土原是喝點酒就昏醉的人,但他貪著便宜,每日必喝個數瓶爛醉方才返家睡覺,家裡便可省去他的那份晚餐。

春土中午休息時間又趕去工地扛沙,晚上每週三赴陳姓村挨家挨戶蒐集剩菜剩飯,回來給豬隻吃,次日清晨醒來,再行走一段頗長的路程去撿拾木柴或扛水,供家裡當天使用。麗娘與翠娥忙於種蘆筍,早上六點多由翠娥提著到菜市場裡叫賣,婦人家保守羞怯不擅做生意,被別的小販趕得到處躲,賣不夠家裡頭吃一頓飯。

不久,啤酒廠將春土辭退,說他做事緩慢又曾在上班時間打瞌睡。是年阿梅生下一男,喚永在。翠娥亦生下一男,喚玉剛。

現在春土最要緊的,就是他的水田和旱田,他日日賣力耕耘,種田人不賺,春土生活便十分儉省;由於生活儉省,春土遂經常自作主張減少肥料,這樣少花錢呢,所以春土的稻子就更長不美了。隔鄰的阿伯好心教導春土種田,而春土學得好慢好慢,教了好幾年,春土的稻子還是長不好。然而春土,卻真真是嫦娥村每日最早出門最晚返家的農夫,這些辛勞翠娥和麗娘心裡都分明。

日子愈來愈艱苦,春土不知聽了哪個鄰人建議,到陳姓村買個二手貨冰桶,農閒時便提著去街上賣芋仔冰,一邊走一邊叫喊。芋仔,冰,芋仔,冰。嗓音低而短促,把聲音斷斷續續沿街拖曳過去。那叫賣之聲,學不出街頭小販交易心切的高聲尖銳,也學不像生意人那種屈膝悲恭裡所隱藏的世故。卻彷若是個滄桑的中年人,站在晴天白日的街道上喃喃自白,對著天與地照實說,用那人類失傳已久原始祭禮中的幾個音符,不停重複也不悔。

過兩年翠娥再生一男——玉立。福祿開始出入鄰村的賭場,有時二、三天不歸。阿梅起先與他破口大罵,但後來日漸發覺福祿不在也有好處,省去好多飯菜錢,並聽他說在賭場那邊吃得有魚有肉的。有時福祿還叫永泉提包剩菜回家。

大的孩子麗娘帶,翠娥則揹著玉立去旱田。將玉立解下放在樹蔭處,翠娥立即忙碌於她一天做不完的農事。貧窮的小孩沒有玩具,玉立便自個兒試圖搖晃小腦袋,坐在地上以腳尖遊玩頭髮,把身體想像成一個皮球人在泥沙上滾來滾去,用各種鬼臉和表情跟小鳥演默劇,模倣小狗曬太陽的姿勢睡在土堆上,用小屁股拼命想熨平小狗身上的捲捲毛,和蚊子胡亂繞圈賽跑,以各種腳步招式去踢一個破鐵罐子,雙臂變大刀在風中揮荊斬棘狀舞過來舞過去……。這個貧窮的孩子沒有迷人炫目的玩具可把玩,遂儘情而充份地利用自己的肢體玩耍,把肢體儘可能地發揮至極限。轉眼之間孩子也八、九歲了,那奔跑、那跳躍、那歡樂之情狀,彷若天地之間一位翩翩而驕傲的舞者,奠立了玉立將來讀體育科的根基。

麗娘是疼阿梅的,而翠娥卻覺得有些袒護之嫌;同樣是兒媳婦,明理的翠娥求的是公平。其實麗娘心裡也希望公平允正,但阿梅這女孩麗娘從小一湯一匙餵大,阿梅的嬌嗔喜怒每一種表情麗娘都熟稔,阿梅的每一寸小肌膚麗娘都覺得親,老少兩人經常躲在房裡有說有笑,遂孤單了翠娥。

是兩家子的人吃飯,麗娘卻常常不好意思開口要福祿的錢,總覺得不是親生人家沒義務,而福祿彷彿也不很主動,所以無形中加重了春土的負擔。福祿沒去擺攤子時,變扯著男人的粗嗓子在家裡說這說那。命令春土速去提水,說玉琴這女孩子怎這麼沒路用,看見人畏首畏尾的。罵春土木柴劈得有夠亂七八糟,要春土代阿梅向隔壁討幾塊薑。

某天下午,陳姓村的映雪托人送來一大包麵條給麗娘,麗娘便叮囑翠娥晚餐煮大麵予全家人豐盛一餐,孩子們先吃,大人們也各狼吞虎嚥一頓,最後就只在田裡未返家的春土未吃。此時,福祿肚裡撐飽懶懶沒事做,探頭去看鍋裡,便隨口罵道:「麵煮那麼多,難道吃得完嗎?只知道浪費食物!」翠娥聽見,內心十分委屈,便說:「今天天氣熱,所以孩子比較吃不下去,上次煮一大鍋麵他們都搶光光,還說吃不夠呢。」然後福祿說:「這就是翠娥妳的不對,女人家連煮飯都算不準,還能做什麼?」翠娥辯道:「但是春土還沒回來吃呢。」福祿見翠娥與他頂嘴,恨在心裡。一會兒春土返家,福祿忍不住怒氣沖沖對春土吼道:「春土,那鍋麵你要給我吃光光,如果吃不完,你今天就別想給我睡覺去!」春土愣愣不知情發生何事,也沒詢問別人,只聽得福祿這般講了,便坐在大旁慢條斯理一碗麵吃過一碗,半晌,把鍋底都吃得精光朝天。福祿氣得鬍子更翹了,翠娥卻暗喜春土吃了一頓飽。

第二天福祿叫春土將屋旁空地清掃一番,翠娥便在房裡細聲說春土:「你是田裡沒工作嗎?正經事不做掃什麼空地,掃空地就會飽嗎?快去田裡啦。」不意,這時福祿適巧探頭進來催春土,聽見翠娥的話大怒:「怎樣?種田很了不起嗎?你丈夫一年賺無幾先錢,妳卻說起話來像少奶奶,真是不知道羞恥,不知自己身份的女人!」話說重了,翠娥跳起來:「大伯,你說話怎麼亂罵人?雖然你是大伯,也不能罵人罵到那麼難聽!春土哪一點對你不起?春土打拼種田也是為了這個家,為了我們大家的三餐!請你以後說話客氣點。」翠娥說:「為了我們大家的三餐」,這話使福祿有點心虛,因而惱羞成怒:「好好,妳這個查某厲害,看妳有多厲害……」春土趕緊將翠娥拉開,麗娘也十分擔心再吵下去福祿是會打翠娥的。

兩家因而分了家,說好麗娘以後兩邊輪流住。分家產那天,春土透早就出門了,翠娥臨時覺得她一個女人家出面與人計較,有點靦腆亦容易遭人非議,何況還有別的親戚在場,於是索性頂著斗笠去旱田。直到傍晚歸來,麗娘、映雪與阿梅早將明細列得一清二楚,田一人一塊,厝一人一間,其他現金與傢俱則等分為二。麗娘老了而映雪是外人,但是翠娥一眼就看出有許多傢俱及物品已不翼而飛,想是早進了阿梅與福祿的房間。翠娥緘默不語,叫春土將東西收拾一番,進房去了。

福祿將分到的田賣掉,蓋了一間磚造屋浩浩蕩蕩搬進去,還很風光地宴請幾桌鄰居。而翠娥則將所分得之現金再購買一塊旱田,要春土去和鄰人學種花生,一家五口仍居破茅屋裡。麗娘白天兩邊照顧孫兒,三餐則回春土處食用,因為麗娘說,春土種田白米飯無需花錢;樸實謙沖的婦人,性情鏤刻到骨子裡去了。

某日登元來春土家中探望麗娘,忽而天落雨,屋裡多處濕淋淋滴起雨水來,翠娥與春土趕緊端來鐵罐與臉盆到處接水,並為登元戴上一頂斗笠,麗娘則連連進房試圖翻找一支多年前從娘家帶出來的破傘。登元凝視這一家子的人,尤其她從小最親愛的玩伴妹妹麗娘,禁不住淚眼模糊。次月登元與春土夫婦商量,決定出資在那破茅屋原址蓋一棟磚屋,以低價賣給麗娘與春土一家人居住,登元言明之所以要春土出錢,乃唯恐如今不買斷將來登元後世子孫會向春土催討索回。事隔一年新厝蓋好,在此一年當中翠娥奮命存錢,加上標了幾個會,終於有了一間溫暖的家。往後每年四季,春土都自告奮勇為登元家上上下下灑掃環境,且幫忙的任何事每傳必到,十數年不間斷。

孩子小學畢業了,理三分頭楞楞去讀國中。玉立一放學,就和同學在曬穀場上拳打腳踢地玩耍,不然就去撿鐵罐鐵絲賣錢,要他端坐下來吃碗飯,他卻把椅子仰起兩隻腳前後搖晃著坐,一會兒又逕自引吭高歌。玉立這孩子彷若一個球,左衝右撞,一刻也停不下來。春土細聲說:「椅子快搖壞了哦。」而老二玉剛恰恰相反,玉剛國二時常與村裡的孩子結黨成群,不意某次被同夥打小報告,讓學校記了兩個大過,不知是被嚇著或是什麼原因,已後竟就不呼朋引伴乖乖待在家裡了。國中畢業後玉剛自告奮勇去鐵工廠工作,晚上讀補校,賺錢悉數交翠娥。玉剛不出去遊蕩以後,每日吃四、五餐,不消半年吃得身材圓圓滾滾,更不想到外頭走動了,心地卻單純善良得猶如一張白紙。翠娥見玉剛乖巧愚直,從此最為膩愛。玉琴出生於全家物質生活最苦的那段日子,身子因先天不良而極為脆弱,這女孩每天就待在屋裡唸書,半天吐露不出一句話。於是翠娥憂心道:「讀那麼多書有路用嗎?身體壞了怎麼辦?聽隔壁人說小學畢業的人家在當老闆,大學畢業反而要去吃人家的頭路呢。」而玉琴這才站起來道:「我要讀書了,別吵啦。」樣樣事玉琴都已決定,別人全插不了手。高中時玉琴經常站在雞寮旁喃喃唸著西洋思想史,家裡的人走過她身旁,她都彷若視而不見,毫無所覺,魂魄飛到另一個世界去思想什麼似的。除非有客人來,玉琴才怕生羞怯躲進屋裡。

某日春土自田裡賦歸,忽見馬路上圍一群人,春土最喜歡熱鬧與人群了,遂快快走近瞧,主角霍然是阿梅和福祿。春土心想幾個月不見阿梅怎穿得如此邋遢,不由得有些難過。春土喚他們:「福祿、阿梅。」但兩人只顧當街對罵,都不睬春土,阿梅手執一把菜刀,福祿以一支木凳舉起抵抗,春土聽了半天相罵內容還是搞不清楚雙方吵得是什麼。半晌,有兩個混混男子將阿梅手中菜刀奪下,阿梅遂嚎哭著咒罵著返家去,春土一生首度見阿梅如此巨大的委屈,心中憂慮不忍。

春土方進家門,便聽得麗娘與翠娥婆媳在廳中竊竊私語。麗娘說:「說是小孩上學要入戶口啦,阿梅這個憨查某才知曉。沒想到福祿和那個查某生了兩個兒子,阿梅竟然完全不知道,聽說對方是賭場的女老闆,帶著好多打手來,很兇的。其實也是我們福祿自己不對,福祿騙人家說他太太已經死了,人家對方也死丈夫,才跟他在一起的。」一向畏神的翠娥皺皺眉,道:「大伯怎麼這樣?大嫂明明還在,竟這樣說她,還說了那麼多年。」麗娘嘆道:「唉!現在可怎麼辦才好呢?沒想到福祿會做出這種事來,他少年時最可愛最聰明的。」翠娥說:「這樣不是教家裡那些孩子,以後抬不起頭來?」麗娘便說:「妳就不知道,我本來也不想說,福祿多夭壽呢,常叫永泉那個孩子替他拿衣褲到妓女戶給他,現在好啦,永泉自己也會去尋查某了。」翠娥輕輕「啊!」了一聲。婦人麗娘一念之仁,從小放任了福祿,竟因而使福祿走入不正之途。翠娥見春土疲憊歸來,便叮囑他莫再出門,吃完飯睡叫去罷。免得到外頭惹上是非。

次年麗娘經常食慾不佳,某日麗娘的父親忌日,麗娘備了雞鴨回娘家,求祖先長佑全家人安康、後世子孫有米飯吃。禮行過後麗娘急催著翠娥,恐怕登元或映雪待會兒要留她們吃飯了,客套的婦人家總不欲增添他人的麻煩,麗娘這麼一急,跨過大門時竟就絆倒在地。從此一病不起,復又經診斷胃癌病入膏肓,是嫦娥村的女人最易患的一種疾病。去世前幾個月,春土有時揹麗娘出來,坐在河畔大石頭上曬太陽,以慰麗娘病中寂寥。母子兩人促膝望田望天望雲朵,那受歲月塑造而粗糙不堪的人的外在形體,絕響般地停留在嫦娥村古往今來的風景圖裡,像妙筆刷過兩抹輕淡的水墨筆觸,而神韻風格盡入其中。

玉琴高三那年,春土患了胃出血,陳姓村的醫生將翠娥叫了去,說要性命就從此不能再讓春土做粗重活,否則壽命不長。翠娥驚駭,一種成長時期失卻父愛的恐懼夢靨襲上心頭。玉剛賺的錢只夠繳自己的學費,而三個孩子如今適巧都唸高學費的私立學校。春土鎮日憂鬱而緊張兮兮,跑去陳姓村天真地問他表兄立忠,說:「如果,我向你借錢,你會怕我嗎?你會怕我嗎?」立忠一愣,然後笑說:「借你啊!」

別人的錢只能救急,翠娥決心出外謀生。農村或工業區裡的薪資都極低,翠娥於是以其堅強的生命毅力去建築工地當女工,鎮日在危顫顫的大樓鷹架上風吹雨淋,並遭受烈日酷烤,人像一具烤肉鐵架上的活魚乾。翠娥一做就是七、八年,毫無反悔。危險性高的工作收入不錯,加上全家省吃儉用,竟然從此漸漸改善了張家的經濟。

這些年來,翠娥曾從二樓鷹架跌落、被磚塊擊中胸部、腳部嚴重壓傷……給送往醫院,但個把月後,她又精神奕奕穿著同一雙布鞋大步踏入工地,談笑風生。只是如今翠娥也和春土相彷,十天半個月就患一次頭暈目眩。

春土的花生油和稻米,都是他自己向人推銷而賣掉的。春土不懂害羞或不好意思,他只天真地四處去問人,說:「你要買我的花生油麼?」遇著人就拉著問,也不怕被拒絕,也不懂別人因難以拒絕而不悅的表情,一人換過一人窮追不捨地問。電器行老闆來隔壁修電視,春土也問他;扛瓦斯來換桶子的小弟,春土也問他;騎機車送掛號信來的郵差,春土也問他;在附近工地做事的工頭,春土也問他;陳姓村裡賣魚丸的老闆娘,春土也問她;去醫院看病醫生正俯首開藥單,春土也問他。詢問得努力不懈,因而賣出的機率也就提高,又或有被推銷者因見一位情意懇摯的老農苦口婆心的神情,而頓起惻隱之念訂貨的。所以漸漸的,春土花生油和稻米的銷路,竟然比附近的農家都賣得好。

賣完花生油,旱田輪重玉蜀黍,玉蜀黍利潤極薄,勞作四個月始獲利五千元。某年全省生產過剩,全嫦娥村的玉蜀黍竟然沒有包商來訂購,眼見玉蜀黍一天天硬掉,嫦娥村人只好放棄,道:「算了算了,才賺幾千元而已,都不夠我們家小孩的奶粉錢。」春土也擠到村人堆裡聽大夥兒議論,返家後一夜未眠。清晨三點半便自行起身準備工具,翠娥翻身問他:「怎麼了?」春土眉頭深鎖不發一語,四點鐘即急急騎腳踏車去田裡,自己弓著身一株一株割玉蜀黍,然後五點半返家要玉立以機車帶他到陳姓村市場,自己蹲在街角賣。鄰人見春土一日匆匆來回多次,喚他,春土卻全然不理會鄉人那種虛意的客套,辦要緊事時,春土從來都是這般嚴肅。第二天,玉立也加入販賣的行列,爺兒倆在市場羞澀而殷勤地賣著玉蜀黍。一個禮拜後,玉立用筆數數竟淨賺六千多元。

平常,金錢偌大到某一程度的數目,春土就混淆不清了。但春土很節儉,所以會貪一些小便宜。某日春土向菜販買了五元的豆腐,硬要人家附送三根青蔥,次日換翠娥上市場,菜販們便低聲交談道:「瞧,昨日那人就是她先生。」把翠娥羞得一陣臉紅。

想起春土,翠娥就覺得他有時固執得很氣人。只要是春土不喜歡的鄰人或親戚,春土見了人便一語不發,即令翠娥再怎麼樣用盡眼神暗示他,他也不領會。但若換了春土所喜歡的人,即令旁人如何費盡唇舌與心機,欲破壞春土與那人的情誼,春土就是永遠不為所動。其實翠娥知道春土這也不是不對,可是就覺得與她的哲學有那麼一點,不搭。翠娥求的是,無論如何我們要留給厝邊隔壁一個好名聲,好人家的印象,故而最好好人惡人我們都不要得罪才是啊。春土聽罷,說:「好啦。」但下回還是忘光似的我行我素。翠娥坐在客廳看歌仔戲「薛平貴與王寶釧」,廣告時後思緒回到自己的故事,想想為了「圓滿」二字,她竟付出她唯一的婚姻,她恨她自己的好性情。

晚上福祿忽然來訪,說向人借錢要春土為他蓋印保證,兄長的事春土立即允諾,進房去拿私章。翠娥大驚,彷若歌仔戲裡驚惶未定的旦角,因劇情緊張而跳起來厲聲哭喊,春土楞楞不堅持了,翠娥這才保住一家子人辛苦二十多年所餘的微薄家產。

春土有一些感情,那是別人無法了解的。舊的傢俱或器物,春土一件也不情願丟棄;家人隨手扔垃圾筒的,等待會大家去上班上學了,春土便悄悄又撿起來,洗刷得一塵不染堆在屋裡。家裡十多年前的大門已破爛不堪,被翠娥扛去丟棄,春土卻挨家挨戶問鄰居,在乾枯的河底尋獲,又把破門浩浩蕩蕩扛回家。一大堆春土一生中不同時期所使用過的舊物,現在被處理乾淨存放於同一個空間,靜坐似地物物列一起,提供春土美麗的依戀和無比的安全感;所以世界是「永遠」的,母親也在記憶裡啊不曾死亡呢。

春土家裡裝冷氣那天,整條街的村民排一列站出來叉著腰,一邊觀看一邊批評。冷氣是玉立和玉剛合資買給父母的,嫦娥村的孩子當中,只有玉琴和玉立曾出外唸大學,而玉立從體育科畢業後即在陳姓村當老師。村人們是這樣說的:「春土,現在有錢了吧?有錢就馬上曉得浪費囉。」「春土,我們村裡那麼涼爽,何必吹冷氣呢?要繳很多電費哦。」「聽說吹冷氣最傷肺管。」「那是伊們祖先留下來的啦,伊老母麗娘從陳姓村嫁來,當然有錢。」翠娥站在窗下捧著心跳傾聽,然後轉回屋裡對玉立抱怨,叫你們別買就偏要,現在好了,惹得別人都說閒話。玉立嬉皮笑臉的。這一家子的人啊,翠娥全都牽牽掛掛,尤其玉剛和春土,玉剛如今因為太乖巧沒玩伴,單純得簡直是春土的翻版。翠娥也不知為何會變這樣,於是便十分害怕玉剛出外受人拐騙,每日千叮嚀萬叮嚀,燒香拜佛時時憂心著。

今年清明,春土一家五口在麗娘的墳土上遇了稍嫌窮酸的福祿與阿梅夫婦二人。福祿嗟嘆道:「春土,你是歹竹出好筍哦。」玉琴皺皺眉,數日後的一個黃昏對翠娥說:「阿伯那人怎麼這樣;說爸爸是歹竹。」但翠娥可不在乎,笑嘻嘻道:「好啊,歹竹出好筍是讚美我們家呢。」春土一旁氣定神閒地洗刷磚塊,聽見那母女二人不斷地談及他的名子,領悟到一種幸福的感觸。

數日後,春土接獲一封公函,信函說春土的房子佔據公共設施保留地,即將於九月底前徵收。凡接獲信的村民都跑到街上來叫叫嚷嚷:「啊!以後沒厝可以住了,怎麼辦?」春土也走出去站在眾人之中,憂慮與恐懼佔據他整個心靈。玉琴返家後說,只有曬穀場與空地被徵收,很幸運地房子可以保留下來。翠娥聽罷趕緊去焚香謝祖宗。待會兒春土又要出去與左鄰右舍討論,被翠娥攔住:「別出去跟別人說我們只徵收一點點,隔壁他們就要沒房子住了,還有的人房子要拆掉半間,心情壞說不定找你出氣呢。」翠娥村婦的智慧永遠適時來到。

春土順從地只站立在門口四下觀望,彷若一個乖巧而聽話的孩子。時代是否又要劇烈改變了?還是世界原本就是這樣繞圈輪轉?抬頭看天上飛雲疾走,而偌大的夜空依然永恆而內蘊,就像某一種人類的性情。春土新理髮,兩邊鬢角理高,腦中央一撮白花的髮絲迎著風。玉琴道:「媽你看,爸爸的頭髮怎麼理那麼短?」翠娥哼一聲:「伊喲,想要省錢啦,每次都跟理髮的說理得愈短愈好,才不會常花錢。我看啊,不如去理個大光頭!」母女二人噗哧笑出來。

春土也跟著家人笑,眼神亮亮晶晶的……。原來是上天所賜予人類,最心地純潔的孩子呢。

(2006年)

( 創作散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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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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