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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先勇細說《紅樓夢》管窺
2020/09/29 17:30:54瀏覽141|回應0|推薦0

白先勇以文本細讀、版本較讀、善本賞讀等方式,對《紅樓夢》各方面的問題都觸碰到,並提出了精闢的見解。

不同意後四十回不如前八十回

以小說創作、小說藝術的觀點看,後四十回不可能是另一位作者的續作。《紅樓夢》人物情節發展千頭萬緒,後四十回如果換一個作者,怎麼可能把這些無數根長長短短的線索一一理清接榫,前後成為一體。例如人物性格語調的統一就是一個大難題。賈母在前八十回和後四十回中絕對是同一個人,她的舉止言行前後並無矛盾。第一百零六回:「賈太君禱天消禍患」,把賈府大家長的風範發揮到極致,老太君跪地求天的一幕,令人動容。後四十回只有拉高賈母的形象,並沒有降低她。寶釵、薛姨媽講話,跟前面都對得起來,雖然後面講的都是傷心的話,可是口氣還是一樣。

後四十回的文字風彩、藝術價值亦絕對不輸前八十回,有幾處可能還有過之。《紅樓夢》前大半部是寫賈府之盛,文字當然應該華麗,後四十回是寫賈府之衰,文字自然比較蕭疏,這是應情節的需要,而非功力不逮。後四十回寫得精彩異常的場景還真不少。例如寶玉出家、黛玉之死,這兩場是全書的主要關鍵,可以說是《紅樓夢》的兩根柱子,把整本書像一座大廈牢牢撐住。如果兩根柱子折斷,《紅樓夢》就會像座大廈轟然傾頹。

第一百二十回寶玉出家,其意境之高、意象之美,是中國抒情文字的極致,並不好寫,必然出自大家手筆。第八十二回「病瀟湘痴魂驚惡夢」、第八十七回「感秋深撫琴悲往事」,妙玉聽琴。第一百零八回「死纏綿瀟湘聞鬼哭」,寶玉淚灑瀟湘館,第一百十三回,「釋舊憾情婢感痴郎」,寶玉向紫鵑告白,都是全書亮點所在。

胡適與程乙本的興衰

在眾多版本中,可分兩大類:即帶有脂硯齋、畸笏叟等人評語的手抄本,止於前八十回,簡稱「脂本」,另一大類,一百二十回全本,最先由程偉元與高鶚整理出來印刻成書,世稱「程高本」,第一版成於乾隆五十六年 (1791 年),即「程甲本」,翌年 (1792 年) 又改版重印「程乙本」。「程乙本」與「程甲本」,有兩萬多字的差異。「程甲本」一問世,幾十年間廣為流傳。直到民國,亞東圖書公司也只出了「程甲本」。

胡適是《紅樓夢》半個恩人,因為他收藏了當時絕無僅有的「程乙本」《紅樓夢》。民國十六年 (1927 年),胡適用新式標點標註,由亞東圖書公司重印「程乙本」,並附上胡適寫的推薦序。此後這個版本在海內外大行其道幾十年,台灣也不例外。

中國大陸 1954 年批判胡適,連帶對他的《紅樓夢》研究和大力推崇的「程乙本」都打壓下去,「程乙本」自此成為邊緣化的版本,無人問津。取而代之的是馮其庸的「庚辰本」。

推薦「程乙本」《紅樓夢》的原因

原因一、寫秦鐘之死較佳。

寶玉認為「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濁臭逼人」,尤其厭惡一心講究文章經濟、追求功名利祿的男人,如賈雨村之流,連與他形貌相似而心性不同的甄寶玉,他也斥之為「祿蠹」。但秦鐘是《紅樓夢》中極少數受寶玉珍惜的男性角色,兩人氣味相投,惺惺相惜,同進同出,關係親密。秦鐘夭折,寶玉奔往探視,「庚辰本」中秦鐘臨終竟留給寶玉這一段話:

以前你我見識自為高過世人,我今日才知誤了。以後還該立志功名,以榮耀顯達為是。

這段臨終懺悔,完全不符秦鐘這個人物的個性口吻,破壞了人物的統一性。秦鐘這番老氣橫秋、立志功名的話,恰恰是寶玉最憎惡的。如果秦鐘真有這番利祿之心,寶玉一定會把他歸為「祿蠹」,不可能對秦鐘還思念不已。

再深一層,秦鐘這個人物在《紅樓夢》中具有象徵意義,秦鐘與「情種」諧音,第五回賈寶玉遊太虛幻境,聽警幻仙姑《紅樓夢》曲子第一支 [紅樓夢引子]:開闢鴻蒙,誰為情種?「情種」便成為《紅樓夢》的關鍵詞,秦鐘與姐姐秦可卿其實是啟發賈寶玉對男女動情的象徵人物,兩人是「情」的一體二面。「情」是《紅樓夢》的核心。秦鐘這個人物象徵意義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庚辰本」中秦鐘臨終那幾句「勵志」遺言,把秦鐘變成了一個庸俗「祿蠹」,對《紅樓夢》有主題性的傷害。「程乙本」沒有這一段,秦鐘並未醒轉留言。

原因二、尤三姐個性較一貫。

尤二姐柔順,尤三姐剛烈,這是作者有意設計出來一對強烈對比的人物。二姐與姐夫賈珍有染,後被賈璉收為二房。三姐「風流標緻」,賈珍亦有垂涎之意,但不似二姐隨和,因而不敢造次。第六十四回,賈珍欲勾引三姐,賈璉在一旁慫恿,未料卻被三姐將兩人指斥痛罵一場。這是《紅樓夢》寫得最精彩、最富戲劇性的片段之一,三姐聲容並茂,活躍於紙上。但「庚辰本」這一回卻把尤三姐寫成了一個水性淫蕩之人,早已失足於賈珍,這完全誤解了作者有意把三姐塑造成貞烈女子的企圖。「庚辰本」如此描寫:

當下四人一處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親說:「我怪怕的,媽同我到那邊走走來。」尤老也會意,便真個同他出來,只剩小丫頭們。賈珍便和三姐挨肩擦臉,百般輕薄起來。小丫頭子們看不過,也都躲了出去,憑他兩個自在取樂,不知作些什麼勾當。

這裡尤二姐支開母親尤老娘,母女二人好像故意設局讓賈珍得逞,與三姐狎暱。而剛烈如尤三姐竟然隨賈珍「百般輕薄」、「挨肩擦臉」,連小丫頭們都看不過,躲了出去。這一段把三姐蹧蹋得夠嗆,而且文字拙劣,態度輕浮,全然不像出自原作者曹雪芹之筆。「程乙本」這一段這樣寫:

當下四人一處吃酒。二姐兒此時恐怕賈璉一時走來,彼此不雅,吃了兩鍾酒便推故往那邊去了。賈珍此時也無可奈何,只得看着二姐兒自去。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兒相陪。那三姐兒雖向來也和賈珍偶有戲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樣隨和兒,所以賈珍雖有垂涎之意,卻也不肯造次了,致討沒趣。況且尤老娘在傍邊陪著,賈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輕薄。

尤二姐離桌是有理由的,怕賈璉闖來看見她陪賈珍飲酒,有些尷尬,因為二姐與賈珍有過一段私情。這一段「程乙本」寫得合情合理,三姐與賈珍之間,並無勾當。如果按照「庚辰本」,賈珍百般輕薄,三姐並不在意,而且還有所逢迎,那麼下一段賈璉勸酒,企圖拉攏三姐與賈珍,三姐就沒有理由,也沒有立場,暴怒起身,痛斥二人。《紅樓夢》這一幕最精彩的場景也就站不住腳了。後來柳湘蓮因懷疑尤三姐不貞,索回聘禮鴛鴦劍,三姐羞憤用鴛鴦劍刎頸自殺。如果三姐本來就是水性婦人,與姐夫賈珍早有私情,那麼柳湘蓮懷疑她乃「淫奔無恥之流」並不冤枉,三姐就更沒有自殺以示貞節的理由了。那麼尤三姐與柳湘蓮的愛情悲劇也就無法自圓其說。尤三姐是烈女,不是淫婦,她的慘死才博得讀者的同情。「庚辰本」把尤三姐這個人物寫岔了,這絕不是曹雪芹的本意。

原因三:無寶玉暗貶晴雯一類語調突兀的話

第七十七回「俏丫鬟抱屈夭風流」寫晴雯之死,是《紅樓夢》全書最動人的章節之一。晴雯與寶玉的關係非比一般,她在寶玉的心中地位可與襲人分庭抗禮,在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補雀金裘」中,兩人的感情有細膩的描寫。晴雯貌美自負,「水蛇腰,削肩膀兒」,眉眼像「林妹妹」,可是「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後來遭讒被逐出大觀園,含冤而死。臨終前寶玉到晴雯姑舅哥哥家探望她,晴雯睡在蘆席土炕上:

幸而衾褥還是舊日鋪的。心內不知自己怎麼才好,因上來含淚伸手輕輕拉他,悄喚兩聲。當下晴雯又因著了風,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話,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朧睡了。忽聞有人喚他,強展星眸,一見是寶玉,又驚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說出半句話來:「我只當不得見你了。」接著便嗽個不住。寶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彌陀佛,你來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這半日,叫半個人也叫不著。」寶玉聽說,忙拭淚問:「茶在那裡?」晴雯道:「那爐臺上就是。」寶玉看時,雖有個黑沙吊子,卻不像個茶壺。只得桌上去拿了一個碗,也甚大甚粗,不像個茶碗,未到手內,先就聞得油膻之氣。寶玉只得拿了來,先拿些水洗了兩次,復又用水汕過,方提起沙壺斟了半碗。看時,絳紅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給我喝一口罷!這就是茶了。那裡比得咱們的茶!」寶玉聽說,先自己嘗了一嘗,並無清香,且無茶味,只一味苦澀,略有茶意而已。嘗畢,方遞與晴雯。只見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氣都灌下去了。

這一段寶玉目睹晴雯悲慘處境,心生無限憐惜,寫得細致纏綿,語調哀惋,可是「庚辰本」下面突然接上這麼一段:

寶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樣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處;今日這樣。看來,可知古人說的『飽飫烹宰,飢饜糟糠』,又道是『飯飽弄粥』,可見都不錯了。」

這段有暗貶晴雯之意,語調十分突兀。此時寶玉心中只有疼憐晴雯,哪裡還捨得暗暗批評她,這幾句話,破壞了整節的氣氛,根本不像寶玉的想法。

「程乙本」沒有這一段,只接到下一段:

寶玉看著,眼中淚直流下來,連自己的身子都不知為何物了……

原因四:更好交代繡春囊事件的來龍去脈

第七十一回「鴛鴦女無意遇鴛鴦」,司棋與潘又安夜間到大觀園中幽會被鴛鴦撞見。繡春囊本是潘又安贈給司棋的定情物,「庚辰本」的字帖上寫反了,寫成是司棋贈給潘又安的,而且變成二個。司棋不可能弄個繡有「妖精打架」春宮圖的香囊給潘又安,必定是潘又安從外面坊間買來贈司棋的。「程乙本」的帖上如此寫道:

再所賜香珠二串,今已查收。外特寄香袋一個,略表我心。

繡春囊是潘又安給司棋的,司棋贈給潘又安則是兩串香珠。來龍去脈交代得較清楚。

大觀園是曹雪芹的「心園」

大觀園很可能只存在曹雪芹的心中,是他的「心園」,他創造的人間「太虛幻境」。大觀園是一個隱喻,隱喻這個紅塵滾滾的人間世,在紅塵中的大觀園裡,「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最後寶玉出家,連他幾曾留連不捨的大觀園,恐怕也只是鏡花水月的一個幻境罷了。

靈石下凡補「孽海情天」,仙草以淚還灌溉之恩

《紅樓夢》的主題圍繞著一個「情」字。

中國人的「情」,最為複雜,意涵深遠,包含親情、友情、愛情、世情。Love?不夠。passion?feeling?也不對。

《紅樓夢》裡的情可怕在會生根。故事從一塊石頭開始。石頭是在青埂峰下,「青埂」就是「情根」!情生下根,就拔不掉。

石頭原是女媧補天用剩的,無幸補青天,卻有個不得了的使命 - 下凡成為多情種賈寶玉,縱身紅塵歷萬劫,補最艱難的「孽海情天」。

靈石在青埂峰下生根成仙,化作神瑛侍者,偶遇靈河旁的絳珠仙草,天天以靈河河水灌溉,直到仙草變成女胎,「終日游於『離恨天』外,饑餐『秘情果』,渴飲『灌愁水』」。為報答灌溉之恩,仙草下凡成了林黛玉,還盡「五內鬱結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

神話雖是虛構,倒貼近現實。黛玉用眼淚還情債,直到淚盡人亡。世間上有多少眼淚是為愛情而掉的?比什麼都多!

寶玉與黛玉、寶釵、襲人的關係

賈寶玉與林黛玉是仙緣。他們的前身,神瑛侍者跟絳珠仙草在靈河畔三生石邊結緣。仙緣是兩個靈的結合,不是肉體的結合,他們兩個人最後不能成為夫妻,是非常自然的。

賈寶玉身處的是儒家宗法社會。薛寶釵則是儒家宗法社會裡,最合儒家宗法社會理想的媳婦。寶釵嫁寶玉,實際不是嫁給寶玉,而是嫁給那個宗法社會她那個媳婦的位子。

寶玉跟黛玉是仙緣,跟花襲人是俗緣。俗世的緣分是跟母親、姐妹、姐姐、太太、妾、婢女的緣分。花襲人扮演了對賈寶玉來說所有這些女性的角色。他第一次發生肉體關係也是跟花襲人,所以他的肉身是給了花襲人。

黛玉焚詩稿、燒手帕的含義

<林黛玉焚稿斷癡情>、<苦絳珠魂歸離恨天>把林黛玉之死的悲劇提到了高峰。

黛玉是個詩魂,她焚詩等於是自焚、毀滅自我。因為她失落了,她的愛情失落了。情是黛玉一生所追求,是她的信仰。她的情失落以後,她覺得生命已經沒有意義,所以她要自焚。

在焚稿的時候,她把賈寶玉贈送給她的兩塊手帕一起丟到裡面燒。手帕是寶玉用過的舊物,是寶玉的一部分,手帕上題有黛玉的情詩,還有黛玉斑斑點點的淚痕,這是兩個人最親密的結合,兩人愛情的信物。決絕將手帕扔進火裡,等於說她把自己的情,最重要的信仰焚掉。至此,林黛玉不再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她變成一個剛烈如火的殉情女子。

賈寶玉如何看待死亡

賈府最盛的時候,報喪之音出現了。當時有一個很重要的人死了 - 秦可卿。她是什麼人?賈府裡最得寵的孫媳婦。

秦可卿死亡的消息傳到賈寶玉耳中,寶玉是個極敏感的人,這麼一個幾乎是完美的女性,突然間夭折了,這種刺激對他來說非常大,他於是口吐鮮血。這是賈寶玉第一次遇見死亡。

不久,秦可卿的弟弟秦鐘之死對寶玉的刺激也很大。寶玉對待死亡的態度,猶如古德所言「我見他人死,我心熱如火」。

《紅樓夢》又叫《情僧錄》

情是《紅樓夢》的主題,可惜情又是苦的根源。有了情,便有牽扯和執著。情再動人,畢竟是幻夢一場,是空,不可得。寶玉最後選擇出家,他是擔負人間一切的情而出家,包括為情所傷,為情所苦的蒼生。

「猩猩紅的斗篷」象徵人世間的七情六欲,嗔貪癡愛,是寶玉的「十字架」,最後落得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情欲盡去。

情是寶玉的宗教。他本來是塊靈石,頑石下凡。這塊石頭補情天最好,所以他去太虛幻境看的是「孽海情天」四個字,補了世界上所有有憾恨的情。

它是在青梗峰下生根的。青梗就是情根,所以它的情已經生根了。

後來他要歷劫。黛玉之前,秦可卿之死,秦鐘之死,晴雯之死,都對他有很大的刺激。一種佛家講的無常。到了黛玉之死,他悟道了。寶玉的一生,儼如佛陀前傳。寶玉跟悉達多太子一樣,生長於富貴之家,享盡人間榮華,他四處看到了人生的生老病死苦,然後悟道,出家。

劉姥姥不只是鄉巴佬,而是土地婆

劉姥姥身份比較複雜,她不光是一個鄉下鄉巴佬,而更像土地婆。她進大觀園帶給了大觀園土地的生命。她使得貴族之家的居民得到無限的歡喜。她把生長在泥土上的那些茄子、豇豆、青菜這麼新鮮的東西帶進大觀園去。最後她再進大觀園的時候,就把這個大觀園裡面的一員巧姐,王熙鳳的女兒救走了,就像土地婆常常現身來救人一樣。

感性的人最後都死了

賈政跟寶玉,一個代表儒家,一個代表佛家道家出世的。林黛玉跟薛寶釵,這兩個也是對比,一個是非常理性的,像薛寶釵,像賈探春,這些都是非常理性,合乎儒家標準的。另外像林黛玉是極端感性的,她像寶玉一樣,近乎魏晉名士那種,不拘禮俗,非常自我、瀟灑的。理性的人物能夠生存,感性的人物常常受到災難甚至於走向滅亡。

敘事觀點靈活多變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用的是全知觀點,但作者是隱形的,神龍見首不見尾,完全脫離了中國小說的說書傳統,亦沒有十八、十九世紀一些西方小說作者現身干預說教,作者對於敘事觀點的轉換,靈活應用,因時制宜。

例如大觀園的呈現:大觀園是《紅樓夢》最主要的場景,如何介紹這些主景?讀者第一次遊大觀園是跟賈政進去的。第十七回大觀園落成,賈政率領眾清客以及寶玉,到園內巡視題詠,因此大觀園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都是隨著賈政的視角而湧現,賈政是《紅樓夢》中儒家系統宗法社會的代表人物,在他眼中,大觀園是為了元妃省親而建造的園林場所,是皇妃女兒的省親別墅、家庭聚會的地方。功能意義完全合乎儒家倫理的社會性,因此透過賈政視角的大觀園是寫實的、靜態的,讀者這時看到的大觀園就如同一幅中規中矩的工筆畫。

第二次再遊大觀園的時候,導遊換成了劉姥姥,從劉姥姥的觀點看出去,大觀園立刻完全換了一幅景象。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由於劉姥姥的出現,大觀園似乎突然百花齊放,蜂飛蝶舞,熱鬧起來。劉姥姥是個鄉下老嫗,她眼中看到的大觀園,無一處不新奇,大觀園變成了遊樂園,如同哈哈鏡中折射出來的誇大了數倍的景物。「劉姥姥進大觀園」,讀者跟著這位「鄉巴佬」遊覽,也看盡了園中的奇花異草,但劉姥姥這個人物遠不止於一位鄉下老嫗,在某種意義上,她可以說是一個土地神祇 - 中國民間傳說中的土地婆。她把大地的生機帶進了大觀園,使得大觀園個個喜上眉梢,笑聲不絕。劉姥姥把「省親別墅」的碑坊看成「玉皇寶殿」,事實上大觀園的設計本來就是人間的「太虛幻境」,只是太虛幻境中時間是停頓的,所以草木長春,而人間的「太虛幻境」大觀園中時間不停運轉,春去秋來,大觀園最後終於傾頹,百花凋謝。利用不同的敘事觀點,巧妙的把大觀園多層次的意義,一一展現出來,這是《紅樓夢》的「現代性」之一。

善作對比

大觀園鼎盛的一刻在第四十回,賈太君兩宴大觀園的家宴上,劉姥姥這位土地神仙把人間歡樂帶進了賈府,她在宴會上把賈府上下逗得歡天喜地,樂得人仰馬翻,那一段描寫各人的笑態,是《紅樓夢》最精彩的片段,整個大觀園都充滿了太平盛世的笑聲。

第一百零八回:「強歡笑蘅蕪慶生辰,死纏綿瀟湘聞鬼哭」,此時賈府已被抄家,黛玉淚盡人亡,賈府人丁死的死,散的散。賈母為了補償寶釵倉促成婚所受的委屈,替寶釵舉行一場生日宴,可是宴上大家各懷心思,強顏歡笑,鼓不起勁來;一場尷尬的宴席,充分暴露了賈府的頹勢敗象,寶玉獨自進到大觀園中,「只見滿目淒涼」,幾個月不到,大觀園已「瞬息荒涼」,寶玉經過瀟湘館,聞有哭聲,是黛玉的鬼魂在哭泣,於是寶玉大慟。荒涼頹廢的大觀園裡,這時只剩下林黛玉的孤魂,夜夜哭泣。

曹雪芹以兩場家宴,用強烈的對比手法說盡了賈府及大觀園的繁盛與衰落,一笑一哭,大觀園由人間仙境沉淪為幽魂鬼域。

人物描寫精湛 - 以晴雯為例

《紅樓夢》人物眾多,且不說黛玉、寶玉、王熙鳳,寶釵栩栩如生,即使是每個丫鬟,也位位獨當一面,個性鮮明突出。

寶玉身邊的一個丫鬟晴雯,地位非凡,戲份很足。寶玉為哄她,把好好的紙扇讓她撕著玩,這幕成為往後一齣經典戲目《晴雯撕扇》。

晴雯是「削肩美人」,有一條「水蛇腰」,更是妖嬈。

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兒,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裡罵小丫頭。我心裡很看不上那狂樣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他。後來要問是誰,偏又忘了。今日對了檻兒,這丫頭想必就是他了?」鳳姐道:「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長得好。論舉止言語,他原輕薄些。方纔太太說的倒很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混說。」(第七十四回)

王夫人是寶玉的母親,曹雪芹借她的話道出晴雯之媚可謂一絕,特別是王夫人的鄙視和不屑,晴雯之態更加不言而喻。

「蛇腰」已是一絕,還要是「水蛇腰」,形神全出,難怪後來賈母要把晴雯趕走,讓她離開寶玉。

大抵曹雪芹描寫人物,如「撒豆成兵」,給人物一句話,一個描寫,吐一口氣,整個人就活了,讓讀者留下深刻印象。

個性化的對話 - 以賈府四姊妹為例

《紅樓夢》最厲害的就是對話。每個人物都是有個性的,全是個人化 (individualize)。他一張口,就曉得是那個人。

第十八回講元妃省親,排場陣容之大,花了許多筆墨,但這些描寫遠及不上儀式過後,元妃與賈母閒話家常的一句話。元妃握住奶奶賈母的手,泣涕聲顫道:「當初既然送我到那個不能見人的地方,待會我回去大家又要哭了。」僅一句話,就道盡元春在宮中的心酸,勝過千言萬語。

又迎春懦弱,奶媽偷她的東西,也不吭聲,看道家的《太上感應篇》,「二丫頭想著:『你們吵你們的,我看我的』。」完全就是道家的無為而治。

探春性格剛烈,人稱「玫瑰多刺」,與姐姐迎春南轅北轍。有一次抄檢大觀園,探春得悉,便把自己的東西攤開讓人隨便搜,但不可以搜她的丫鬟。有一個丫鬟不識相跑去掀她東西,探春一個巴掌打過去。

惜春最後出家當尼姑。曹雪芹早在對話裡埋下伏筆。第七回四姐妹收到宮廷送來的宮花:

只見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兒兩個一處玩耍呢;見周瑞家的進來,惜春便問他何事。周瑞家的將花匣打開,說明原故。惜春笑道:「我這裡正和智能兒說,我明兒也要剃了頭跟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來。要剃了頭,可把花兒戴在那裡呢?」說著,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收了。

展詩才,玩諧音

《紅樓夢》集詩詞歌賦於一身。大觀園裡有兩個詩社,大家赴螃蟹宴,賞菊賦詩,姐妹們都揮筆而就,洋洋灑灑寫下十二首跟菊花有關的詩。在欣賞黛玉奪魁,冠絕才情之餘,想想這十幾首作品略有高低不同,更符合賦詩人物的性格,全然出自曹雪芹雪芹一人筆下,便足夠讓人讚嘆。

曹雪芹本人的文化結構很複雜,在南京出生,在北京度過晚年,身上即有江南文化,金陵姑蘇的婉轉纏綿,又有北方西風殘照的味道,南北相和。文白相間,雅俗並存。

《紅樓夢》又用上「諧音」。開篇兩個人物「賈雨村」和「甄士隱」已經暗藏玄機,分別是「假語存」和「真事隱」,假的話不攻自破,真的事卻被隱藏起來。賈寶玉這塊頑石所在的「青埂峰」,就是「情根」的諧音。寶玉在太虛幻境遇到集黛玉寶釵之美的秦可卿,秦氏姐弟的「秦」,其實是「情」的諧音,暗示姐弟是寶玉對「情」的啓蒙老師。

以神話和寓言包攬天上人間

《紅樓夢》是中國小說中第一部有嚴謹的故事架構。以神話和寓言,包攬天上人間,上天入地,來去自如。

曹雪芹架構了一個深刻的神話寓言,由超現實的女媧煉石補天開始,再引領進入寫實。這種神話架構籠罩了整本《紅樓夢》,具有重要的象徵性,亦給予寫作極大的支撐與自由。

第五回賈寶玉夢回太虛幻境,翻開金陵十二釵的判詞,道盡孽海情天中痴男怨女的命運。

賈寶玉是頑石化身,到紅塵歷盡劫數,最後成佛,這是佛家寓言,寓意每個人開始都是頑石,經歷紅塵滾滾,最後看破人間生死無常,回到情根峰。

《紅樓夢》的哲學及其宗教情懷

《紅樓夢》的底蘊是儒、道、釋三種深刻的哲學思想。空空道人、警幻仙子的指點庇佑和寶玉、黛玉的仙緣是道家的代表,寶玉出家是佛家的釋然,寶玉父親賈政要寶玉考功名入士,是多年來的儒家望子成龍的典範。「三股暗流」推進故事發展,呈現緊張的關係 (tension)。

不過,《紅樓夢》並沒偏頗任何一種思想。它只告訴讀者人生有這幾個可能,且要合起來才是圓滿的人生。雖然以這三種哲學貫穿全書,但它又不是以說道理的方式,而是以鮮活的人物、動人的故事,表達出人生最深刻的道理。它能用文學來表現哲學,再把哲學戲劇化,做到雅俗共賞。這是不容易的!

青年人可多讀儒家,學積極入世;中年人可多讀道家,學解惑逍遙;老年人可多讀佛家,學靜心修心。如此,整個心路歷程有進有退,才是圓滿的。

《紅樓夢》蘊藏宗教情懷。宗教情懷指「佛家的大悲心」。曹雪芹以悲心來看人間事,對芸芸眾生的愁苦悲哀懷著一種悲憫心。正因為當中蘊含的這種佛家境界,使得《紅樓夢》高於同時代或前面所有的中國小說。

儒佛道哲學大和解 - 賈政和賈寶玉的父子角力

賈政和賈寶玉的父子關係,分別象徵儒家和佛家的矛盾。

父子不和從寶玉呱呱落地的時候已結下了。第二回:

那周歲時,政老爺試他將來的志向,便將世上所有的東西擺了無數叫他抓,誰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抓來玩弄。那政老爺便不喜歡,說將來不過酒色之徒,因此便不甚愛惜。

民間習俗讓孩子生下來要行「抓禮」,藉此預卜孩子日後的發展,寶玉抓的是脂粉,賈政說以後一定是色鬼。果不其然,寶玉酷愛胭脂水粉,長大後仍改不了吃胭脂的習慣。

又大觀園竣工之際,賈政邀請親朋好友遊覽題詩,也叫上了寶玉,想試試他的才華墨水。走到稻香村,這裡養了幾隻小雞,幾畝菜田等,賈政十分欣賞,稱此為「清幽氣象」,因儒家是非常理性現實,很重視社會規範。寶玉則代表崇尚自然的佛家,說:「一點都不好,這些人為的。」賈政講不過就叫他「扠出去」。父子間的衝突就是儒家經世濟民的思想和佛家鏡花水月、浮生若夢的出世思想之間的矛盾。

至穿著「大紅猩猩氈的篷」的寶玉赤腳合十,向剛送了母親靈柩的賈政四拜,然後消失了蹤影。賈政在船上醒悟:原來寶玉是來人間歷劫的,足足哄了老祖母十九年,難怪他的思想行為那麼乖張。那一刻,賈政心裡才對這個兒子有真正的了解和體諒,父子矛盾得以消解。這是儒家和佛道之間有了一種對話。

《紅樓夢》反映中華文化由盛轉衰

《紅樓夢》的成書時間是十八世紀清乾隆盛世。雖然乾隆時代表面看起來很繁華,但事實上,在乾隆晚年開始,國家文化已經有很多瀕臨崩潰的跡象了。曹雪芹正是在這文明崩塌之前,以異乎常人的敏感,一種先知性的、藝術家特有的第六感,把捉到整個文明由盛入衰。某種意義上,《紅樓夢》不光是寫賈府的興衰,更反映中華文化由盛入衰的關鍵時刻。

《紅樓夢》與曹雪芹

《紅樓夢》表面上寫的是大家族興衰枯榮 (大時代的興衰、大傳統的式微),實際上寫的是人生無常 (人世無可挽轉的枯榮無常,人生命運無法料測的變幻起伏)。曹雪芹有這般心思,多少跟他年少歷經家道中落有關。

曹雪芹家是康熙的奶媽,康熙對他很好,一方面是包衣,雖是漢人,但是同時是貴族之家。雍正在位期間被抄家,家族從此沒落下去。這樣的大起大落,別有況味,感受深刻。

曹雪芹閱世深,因而能以一種宗教情懷、「大悲之心」包容所有人物。

《紅樓夢》是曹雪芹追憶過去繁榮,與湯顯祖情教一脈相承

《紅樓夢》有曹雪芹很大的自傳的成分。他們這一家受到康熙的眷愛,曹雪芹他童年幼年到十三四歲的時候,他看過那個繁華的日子,雍正時候被抄家了,曹家一落千丈。曹雪芹晚年寫《紅樓夢》的時候已經非常潦倒了。所以他寫這個的時候,可能是在追憶過去的繁榮。

湯顯祖對曹雪芹影響相當大,尤其是《牡丹亭》。《牡丹亭》上承《西廂 (記)》,下起《紅樓 (夢)》,到了明朝,湯顯祖寫這個《牡丹亭》的時候,他寫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穿越生死這種情。到了《紅樓夢》裡,這個情更加升高,更加擴大。《紅樓夢》集中國人感受的情之大成,明顯受湯顯祖影響。從情到了極致,再昇華到道、佛的境界。

結語

《紅樓夢》是本「天書」,因為它有解說不盡的玄機,探索不完的秘密。

《紅樓夢》對中華民族文化心靈的構成,實在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這樣的文化瑰寶,非常值得中國人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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