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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1/04 02:03:07瀏覽252|回應1|推薦8 | |
遼寧北部有一個中等城市,鐵嶺, 在鐵嶺工人街街頭,幾乎每天清晨或傍晚, 你都可以看到一個老頭兒推著豆腐車慢慢走著, 車上的蓄電池喇叭發出清脆的女聲: “賣豆腐,正宗的鹵水豆腐!豆腐咧──” 那聲音是我的。 那個老頭兒,是我的爸爸。爸爸是個啞吧。 直到長到二十幾歲的今天, 我才有勇氣把自己的聲音放在爸爸的豆腐車上, 替換下他手裡搖了幾十年的銅鈴兒鐺。 兩三歲時我就懂得了有一個啞吧爸爸是多麼的屈辱, 因此我從小就恨他。 當我看到有的小孩兒被媽媽使喚著過來買豆腐, 卻拿起豆腐不給錢不給豆兒就跑,爸爸伸直脖子也喊不出聲的時候, 我不會像大哥一樣追上那孩子揍兩拳,我傷心地看著那情景,不吱一聲, 我不恨那孩子,只恨爸爸是個啞吧。 盡管我的兩個哥哥每次幫我梳頭都疼得我牙咧嘴, 我也還是堅持不再讓爸爸給我紮小辮兒了。 媽媽去世的時候沒有留下大幅遺像, 只有出嫁前和鄰居阿姨的一張合影,黑白的二寸片兒, 爸爸被我冷淡的時候就翻過支架方鏡的背面看媽媽的照片, 直看到必須做活兒了,才默默地離開。 最可氣的是別的孩子叫我“啞吧老三”(我在家中排行老三), 罵不過他們的時候,我會跑回家去,對著正在磨豆腐的爸爸在地上劃一個圈兒, 中間唾上一口唾沫,雖然我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但別的孩子罵我的時候就這樣做,我想,這大概是罵啞吧的最惡毒的表示了。 第一次這樣罵爸爸的時候,爸爸停下手裡的活兒, 呆呆地看我好久,淚水像河一樣淌下來,我是很少看到他哭的, 但是那天他躲在豆腐坊裡哭了一晚上。 那是一種無聲的悲泣。 因為爸爸的眼淚,我似乎終於為自己的屈辱找到了出口, 以致以後的日子裡,我會經常跑到他的跟前去,罵他, 然後顧自走開,剩他一個人發一陣子呆。 只是後來他已不再流淚,他會把瘦小的身子縮成更小的一團, 偎在磨桿上或磨盤旁邊,顯出更讓我瞧不起的醜陋樣子。 我要好好念書,上大學,離開這個人人都知道我爸爸是個啞吧的小村子! 這是當時我最大的願望。 我不知道哥哥們是如何相繼成了家, 不知道爸爸的豆腐坊裡又換了幾根新磨桿, 不知道冬來夏至那磨得沒了沿鋒的銅鈴鐺響過多少村村寨寨…… 只知道仇恨般地對待自己,發瘋地讀書。 我終於考上了大學,爸爸頭一次穿上1979年姑姑為他縫制的藍褂子, 坐在1992年初秋傍晚的燈下, 表情喜悅而鄭重地把一堆還殘留著豆腐腥氣的鈔票送到我手上, 嘴裡哇啦哇啦地不停地“說”著,我茫然地聽著他的熱切和驕傲, 茫然地看他帶著滿足的笑容去通知親戚鄰居。 當我看到他領著二叔和哥哥們 把他精心飼養了兩年的大肥豬拉出來宰殺掉, 請遍父老鄉親慶賀我上大學的時候, 不知道是什麼碰到了我堅硬的心弦,我哭了。 吃飯的時候,我當著大伙兒的面兒給爸爸夾上幾塊豬肉, 我流著眼淚叫著:“爸,爸,您吃肉。” 爸爸聽不到,但他知道了我的意思, 眼睛裡放出從未有過的光亮,淚水和著散裝高樑酒大口地喝下, 再吃上女兒夾過來的肉,我的爸爸,他是真的醉了, 他的臉那麼紅,腰桿兒那麼直,手語打得那麼瀟洒! 要知道,十八年啊,十八年, 他從來沒見過我對著他喊“爸爸”的口型啊! 爸爸繼續辛苦地做著豆腐,用帶著豆腐淡淡腥氣的鈔票供我讀完大學。 1996年,我畢業分配回到了距我鄉下老家40華裡的鐵嶺。 安頓好了以後,我去接一直單獨生活的爸爸來城裡享受女兒遲來的親情, 可就在我坐著出租車回鄉的途中,車出了事故。 我從大嫂那裡知道了出事後的一切過路的人中 有人認出這是老塗家的三丫頭,於是腿腳麻利的大哥二哥大嫂二嫂都來了, 看著渾身是血不省人事的我哭成一團,亂了陣腳。 最後趕來的爸爸撥開人群,抱起已被人們斷定必死無疑的我, 攔住路旁一輛大汽車,他用腿扛著我的身體, 騰出手來從衣袋裡摸出一大把賣豆腐的零錢塞到司機手裡, 然後不停地劃著十字,請求司機把我送到醫院搶救。 嫂子說,一生懦弱的爸爸,那個時候,顯出無比的堅強和力量! 在認真地清理傷口之後,醫生讓我轉院,並暗示哥哥們, 我已沒有搶救價值,因為當時的我,幾乎量不到血壓, 腦袋被撞得像個癟葫蘆。 爸爸扯碎了大哥絕望之間為我買來的喪衣,指著自己的眼睛, 伸出大拇指,比劃著自己的太陽穴,又伸出兩個手指指著我, 再伸出大拇指,搖搖手,閉閉眼, 那意思是說:“你們不要哭,我都沒哭,你們更不要哭, 你妹妹不會死的,她才20多歲,她一定行的, 我們一定能救活她! ”醫生仍然表示無能為力, 他讓大哥對爸爸“說”: “這姑娘沒救了,即使要救,也要花好多好多的錢, 就算花了好多錢,也不一定能行。 ”爸爸一下子跪在地上,又馬上站起來,指指我,高高揚揚手, 再做著種地、喂豬、割草、推磨桿的姿勢, 然後掏出已經掏空的衣袋兒,再伸出兩只手反反正正地比劃著, 那意思是說:“求求你們了,救救我女兒, 我女兒有出息,了不起,你們一定要救她。 我會掙錢交醫藥費的,我會喂豬、種地、做豆腐,我有錢, 我現在就有四千塊錢。 ”醫生握住他的手,搖搖頭,表示這四千塊錢是遠遠不夠的。 爸爸急了,他指指哥哥嫂子,緊緊握起拳頭, 表示:“我還有他們,我們一起努力,我們能做到。 ”見醫生不語,他又指指屋頂,低頭跺跺腳, 把雙手合起放在頭右側,閉上眼, 表示:“我有房子,可以賣,我可以睡在地上, 就算是傾家盪產,我也要我女兒活過來。 ”又指指醫生的心口,把雙手放平, 表示:“醫生,請您放心,我們不會賴帳的。錢,我們會想辦法。” 大哥把爸爸的手語哭著翻譯給醫生,不等譯完, 看慣了生生死死的醫生已是淚流滿面。 他那疾速的手勢,深切而準確的表達,誰見了都會淚下! 醫生又說:“即使作了手術,也不一定能救好, 萬一下不來手術台…… ”爸爸肯定地一拍衣袋,再平比一下胸口,意思是說: “你們盡力搶救,即使不行,錢一樣不少給,我沒有怨言。 ”偉大的父愛,不僅支撐著我的生命,也支撐起醫生搶救我的信心和決心。 我被推上手術台。 爸爸守在手術室外,他不安地在走廊裡來回走動,竟然磨穿了鞋底! 他沒有掉一滴眼淚,卻在守候的十幾個小時間起了滿嘴大泡! 他不停地混亂地做出拜佛、祈求天主的動作, 懇求上蒼給女兒生命! 天也動容!我活了下來。 但半個月的時間裡,我昏迷著,對爸爸的愛沒有任何感應。 面對已成“植物人”的我,人們都已失去信心。 只有爸爸,他守在我的床邊,堅定地等我醒來! 他粗糙的手小心地為我按摩著, 他不會發音的嗓子一個勁兒地對著我哇啦哇啦地呼喚著, 他是在叫:“雲丫頭,你醒醒,雲丫頭, 爸爸在等你喝新出的豆漿!” 為了讓醫生護士們對我好,他趁哥哥換他陪床的空檔, 做了一大盤熱騰騰的水豆腐,幾乎送遍了外科所有醫護人員, 盡管醫院有規定不準收病人的東西, 但面對如此質朴而真誠的表達和請求,他們輕輕接過去。 爸爸便滿足了,便更有信心了。 他對他們比劃著說: “你們是大好人,我相信你們一定能治好我的女兒!” 這期間,為了籌齊醫療費,爸爸走遍他賣過豆腐的每一個村子, 他用他半生的忠厚和善良贏得了 足以讓他的女兒穿過生死線的支持, 鄉親們紛紛拿出錢來,而父親也毫不馬虎, 用記豆腐帳的鉛筆歪歪扭扭卻認認真真地記下來: 張三柱,20元;李剛,100元;王大嫂,65元…… 半個月後的一個清晨,我終於睜開眼睛, 我看到一個瘦得脫了形的老頭,他張大嘴巴, 因為看到我醒來而驚喜地哇啦哇啦大聲叫著, 滿頭白發很快被激動的汗水濡濕。 爸爸,我那半個月前還黑著頭發的爸爸,半個月,老去二十年! 我剃光的頭髮慢慢長出來了,爸爸撫摩著我的頭, 慈祥地笑著,曾經,這種撫摩對他而言是多麼奢侈的享受啊。 等到半年後我的頭髮勉勉強強能紮成小刷子的時候, 我牽過爸爸的手,讓他為我梳頭,爸爸變得笨拙了, 他一絲一縷地梳著,卻半天也梳不出他滿意的樣子來。 我就紮著亂亂的小刷子坐上爸爸的豆腐車改成的小推車上街去。 有一次爸爸停下來,轉到我面前,做出抱我的姿勢, 又做個拋的動作,然後捻手指表示在點錢, 原來他要把我當豆腐賣嘍! 我故意捂住臉哭,爸爸就無聲地笑起來, 隔著手指縫兒看他,他笑得蹲在地上。 這個遊戲,一直玩兒到我能夠站起來走路為止。 現在,除了偶爾的頭疼外,我看上去十分健康。 爸爸因此得意不已! 我們一起努力還完了欠債, 爸爸也搬到城裡和我一起住了,只是他勤勞了一生, 實在閑不下來,我就在附近為他租了一間小棚屋做豆腐坊。 爸爸做的豆腐,香香嫩嫩的,塊兒又大,大家都願意吃。 我給他的豆腐車裝上蓄電池的喇叭, 盡管爸爸聽不到我清脆的叫賣聲,但他是知道的, 每當他按下按鈕,他就會昂起頭來,滿臉的幸福和知足, 對我當年的歧視竟然沒有絲毫的記恨, 以致於我都不忍向他懺悔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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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散文 ) |