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秀、光悅
後來我讀到妙秀的故事。妙秀活到九十歲,死後只留下一件單衣、二件夾衣,此外棉被、布枕,便什麼也沒有了。從古到今這樣的典範不少,德蕾莎修女是、弘一大師是,還有許多不見經傳的行者,或者如我朋友的母親……都非貧迫之人,但以少為多,不惑於物不做無謂的籌措,平淡度日不覺虛空,他們得的是另一種解脫,心靈上的自在!
知道妙秀就一定知道光悅。光悅是妙秀之子,年輕時執著器用,迷於火燒的陶盞名物,不惜變賣家宅。得了好茶罐不免得意,便在其中裝了好茶,賞玩於同好之間。他也自豪的帶去給前田家的爵爺欣賞,爵爺屬意非常,擲下重金願加倍收購,光悅堅定的拒絕了。回家後,光悅向母親稟明此事,妙秀高興地說:「拒絕得好,否則難得的好茶罐也變成廢物了。」
原來,好東西單在心境,光悅與妙秀皆無所謂利益的念頭,靈慧的是內在的韻致,這是年輕時的光悅。後來光悅深刻領會了對器物貪著的拘縛,好東西不過平常器用,留在手邊越是名物,越是既怕遭竊、又恐失手。貪著要受渴求之苦,失手則受痛心之苦;渴求、痛心皆是為物所亂,於是光悅把這些東西收收,悉數送人。他是富裕商賈,也難怪,後來以充允的條件,卻選居於簡略的小屋,捧茶飲於兩三張榻榻米的窄室,也慰平生,當是深刻體會斷了索求的?縛與慾望,才得心境上的開闊與自足。
妙秀的生活觀與兼好法師相類,都認為「若決定死後將某物贈與何人,最好生前即與之。」又說「僅留朝夕必備之物即可;除此之外,以一無所有為最佳。」妙秀說:「貧窮而像人樣,比致富而非人要好得多。」妙秀是富貴之人,說此言端的是能捨,而良寬師呢?
良寬
良寬師可是個持著小缽,手提頭陀袋,在村裡行乞的平凡和尚。一日他踏月歸來,推開咿咿呀呀的門扉,發現屋裡正有一個偷兒。良寬師本是個清貧的和尚,那有長物可偷?怔忡間旋即靄然道:「你既然來了,怎可空手回去?我身上的這件禪衣你就拿去吧。」偷兒走後,禪師踱向庭前,白清清一輪明月高掛中天,不禁嘆道:「可憐的傢伙,可惜我不能把這一片明淨的月光也一併送他。」
身無常物,窮措並不妨礙風骨,沒有人可以如此純淨的成為一個人吧!以世俗的眼光看,良寬師是個靠別人的同情行乞為生的無用之人,良寬師的存在是為這個世界立典範而來的吧!
這樣說說,這個情質世界已離我們太遠!難不成大家都要出家去做了和尚,才能找回自性的安然?若看現世世界的運作行誼,不管哪個時代都有貪婪致富之人,因何火燒蔓延,我們這個世代人人活得格外像在亂世。遇到這種時代,若有良寬端的是明淨冰清,本來就無一物。妙秀則端的是富貴能捨,所以她說:「貧窮一點也不苦,若是富貴,反要擔心可能因了貪婪才成致富之人。」這是妙秀的基準,賢德之人護心如護命。富貴而寡廉鮮恥,且公然以無天理可循,對世代的?傷,代價可不僅只是一世生死而巳。世界的運作不可能寂止,然而已年過半百如我者,面對生活嚮往的會是什麼呢?
鴨長明
鴨長明五十歲出家,且出家也非有志於佛道,只因求官未遂,憤而遁世。然而一念突發,任情任性,弄假成真竟也真正貫徹了自己結身草庵的悠閑無懼。他把自己的生活縮小到山中方丈居室,直直住到土階滿布苔蘚,草庵已成故居,方覺一切儘皆自然聽來,無拘無束不住焉能知之。原來,入世遁世重在心安,心若不安,宮殿樓閣亦枉然;心若安,則七寶八珍亦不善。鴨長明在失意中成為隱者,離悟道尚遠,但因於心靈的安寧,也確實從草庵的悠閑無懼找到了滿足。內心的律則此中有人,鴨長明的心安有跡可尋,對於我這樣的凡夫呼之欲出,充滿了人意的痕跡。
心為內相,因物表彰。都說役於物而不為物所役,然而為物所拘卻是凡夫共相。身無長物如良寬,富貴能捨如妙秀,而仍能如魚樂水、如鳥樂林,固是善根深厚風骨嶔崎之人,卻不道即便鴨長明的一念突發弄假成真,其實都要有些宿慧。
法幢
我有一相識師父名號法幢,出家前是專櫃小姐。她說一出世算命仙就告訴她母親:「妳這女兒此世是為出家來的。」二十歲生日那天,一早她母親便拿了一本金剛經給她道:「算命仙說妳會出家,二十歲了一部經還沒讀過怎麼行,還不快去讀讀。」她大聲叫道:「妳瘋啦!我才二十歲跟我說什麼出家不出家。」法幢師說:「啊!那時我的大好歲月正要開始呢!」她說說一手撫過新剃的光頭,一張素臉潔淨自若,神色清新的彷彿只有十七、八。
我聽她的故事,也聽得心裡驚動非常。紅塵裡打轉,多年專櫃小姐,她臉上清奇的竟全然不帶一絲謀利的市氣與機心,真個是為出家來的,令我怦然於心。我極喜歡看她,早已年過而立,卻時刻都像個天成的小沙彌,滿具未鑿的真切與自在,總結就是珍貴的簡素二字,人的內質稟賦真是各有天惠啊!這樣一番母女尋常應對,亦非凡俗,我聽得悄悄然瞠目於心,深感到另有一片洞天。
山間與市井
我曾好一段時間獨住山間,一餐吃一把米,半年用不完一管大號牙膏,尺許居室獨對書桌的時候多,深夜寂寥出外散步,黑山彷彿堂廡,山溪、蛙鳴都是庭除,天地為幕,對物質的用度,深感需要的少、想要的多,一個人的消耗再無度也有限,那是我無為無束的生活了。然而比之法幢師,我的一生無有奇數,只不知蕭簡拙樸,此生我可否得此四字。
近年埋身市井,一樣桌前閉居的時候多。除非特定方向,多時樓層也不下。偶爾外出,喧囂裡行走,都說成熟的女人才懂得要貂皮大衣與鑽戒,我是低能,凡是女人喜愛的東西我很少喜愛得那樣徹底。又一說女人過了四十至少該給自己一、二件好東西;這好東西大抵不出所謂精品與名牌,此於我也不甚有見識。啊!我果然亦非富貴出身,早已過了四十,恁是熟知教養,即便低調的奢華,也規範不了我的庶民習性。
埋身市井,我不逛街不血拼,已有的衣物壽命肯定遠遠超過我。年輕時的習氣日益遠淡,而今的好處是不再依附外加的物件做言語,簡明也自宜人,無需比較,氣象全是自己定的啦!思及我一度崇嗜吃食,大街小巷搜尋各色食館,一餐未完已在設想下餐,從小吃到各種攀升,前後年餘,可恥的糜費,我的紅塵口腹遍吃已到厭離,許多的附加裝模作樣,山珍海味於我這個肚腹,真的好不過一碟薑與鹽,畢竟那是底色所以為真。吃是生活中的重點,隨緣愉悅。這個敬奉卡神的時代,消費驚人一餐一個饅頭也過得,而我始終是個無卡的人。
偶時出門,四周湧現的人潮比巷裡的居民還要多,陌生人摩肩擦身無有言語,形形色色最好評說,領域畫限全靠一身物件顯情表,脫離時潮,我已是怎麼無影怎麼穿。捷運裡有人背了黑底帆布背包,素面反白印著「三千水」。出門一趟紅塵浩浩,身負三千水,世界之大盡在利他;我想起一瓢飲的良寬,個我盡分只在寸心。
欲望世界,生在我們這個世代大義名份太多,故顯愚行巧鬥。還不知道什麼會是我最後一件捨離的事物,但我願留些盡分給生命最後的一瞥!妙秀、光悅有而能捨;良寬甘於清貧。捨和不惑都是令我撼心的修為,雖不能至然心嚮往。唯期沉靜的眼,平和的心,以將缺憾還諸天地。
作者介紹:
凌拂〈1952~〉,本名凌俊嫻,輔仁大學中文系畢業,曾經擔任國小教職,現已退休,專事讀書寫作。
凌拂生活態度推崇恬淡樸實,寓居深山多年,觀照自然,關懷生態,因而其散文作品情感婉約,筆調優美,風格清新,展現了對生命的深刻思索。凌拂文學創作以散文為主 出版散文集《世人只有一隻眼》《與荒野相遇》《食野之苹》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